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奧斯汀

我和奧斯汀的相遇有點宿命的味道。

那是2001年的初夏。 我剛剛經曆了一段痛徹心肺的感情，正著重於調整自己的心態，重新麵對一個人在異國他鄉的奮鬥。那時我住在一家美國人的家裏已經幾年了， 幾乎成了他們家中的一員。實際上他們總是對別人說我是他們的中國女兒。那個清新的初夏的傍晚，我完成了例行的六英裏長跑，坐在一個棒球場的外麵，看著嘰嘰喳喳的小學生們像大人一樣認真地進行棒球比賽，和一個朋友在電話上聊天。記得朋友問我天快黑了為什麽一個人還在外麵，我說，“回家仍然是一個人”，話語中含著少有的淡淡憂傷。

我剛剛停好車往家走，看見五歲的Casey正在草坪上玩， 他大聲對我說：秀秀，你想不想要一條狗？

他的爺爺也說道：如果你想要，陽台上有一條狗正需要一個家。

我說：我對狗很挑剔，要看它是什麽樣的狗。 實際上我不是一個很喜歡養動物的人，一個人到處漂泊，忙於學業和生存，那有閑心養狗？

但我還是到陽台上去看那條狗，我對它真是一見鍾情！他是一條全白色美國愛斯基摩狗，大約二十斤重，有一張漂亮的小臉，卷曲的尾巴有著長長的白毛，那雙大大的棕色的眼睛帶著期切的神情望著我。他們告訴我它的名字叫Sam.

我隻問了一個問題：它還會長的更大嗎？當回答是否定的時，我立即決定收養它，並開始想一個新的名字。

就這樣，這條沒人要的狗有了一個新家，而我這個孤獨的行旅者有了一個伴。但我不喜歡叫它Sam, 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名字，我就隻有叫它小狗。

一天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從電台裏聽到一首新的美國鄉村歌曲，歌詞的大意是一個女人沒說再見就離開了她的男朋友， 回到了她經常談論的奧斯汀（ 德克薩斯的州府Austin）。一年以後她打電話給他，從他的電話錄音中知道他不在家，但每次她打電話，他的留言的結尾總是說，如果你是奧斯汀，我依然愛著你。以我當時的心情，我被那首歌感動得不能自已。什麽樣的男人那樣癡情地等待一個女人？什麽樣的心能那樣地為另外一個人敞開？什麽樣的愛是那樣的執著和持久？

當我再看我的小狗時，我對它說：我希望你不要像那些薄情寡義的男人，要做那首歌裏的男人那樣的人。從此它有了我給它取的名字。

我沒有一點養狗的經驗，更不知道在美國還有關於養狗的法律。好在我的“美國媽媽”非常熱心，對奧斯汀和我倍加寵愛，我也就漸漸地學會了怎麽給奧斯汀洗澡，到了夏天怎麽給它剪毛它才不會受熱，買什麽樣的狗食才會有足夠的營養， 怎樣訓練它聽我的話，等等。很快奧斯汀就成了鄰裏最漂亮的狗，我們倆就成了“那個漂亮的中國女孩和漂亮的白色小狗”。我們常常路過的一家人甚至給它取名叫“雪球”。

奧斯汀在到我家之前已經受了訓練，它知道要到外麵才能屎尿，它能聽懂“停”“坐下”等簡單的指令。但它還有很多要學的東西。我知道有很多專門訓練狗的學校，但我決定自己訓練它。我們從簡單的事開始。剛開始它似乎很可教，學的非常認真非常快， 而且對我帶著異國口音的命令也一樣遵從。我暗自慶幸找到了一條聽話的狗，在我的朋友麵前大肆吹捧它。每當我興致勃勃地誇我的小狗時，心裏自然而然地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它真有那麽好麽？每當我和某個男士剛剛墮入愛河時，我不也是那樣地興致勃勃嗎？最終呢，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大。

後來我發現我可愛的小狗有很多地方都像我生活中的男人，看來我用同樣的標準選擇男人和狗。

奧斯汀是一個很戀人的狗，每天我一回到家，它就跟在我的身後，一步不離。我坐著看書，它就躺在我的腳邊，我睡覺，它就鑽到我的床下，我吃飯，它就坐在那兒看著我。開始時我還覺得那樣很好，很快問題就出來了。早晨我離家的時候，總是從床下叫出奧斯汀， 然後關上臥室的門，我不喜歡它跳上我的床。但突然有一天早上，它拒絕從床底下出來，因為它那狗的腦袋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從床底下出來意味著到封閉了的陽台上去，意味著會孤獨地在過於安靜的鄰裏過一整天。 最後我隻得將它從床下拉了出來並用書和紙箱封住了床下的空間。                                                                                          

奧斯汀就像知道我的心意似的，他從未試著跳到床上或沙發上去。他總是愛靜靜地躺在離我很近的地毯上，有一天我忘了關臥室的門就出了門，同時也忘了拿其他的東西，當我回到家時，奧斯汀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床中間，靜靜地看著我，自然得就像那是它的床一樣。那一刻我知道了狗實際上比我想象的聰明，有時我會盯著它，心想說不定它比我還要聰明呢，隻是他不會說話罷了。我從此對它有了尊重，也有了戒心。

奧斯汀最大的特點是喜歡到外麵去跑。在天氣不是太壞的日子裏我們總是要到外麵去跑步，它總是跑在我的前麵，搖動著那長毛的尾巴，決不東張西望，隻是一遇到另外的狗，不論對方有多大多小，奧斯汀總要挑戰似地向著它們汪汪大叫，一點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對手。可一旦對方真的來了勁， 它一下就泄氣了，夾著尾巴乖乖地回到我的身邊。 每每我看見它那樣的外強中幹，總會失望地想：看來想靠它保護我是不可能的了，還得靠自己才行。一生中有多少次我曾看著對麵的男人有過同樣的感受！

我們住的區域是一個比較古老並很富裕的小區。家家都有很大的草坪，安靜的街道兩旁長著茂盛的大樹，房子的後麵是一個小型的森林自然保護地。雖然距市中心隻有十多分鍾的車程，住在那裏有遠離塵囂的味道。奧斯汀是一個極其喜歡人的狗。可每天我上班後，他就隻有呆在有圍欄的一小塊院子裏，與小鳥為伴。 因此它總是想方設法地從圍欄裏逃出來，跑到後麵的森林裏，而我總是和我的美國媽媽一起到處去找它。不論我們怎樣加固圍欄，它總是能智勝一籌，破欄而出。有時候天太黑一時找不著它，我們就坐在外麵等，它一般都會自己回來。 

有一次它又跑了，我想它自己會回來，而且我已經厭倦了到處去找它，就鎖上門出去了。等我回到家發現門上掛著一張黃色的字條，上麵赫然印著“辛辛那提警察”的字樣。原來是我的小狗被警察抓去了，打電話去詢問才知道它已經被送到了收容所，要第二天才能出領回來。“讓它嚐嚐收容所的滋味也好”，我雖然有些不放心但還是沒辦法。但我沒有想到的是那隻是麻煩事的開始。

第二天一早我就開車去所，發現我必須付一百五十美元罰款， 兩百美元注冊費。罰款的罪名是“沒有管好自己的狗”。注冊費早就該繳，但我不知道還有此事，因此必須加倍。為了我心愛的小狗，隻好破費了。但令我傷心的是還在後頭。在工作人員的指點下我找到了奧斯汀，那可憐的小雪球一樣的狗兒被關在一支很窄的鐵籠子裏，同籠關著一隻大約有八十斤的大黃狗，我的小狗倦縮在角落裏嚇得瑟瑟發抖。隻在看見我才小心翼翼地站起來走到籠子邊，那雙看著我的眼睛裏分明含著亮晶晶的淚水。我的眼裏也噙滿了淚，在我生命中的第一次， 我為一條狗兒流淚，那麽自然，那麽發自內心，那麽順理成章！那一刻我忽然間懂得了這世間人們對寵物的愛，甚至對那些死後把億萬財產留給他們的狗或貓的人也不想過去那樣嗤之以鼻了。

那張一百五十美元的罰款單給我帶來了更多的麻煩。一天我驚訝地發現有一封警察局來的信等著我，打開一看讓我嚇了一跳：是一張逮捕證！原來我寄出的支票不知為何沒有按時寄到，到了最後期限警察局的計算機自動地發出逮捕證給全州的警察，如果我因為任何事被警察扣留，例如在街上超速，或交通事故，任何警察都有權立即把我抓進監獄。當然我立即打電話，才發現在發出逮捕證的當天我的支票就寄到了。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但從此我卻有了犯罪記錄！每次我找工作都必須老老實實地交待並做出解釋。

自那以後奧斯汀好像有了心理障礙，對人的迷戀更深，而且因為太寂寞，他不但沒有吸取教訓，更加頻繁地破欄而出，在鄰裏做它的兩小時遊蕩。幸好沒再被警察抓去。而我的生活也有了大的改變，工作要求我每四天就必須在醫院值班， 不能每天回家照顧奧斯汀。我開始不情願地計劃為它重新找一個家。

奧斯汀是一條人見人愛的狗。很多人在公園裏，路邊上停下來撫摸它那美麗的白毛，誇獎它漂亮的臉蛋。 而它呢，也非常地友好。有一天我們去公園裏聽樂隊演出，奧斯汀突然走到一位女士的身旁，非常親熱地嗅她的衣服，那位女士對它愛不釋手，並告訴我們她正在找一條狗做伴。她的丈夫不久前過世了，留給她很多的錢和很大的房子但隻有她一個人住，她不用工作，有很多的時間。等等，等等。我一聽差點高興得跳了起來：她正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之人， 有足夠的時間陪奧斯汀玩，有很大的地方供奧斯汀跑掉一些它的野性。 

就這樣奧斯汀走了，它坐在那位女士嶄新的卡迪拉克轎車的後坐上，眼裏帶著依依不舍的神色，我的心裏雖然很難過，但同時也為奧斯汀高興。它會有一個更好的生活。那位女士留下了她的電話號碼和地址，邀請我任何時候都可以去看奧斯汀，但我從未去過。我不能麵對那條可愛的我放棄了的小白狗，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是我的小孩，而我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我保存著它的照片，在我心裏它永遠是我唯一的小狗，這一生中我不會再有第二條狗！

寫於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