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去了亞洲的幾個城市,每個城市自有其不同於其他的獨特之處,也各有其相似的地方。可是這些城市的主要河流,卻是絕不相同的。那河水流淌的速度和流向,河上承載的行船,河中呼出的氣息……它們讓我留戀忘返,徘徊著難以離去。它們是城市的母親河。
湄南河
乘著遊船在湄南河上航行,放眼四望,航道上是繁忙的。河麵的寬度雖容不下百舸爭流,卻可以看見船兒從不同的方向穿梭往返。載著旅客的遊船,裝滿了貨物的船隊,還有孜孜獨行的小舟……
我問同行的導遊關於這條河的故事,導遊奧迪先生在桌上攤開地圖為我解說:湄南河原是一條寬闊曲折的河流,南北穿越泰國首府曼穀。 16世紀時國王為了方便發展與外國的貿易往來,將泰國內陸的貨物運往海外,特地規劃了河流改道的巨大工程,在陸地上開辟河道,將曲折迂回的河道拉直。從此以後,運輸的船隊縮短了航行的距離。
眺望河道兩旁,景色依次變化。遠離曼穀時,岸邊群鳥憩息於樹叢,民居成行地排列在水邊。居民們瀕水而居,有的貌似中國湘西常見的吊腳樓,數根木樁支撐起一間建築於水麵上的屋子,這屋子借了河麵上的一片空間,住在屋子裏還可以聽見地板下河水的流動。不同的是這裏河邊的屋子離河麵很近,遠看如同貼著水麵,難怪雨季時河水猛漲時,沿河的居民有數十天的衣食起居都在水裏。
行進至河流的中段,進入曼穀時,河麵上愈見繁忙,各種船隻紛至遝來,時不時又在航道的前麵橫穿過越江送客的渡船……。沿河兩岸是一個個停靠站,渡船如同水上巴士,逐站停靠,把沿途下落的居民以及各種膚色的海外遊客送到目的地。曼穀兩岸教堂建築林立,河東的大皇宮在夕陽下篷壁生輝、金碧輝煌;高聳入雲的黎明宮又在河的西側顯示雄壯的氣勢。
水上市場
離開曼穀,車行一個多小時,到了遊客必到的水上市場,那兒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一條窄窄的河流,兩岸是懸於河麵的吊腳樓,吊腳樓上擺設著林林總總的商鋪,女主人盤腿坐在不大的空間裏,等著船上的客人來到。
河麵上舢舨木船往返穿梭,年邁的老婦頭戴鬥笠,手把著船漿,或載著滿船興致盎然的遊客,或載著滿船的瓜果美食靜候客人召喚。來來往往的木船時不時地把河道擁塞了,互相笑笑,相幫著把船兒撐過去,給河道留出一絲空間來,刹時,河道又暢通了,船挨著船又遊動起來。
我坐在船上,左右顧盼,看滿倉滿船赤橙黃綠紫的水果,在陽光下透射著最逼真的色彩;時不時船弦旁飄過來美食的香味,掉頭看去,是一位身穿紅襯衫的阿婆在船上煮沸了水,烹製海鮮湯粉。抓一把蔥,撒一把紅辣椒,再滴上星星點點的油末……,隔著船遞到客人手裏的湯粉就有了蔥翠和燦爛。
我問導遊,為什麽整條河道上行駛的小木船上看來看去都是阿婆在掌舵,年輕力壯的男丁都上哪兒去了?
導遊說:男人們正在河那邊的水果地裏忙著,正值豐收的季節,他們在地裏忙著收獲,那兒的活兒重。
原來,這一帶的農人以種植水果為生,男人在田地裏收獲的水果,婦女們拿到市場上去賣。而這水上市場的船兒,卻成了阿婆們施展的天地。
新加坡河
這是一條蜿蜒回轉的河,穿過新加坡市區的心腹流向廣闊無垠的海洋。新加坡是一個袖珍的島國,在世界地圖上隻是那麽一個很小的點。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新加坡河是一個氣溫舒適的傍晚,我從旅館散步去河邊的克拉克碼頭。街上行人稀少,遠遠的可以看見醒目的霓虹燈在高空中熠熠閃亮。碼頭上沿著堤岸排列著一家家飯店,夜晚撐開大布傘,把餐桌放在露天。
河邊的博物館正展出一個叫做河邊拾趣的展覽會,裏麵圍繞著這條河把新加坡的曆史發展作了介紹。這條河曾經汙穢和肮髒,水麵上漂滿了拉圾,氣味難聞。來往的魚船在黑色的水裏劃過來,劃過去。上一個世紀的80年代,一場有組織的清理河道運動才恢複了河流未受人類活動汙染以前的麵貌,鮮活的魚類從新在新加坡水域裏安家。
這片水域是多種民族生活的地方,也曾經有不少衝突在這裏發生。二次大戰時日本軍隊的野蠻侵占,新加坡建國以前華裔和馬來族之間的暴力衝突,都在這條河道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曆史上這裏曾經充滿汙穢,充滿暴力,充滿侵略者的踐踏和蹂躪。曆史鬥轉星移,現在的河岸是一片和平安逸的景象。這是新加坡河的曆史。
我在夜色下的河邊悠閑踱步,河麵上寂靜一片,偶而有載著遊客的木船從河麵緩緩而過,船蓬上前後左右掛著一串串紅燈籠。船在寂靜中遠去,將點點明滅的燈火緩緩地拉遠。隻有船舶劃開的微波在水麵蕩漾起輕微的波浪回響。目光從發出響聲的水波裏提起來往上移,堤岸上年輕的情侶疏疏落落地點綴著堤岸。遠處是暮色掩映中的城市夜景。
我離開克拉克碼頭時已是深夜,站在清寂無人的十字路口,我有些迷惑到底應該向哪個方向去。忽然從我的身後走過來一位清秀的女青年,身材頎長,穿著短袖襯衫和高過膝蓋的淺色短褲。我用英語向她問路,她主動地用華語回答我。
我不知道你會說華語。我說。
她對著我莞爾一笑:在這兒百份之八十都是華人,華語是我們的國語之一。話音未落,她一陣小跑穿過了馬路,原來她的家就在對麵。臨進門以前她還對著我輕輕地喊:一直往前走就是……
盡管她的喊聲很輕,她清脆的聲音還是在清寂無人的街道上撒下一片回聲。
蘇州河
我的出生地上海有一條河叫蘇州河。它由南向北穿過城市的西麵和東西流向的黃浦江交匯,最後一起流向海洋。一百五十年前的上海還是一個沒有開發的鄉村,雖然鄰近外灘的地帶新建了幾幢洋房,不過外灘的道路還是泥地,路邊的樹下停著馬匹和拖車。當時的蘇州河上浮萍處處,魚蝦滿塘。每年夏天,旅居上海的外國商人和水手都會在蘇州河上用西式賽艇開展競賽。
等到我成年的時候,也就是二十多年前,蘇州河已經給糟蹋得不成樣子。工業汙染像千萬條肮髒的溪流,匯入蘇州河,把黃色的蘇州河染成灰色的,然後又染成黑色的。還記得那時和情侶散步走過蘇州河上的橋,隻見一條漆黑的河水飄蕩著纏繞著上海,駕著木船的船民們仍然在這如同墨汁般的水麵上生活。鄉下女人在木船的甲板上點著煤爐做飯,男人捧著飯碗蹲在船頭稀裏稀裏地大口吞食著菜泡飯,一個少年則趁著大人忙著,在船尾自得其樂的在河裏捉魚摸蝦,可是墨樣的水裏除了隨波漂浮的拉圾什麽也沒有。
那時的上海還遠沒有現在摩登,蘇州河兩岸靠近市區的地段也常是建築材料,或者是建築拉圾的堆積場。有時還能看到裝在木箱子裏的舊機器被棄置在路邊……。蘇州河邊的路大多是不通汽車的,即便是騎著自行車穿過,也要車技好,經得住坑坑窪窪的顛簸,那才不至於從車座上給顛下來,摔個嘴啃泥。
記得我在大學讀中文係的時候曾經忽發奇想,想沿著蘇州河走一趟,沿途對周邊的居民和船工們做一些實錄采訪,回來後整理一個關於蘇州河的報導。後來不知是什麽原因,這個計劃流產了。後來又寫過一個電影劇本,講了一群生活在蘇州河邊的殘疾人在社會上艱苦生存的故事,他們生活的背景就是這條墨汁般黑色的貫穿上海的河流。我為什麽對這條汙穢的河老有一個情結,就是因為它是我所曾經居住的這個城市的母親河。
最近回上海,特地又去蘇州河走一走,看一看,欣喜的是河水變了顏色,深灰色的河麵上不再漂浮著拉圾,原先墨汁般的顏色已經不複存在,河水終於泛出了泥土的原色。原因是近年來為了配合城市的發展,專門請了澳大利亞的科學家參予了蘇州河河道的清潔工程,經過多期工程,蘇州河才回到今天的狀況。
澳門珠江入海口
第一次眺望澳門,記得是80年代中期,那年和當時還是女友的太太到珠海旅遊,然後從珠海乘坐遊船圍著澳門半島繞了一圈。當時的澳門還沒有今天的發展規模,站在船舷上遠眺澳門,葡京酒店是最顯眼的地標,這座東方最著名的賭場就座落在江邊上。它那黃白相間的外牆和狀似鳥籠的建築外型,對於當時生活在中國內地的我是陌生和新鮮的。從行走在珠江的船上向澳門望去,羊腸小道蜿蜒向上,曲徑上停著一排排色彩各異的小轎車。
澳門早在1557年葡萄牙人定居之前就已經是一個港口了。元朝福建商人和漁民開始把澳門地區當作港口,從此後這個珠江入海口的小島就成了魚船和貿易帆船的避風港。船隻在這兒補充食品和淡水後,繼續作長途冒險航行。不論是葡萄牙人還是英國人,都是倚靠著強大的航海力量,循著珠江這條大河來到澳門和香港。葡萄牙的商人最初到島上來是為了搭棚子晾曬在風雨中潮濕了的貨物,天長日久就定居下來。澳門的葡文名字MACAU即是最早的葡萄牙登陸者將澳門的媽閣廟誤當成澳門的地名所致。
這次真正的登陸澳門,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葡京酒店已經不是最顯眼的地標,在它的街對麵,中國銀行的大廈高聳入雲。站在葡京酒店門前的台階上回望緩緩流向珠江的水域,江水已被填海的新河堤遠遠地隔離。近十年來大麵積的填海造樓工程,築造了嶄新的填海新區新口岸,澳門和離島間的橋梁已經增加到三座。若從空中俯瞰這疏落於珠江的島嶼,奷細的橋梁如同飄動的鈕帶串連著一個個袖珍的島嶼。
沿著瀕江的新口岸街道漫步,地上鋪的是從葡萄牙運來的白色小方石,鱗次櫛比地排列著,中間還加雜著黑色的小方石拚接出的弧形花紋。有一次我看見路邊的樹根旁有一堆散落的小方石,隨手揀起一塊端詳一番。它和中國的花崗岩,鵝卵石完全不一樣。質地毛糙,呈粉白色,如果在重力壓榨下,是容易變成粉末的那一種。聽說,葡萄牙人離開澳門前,出口了一大批這樣的石頭到澳門來,現在都鋪在澳門主要景觀區的道路上。澳門人為此付出了一筆不小的代價,城市的街道是富有特色的,可是錢都是從澳門人的納稅款中支付的。
在澳門沿著江邊散步,遠眺是湮水蒼茫間的島嶼和中西式交錯的建築,近看是漂泊的江水拍打著葡萄牙的石頭鋪展的路麵……澳門這個中西交融的袖珍都市就是這樣在珠江的環繞下呈現它悠然的風貌。
湄南河的繁忙,新加坡河的寧靜,蘇州河的低調,珠江的悠然……這些不同城市的母親河多少個日夜經久不息,長流不斷,它們用自己的血脈承載著城市的航運,它們用自己的身體,導引著城市的繁榮。母親河的印象,帶給我城市的最真實流動的印象,城市頹廢了,河麵上拉圾若浮萍,仿佛母親衣衫襤褸;城市繁榮了,它最先過起忙碌的日子,起早息晚,如同母親忙著操持家務。母親河是一個城市的主流航道,它伴隨著城市從稚嫩走向成熟,如同母親陪伴著孩子從幼小邁向成熟。
母親河是城市人心中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