楊瀾2005心靈隨筆:歡樂和憂傷輪番占據心靈
(2006-01-14 03:4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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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拿起《楊瀾訪談錄》2005年的嘉賓名單,我的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這裏有部分的曆史,部分的人生,這曆史和人生中都包含著希望與痛苦的雙重情緒——歡樂和憂傷輪番占據心靈
他坐在我麵前,禮貌地微笑著,眼神有些疲倦。連續五天的東亞峰會,十幾位各國元首讓這位馬來西亞東道主應接不暇,也無限風光。
我瞥了一眼表,采訪時間已過一半,得抓緊了。可是,怎麽才能讓巴達維總理把話題從嚴肅的政治轉到私人生活,特別是喪妻這樣的個人創痛而不顯得唐突呢?
“回顧2005,無論是在公共領域還是您個人生活中都發生了一些重要的事。這其中對您影響最大的是什麽呢?”有些門需要當事人自己打開。
“當然首先是我的妻子去世這件事。”他眼光一亮,隨後又一沉,“她總是那麽樂觀,甚至從來不相信自己會死,直到最後一刻。那時我已經知道她來時無多,但是卻束手無策,那種滋味兒真不好受……“
在接下去的十分鍾裏,巴達維深情地回憶了亡妻的最後一次旅行,她對民族手工藝的熱誠,以及對丈夫從事政治的無奈。沉默些許,他接著說,“可惜,政治是我的生命,在這一點上無法順從她的願望。但是你問到我是否會留戀總理之職,我想不會。”巴達維的眼中泛起淚光。夫人去世後的兩個月中,巴達維將臥室完全保留著她生前的模樣,每天上班前都會到她的墓前默默佇立,子女們發現父親深夜裏一個人讀著母親曾經寫給他的信,淚流滿麵。
“我們總理對本國的媒體都從來沒談過這麽私人的話題。楊小姐,祝賀你!總理很欣賞你的采訪。”采訪結束後,巴達維的新聞秘書特地返回來對我說。
對於巴達維來說,2005年就這樣過去了,帶著旁人無法分擔的苦痛,也帶著熙熙攘攘的政治劇目。
元旦那天,我坐在上海大劇院裏欣賞由海外華人音樂家演出的新年音樂會,曲目中有勃拉姆斯的《第四交響曲》。背景介紹中援引了克拉拉·舒曼的一句評語“就像一個人躺在春天的花叢中,歡樂與憂傷輪番占據他的心靈”。
憂鬱與喜悅,寧靜與騷動,音樂中的二元主題對峙著、交織著。小提琴發出一聲聲歎息和尋問,圓號與大提琴演奏出寬廣而樂觀的主題。嚴峻肅穆的旋律曾經讓理查·斯特勞斯聯想到“送葬隊伍靜靜地穿過月光下的高地,”喧鬧活潑的樂章又帶來鄉村街市的生動與快樂……
我在品味音樂時突然想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不正是過去一年的最佳寫照嗎?
從年初東南亞海嘯帶來的巨大災難,到美國卡特裏娜颶風的無情掃蕩;從伊拉克朝拜途中的千人踐踏事件,到南亞大地震的連連慘相;爆炸、火災、空難、礦難……還有那些逝去的熟悉麵孔:陳逸飛、付彪、高秀敏、巴金、汪道涵。那天聽一位出租司機說:“2005年老天收人那!”心中不覺一震。損失與悲情,留給活著的人們掂量。
但這一年又有許多希望的門窗被一扇扇打開:連、宋的大陸之行揭開海峽兩岸曆史新篇;神舟六號的成功發射激動了全球華人的心;互聯網和新媒體產業迎來了第二個春天,百度等一批中國互聯網企業成功在納斯達克上市,阿裏巴巴與雅虎天價並購;聯想兼並IBM個人電腦部,邁出中國企業國際化的重要一步;還有蕭條多年的國產電影市場傳出了更多複蘇的訊息。
就是這樣一個嘈雜的時代,你的心情取決於你今天聽到的聲音來自的方向。麵對海量信息的時代,有時你會無助地發現所有的聲音劈頭蓋臉,毫無選擇地將你淹沒,讓你沒法搞清楚自己的心情究竟應該如何。麵對《楊瀾訪談錄》2005年的嘉賓名單,我的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這裏有部分的曆史,部分的人生,這曆史和人生中都包含著希望與痛苦的雙重情緒。
就拿美國前總統克林頓來說吧。我采訪他的時間是在2月份。那時,作為聯合國秘書長安南的特命大使,他來到亞洲。談到在泰國和斯裏蘭卡慰問難民的感受時,他不能忘懷的是那些幸存孤兒的矛盾心情:他們為死去的父母倍感傷心,但又為自己的存活深感慶幸,他們不知到底應該悲傷還是高興。在他們的繪畫中,有眼睜睜看到父母被海水淹沒的殘酷,也有與別的夥伴唱歌跳舞的歡愉。
其實克林頓身上也同時有著希望與擔憂。心髒病的陰影一直籠罩著他。“我的祖父、父親、繼父壽命都沒有我長,對此,已感到很幸運了。讓我高興的是我已經用出書和演講的收入還清了所有債務(巨額的律師費),又為夫人和女兒買了房子,現在可以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公共事務中去。”關於1998年的彈劾案,“我個人是犯了錯誤,但那更是右翼勢力積聚到高峰時爆發的結果。今天的美國共和黨右翼正在變得更右,對此我深深擔憂。”
“如果希拉裏願意競選總統,我相信她會是一位稱職的總統。她為我付出了27年,也該輪到我為她做點事了。還有切爾西,我完全相信她能找到一個配得上她的男孩,相親相愛。”說這番話時,我眼前的克林頓有了一種慈祥的模樣,他灰白的頭發與病後憔悴的麵容,給了他任何顯赫的職位也無法給予的氣質。
有時命運的戲謔就在於,你一直猶豫不決,等到終於下定決心,已經到了謝幕的時間。比如,如果連宋早兩年到大陸來,他們一定會輸掉上次的選舉嗎?
我采訪連戰的時間隻有短短的十分鍾。即使如此,也已經是他大陸之行接受的唯一獨家專訪。顯然,對於國共兩黨60年後的再度攜手以及他個人在訪問大陸期間的精彩表現,他是滿意的。即使是對於那些反對他來大陸的台灣民眾,連戰也有信心用更全麵的資訊去說服他們。“海峽兩岸的依存關係是不以任何個人的意誌為轉移的。隻有合作才能把餅做大,防堵的心態對台灣沒有任何好處。”在采訪中,他盡量不讓任何情感流露出來,盡量使用安全的政治語言,不過,他也第一次向媒體承認即使黨內有挽留呼聲,自己也不會連任國民黨主席一職。
在任職將滿之時,他終於有了政治勇氣實現曆史性的突破,不能不讓人稱道,但是否正因為任期不長了,沒有了後顧之憂,才終於邁出早該邁出的一步,似乎就無人深究了。以他的學養和政治曆練,他當然了解此舉的曆史價值。據他的副手江丙坤先生介紹,這一次訪問大陸,連戰要求所有稿件都由自己準備,可見其深刻用心。對於個人而言,那些宦海浮沉所帶來的羞辱和挫敗得到平複,政治生涯能劃上這樣的句點也是幸運的。誰又能說,此時功成身退不是一種智慧?因為門盡管推開,今後的路卻並不平坦。
機遇,就是這樣。它的降臨總是伴隨著同等的責任和壓力。9月裏,所有媒體都把眼睛瞪圓了,盯著阿裏巴巴的馬雲把十億美元套到手。他那孩童式的笑臉上,滿是成功的笑意,又有誰想到,那十億美元一到帳,他就開始做惡夢了。“我夢見自己在爬梯子,抓到上頭一塊大石頭。突然石頭鬆動了,我整個人都掉下去了!”馬雲在他那個有一隻大魚缸的辦公室裏接受了我的采訪。他誇張的表情與那些休閑自在的魚兒相映成趣。“沒錢的時候一般不會犯錯誤,有了錢就容易犯錯誤,有了很多的錢就有可能犯很愚蠢的錯誤。”當然,十億美元對於中國人創辦的最偉大的公司的目標而言,就顯得合理多了。大的機遇,還有與之相伴的巨大壓力,隻有靠大的理想和大的胸懷才能支撐。一位阿裏巴巴的投資者曾這樣解釋:“我見過多少互聯網公司,即使創始者隻有兩三人,也早已分道揚鑣了。但是馬雲和他的十七個同伴,居然一直沒散夥,這本身就很說明問題。”當你成為領軍人物,深深了解隻有遠大目標才能凝聚團隊的道理,你就沒有了軟弱的資格,在人前豪言壯語的馬雲做那樣的夢(不止一次)並不奇怪。讓潛意識中的壓力在夢中流露,對身心健康絕對有好處!
感覺身邊的每個人都變得更忙了,無論過去的一年過得怎樣。是什麽讓我們在不斷的失望後繼續前行?是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現實總是不夠完美,使得希望就象是一場賭博。輸了很痛苦,那麽寧可不追求嗎?歲末,陳凱歌拿出了《無極》。可惜的是,雖然電影在場麵和技術上精益求精,但故事和人物還是缺少感動我的力量。倒是對他的采訪讓我感動了。一是他的坦率。談起六年前的《荊軻刺秦王》,他說:“我當時真的非常不痛快,心想,我做了那麽誠實的一部電影,他們怎麽這麽傻X,看不懂啊!那種傷害是很難愈合的。”二是他對父親的情感。“我從《風月》劇組趕到醫院時,父親已經陷入昏迷了。兩天兩夜。我附在父親耳邊說:‘你要記住一件事,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和我媽。’我父親用隻有我們父子能懂的表情告訴我,他聽到了。然後我看見他的靈魂離開了他的身體。真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對於自己在十六歲時當眾推搡過父親,以顯示劃清界限,陳凱歌有著一種深沉的懺悔。“在文革中,我沒有看見很多英雄和烈士,我看到更多的是背叛。我對不起我父親,而這種對不起其實反過來更讓我覺得他的可依賴。”
背叛和依賴,這聽起來是如此矛盾。但是我揣摩,對於一個無條件愛著你的人,即使被背叛也隨時願意原諒和包容的人,當然是你可以完全依賴的。實際上,《無極》中最精彩的台詞來自劉燁扮演的鬼狼。“我曾經以為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現在才知道實際上我傷害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自己。”他的貪生已經是一種背叛,而他最後掙脫黑衣,化為青煙的一瞬,也是他尋回尊嚴與勇氣的永恒。在他的身上,你可以見到陳凱歌的用心。
雖然陳凱歌說自己漸生懈怠之心,沒有了風雲再起,旌旗飄揚的勁頭兒,但我覺得,那是他被一撥撥的娛記折騰累了,煩了。有好的故事放在那兒,激情還是會不請自來的。人需要希望,不為別的,隻為了希望本身。我們弱小的靈魂要有所依托,就像章子怡告訴我的:“《藝伎回憶錄》殺青前的最後一場戲是我的,那夜很冷,戲終於拍完了,導演說了許多讚美的話,我很想開口也說點什麽,但什麽也說不出,隻是忍不住在哭。像丟失了自己,不知該怎麽辦了。這種感覺從前沒經曆過”。章子怡需要她的角色,我們每個人又何嚐不是這樣?在翻過2005年的時候,我們也翻過了一篇篇憂傷或歡樂的故事,還有那些既憂傷又快樂的複雜心情。如果對2006年有些寄語的話。我願與大家分享張學友在接受我采訪時說的一句大實話,“我們香港人講,‘瘟豬頭有盲鼻菩薩’意思就是,氣味不佳的豬尚有鼻子不通氣的菩薩關照,你我自可不必杞人憂天。”體味這人間的喜怒哀樂,享受親情與愛情,這就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天賦幸福。
聽說2006年是個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