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明
來到烏珠穆沁草原插隊的第二年,我18歲。夏天,忽然來了位為人照相的漢族人。牧民小夥子們身穿蒙古袍,腳登烏黑鋥亮的大馬靴,騎著高頭大馬,肩背半自動步槍,紛紛攝影留念。我湊上前,想仿照“草原女民兵”的宣傳畫,拍一張我日思夜想,但在現實生活中又不能實現的“草原男民兵”。
我的家庭問題早已不是什麽秘密,誰也不去捅破它,可在發槍的問題上卻一點不含糊:貧下牧民和出身好的知青都發了槍,而我,一個反革命的“狗崽子”怎麽能發給他一支槍呢!
我要借用民兵連長丹僧的槍照相,他照完相,索性將身上漂亮的鑲滿了金邊的新蒙古袍也脫給了我。
我身穿嶄新的金黃色庫錦貼邊,釘著亮閃閃銀扣的綢緞蒙古袍,背著半自動步槍,依偎在我的馬旁。腳踩綠茵茵的草地,眺望遠方,在心裏憧憬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憧憬著“騎馬跨槍走天下,” 憧憬著“解放全人類,把毛澤東的旗幟插遍世界每一個角落。”
棗紅馬並不買我的賬,仿佛早參透了我叵測的前途,對我的一廂情願嗤之以鼻。
“哢嚓!”
棗紅馬耷拉下耳朵聳起了鼻子,沒能留下最美的瞬間,而我對將要到來的災禍卻渾然不覺。
父親曾是九死一生黨的地下工作者,建國後又成為反間諜戰線的第一批公安戰士。1969年10月,卻成了戴手銬的旅客,一家四口被帶槍的公安人員押解著,被強行遷往四川酉陽大山中的農村老家。我接到電報急急忙忙往回趕,因草原交通閉塞,整整走了十天才到北京,沒能見到他們最後一麵。心灰意冷沒有生活出路的我冒死趕回草原,半路上險些凍死。
幾年後,知青們陸陸續續全都離開了草原,失戀、貧窮、孤獨、寂寞與寒冷、暴風雪好似一對對殘暴的孿生姐妹,輪番向我發起了進攻。愛情的芳香雖然早超越了所有的清規戒律,對女人的渴望卻是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樓。
突然,有位女同學不知為什麽心血來潮,給我來了封信。我靈機一動,妙筆生花,把草原和我的插隊生活描繪得花團錦簇,美輪美奐。一來二去,雖遠隔千山萬水,見她與我藕斷絲連,我幹脆把這張唯一的“靚照”寄給了她。當時我穿得像個叫花子,連最窮的牧主子弟都不如,一米七的個子瘦得不足百斤,純粹是一具行走著的骷髏。
我是多麽英俊的小夥子,我是多麽威武的草原民兵,我的生活無憂,我的前途無限——自然家庭也沒多大問題。
蒙在鼓裏的姑娘對我情有獨鍾,我卻知難而退:我連去見她一麵的路費也沒有,更不用說她出身革幹。
我寅吃卯糧,月月借錢過日子。我每月到糧站低三下四地哀求人家換我幾斤全國糧票,那是維係一家四口人的生命線。
後來有人告訴過我另一位當年“黑五類”子女的經曆。他中專畢業萬幸沒去插隊,“文革”期間分配到北京一家飯店當大廚。盡管他表現不錯,積極要求進步,每天下班卻要卑鄙地昧著良心往衣服兜裏偷裝幾把大米。米攢多了,不惜用比糧食貴的多的郵費寄往同樣轟回了農村老家的父母。
我的長篇小說《為了你走遍草原》封麵上、博客上都采用的這張照片。
草原戀的網友一針見血地指出:“ 現在的設計不過是幾個圖案的拚接。”沒錯,封麵是拚湊的。
倉促中,我求同在草原上插過隊的好友金堯、近大給我傳來些草原的照片,再加上我的“騎馬挎槍走天下”。
事隔幾十年,我不得不再用同樣拙略的手法,用這張妄圖欺世盜名的相片,用一句煽情的歌詞來遮掩書中真實的苦難,來述說“狗崽子”們的風流,來描繪人性的凶殘與慈善。
我試圖用這張照片引起我對青春、初戀、愛情的甜美回憶,它卻似一張寫滿了屈辱、謊言與絕望的名片,帶給我曠日持久的苦痛和對往事不堪回首的悵惘。胡適先生說過:“愛情的代價是痛苦,愛情的唯一辦法是忍受痛苦-----這話也適用於愛國與學理。”多少年後,我們這些過來人才稍稍理解了一點這話的含義。俄國民主派先驅赫爾岑的這句話應該永記:不能像僧侶那樣在禱告與靜思中令精神枯萎,不能讓抽象概念和平凡事務淘盡我們的勇氣與活力。
曾經牽動著無數個家庭的心,使整整一代人遍體鱗傷的知青和知青歲月,或褒或貶,或喜或憂,不論說生不逢時還是青春無悔,一切都將成為過眼煙雲。用幾千萬學生的青春、苦難、血淚甚至生命構成的“知青”一詞,怎能不是對曆史最大的嘲諷。正如我的照片充斥著謊言和欺騙,可那是我的曆史。
2009、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