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明
每當我聲情並茂地唱起《在那遙遠的地方》,草原上的姑娘就會浮現在眼前。二十二年,我與她們朝夕相處,各位知青朋友,可否有位牧民姑娘輕輕地抽過你一馬鞭……
68年8月來到草原插隊,有位高高瘦瘦的牧民特別吸引知青們注意,牧民們喊他“員外敖氣爾”。 “敖氣爾”是他的本名,“員外”是漢語,一般泛指大財主,草原上的蒙古人真幽默,不知怎麽把這個頭銜強加在一個貧下牧民的頭上。敖氣爾出身貧牧,當過兵,腰杆硬,一家人放著牛群,日子看上去過的不錯,隊裏若召開批鬥會正是敖氣爾揚眉吐氣的時候,他放開嗓門兒高喊口號,甚至上去打階級敵人幾下,抄家,批鬥,抓內人黨,運動一個接一個,他的熱情和疾惡如仇尤如羊群裏的駱駝,格外顯眼。
知青們與牧民熟了,發現敖氣爾家的額吉極善良、大放,於是,北京的、呼市的、錫盟的,男男女女,一撥一撥,都去喝茶吃飯串蒙古包。額吉來者不拒,拿出黃油、奶豆腐、炒米,有肉的時候就讓知青們包包子、包餃子,員外儼然是隊裏頭號財主,仗義疏財,樂此不疲。冬天北京女知青回家探親,餘光、馬立明等人把敖氣爾的大姑娘愛日溫塔拉帶到北京住了一冬,在草原上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牧民家的孩子還沒有一個人到過如此遙遠的大城市。愛日溫塔拉比我們小幾歲,長的並不出眾,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雀斑,由於父母的嬌慣,還有些小脾氣。
魔鬼撒旦的“階級鬥爭學說”也許是世間最邪惡的思想,它讓人鬥鬥鬥,批批批,殺殺殺,讓有著五千年悠久曆史的文明古國僅有的一點點文明喪失殆盡,敖氣爾是響應毛主席黨中央號召的貧下牧民,是積極分子,他幹的不錯,全國人民都這樣認為。
1969年我在嚴冬冒死返回草原,為了有活幹,能掙上工分,我帶著滿臉的凍瘡與兩位隊幹部一起趕往牧民們走場的紮魯特旗。來到冬季牧場,第一天住在員外敖氣爾家,他家三四個女孩,都不太大,兩口子請了幫工,是位年歲不小的牧主。晚上,吃過飯,除了我年歲小,額吉畢恭畢敬給每一個人斟滿了酒,她用雙手,竟第一個遞酒給那位年歲最大的牧主,叫道:給您,大哥!讓我心中一震。那年頭鬥牧主正曆害,她這樣對牧主恭恭敬敬,與員外敖氣爾參加批鬥會時的大義凜然判若兩人。隊幹部、牧主、敖氣爾,大家圍著火爐子喝酒,聊的熱火朝天,額吉沏了花茶,遞給我一碗,喝上一口甜滋滋的,裏麵加了白糖。
員外敖氣爾好意氣用事,開會鬥爭地富反壞右,他這個炮筒子一點就著,罵人訓人,到處顯示自己的革命。他愛喝酒,嗜酒如命,經常喝的不省人事,摔得鼻青臉腫。後來時間長了,與牧民們混熟了,才知道這“員外”二字其實是老鄉們的惡作劇。敖氣爾家並不富裕,在隊裏充其量處於中等水平,喊他員外不過是拿他開心,大有揶揄諷刺的意味。
敖氣爾的老伴與他截然不同。蒙古靴裏麵有一層氈襪子最要命,隻要步行幾十步就會磨穿,要是放羊連走幾天,氈襪子磨的就會少去半邊。我們開始都找各自插過包的額吉家補臭烘烘的氈襪子,過不多久,大多數人都被拒之門外,說是補,其實等於新做,一雙氈襪子要用一大塊新氈子,難怪牧民家小器。我找自己家的額吉碰過釘子後,百般無奈,想到了敖氣爾家,硬著頭皮拿去,額吉總是不聲不響,一次次無論大小都給縫好補結實。連著幾個冬天走場,在紮魯特旗的大山裏,天氣一點不比壩後草原暖和,隻是雪稍小一點,牲畜有的吃罷了。我的破皮得勒(皮蒙古袍)千瘡百孔,磨的幾乎快沒毛了,路過敖氣爾家一定住一晚上,他家幾乎成了我的根據地。額吉不厭其煩,每次都會好吃好喝好招待,晚上必定把我的蒙古袍徹底地縫補一回。這塊破了補上,那塊實在沒有毛了,剪了去再補塊新皮子,她對我(好在那時類似的知青不多)如對待自己的孩子。我去的次數多了,彼此熟悉了,額吉有什麽也不瞞我,甚至樂意和我嘮嘮家常,叨嘮叨嘮不爭氣的老頭子。
被“革命”蒙住眼的敖氣爾並沒因積極參加運動得到任何好處,相反,他家的牛群發展的不好,家裏並不富裕,幸虧知青們後來都走了,否則,他家的奶豆腐到不了入冬就會被吃得一幹二淨。額吉掌管著這個家,讓敖氣爾幹這幹那,告訴他不要去人家喝酒,不要罵人,不要得罪人,有時男人喝多了,她就親自騎馬去趕牛群。牧民家的婦女最辛苦,白天幹活,晚上下夜,這家的女主人要幹更多男人的活,還負責與外界的溝通往來。知青們都喊她額吉,大隊外來蒙族人,出身富牧的小白媳婦認了她“幹媽”,公社裏外來的媳婦認了她“幹媽”,誰有困難都會去找“幹媽”,借牛車,借奶牛,這個額吉可能是我們公社子女最多的母親。額吉是牧民婦女中最傑出的代表,有口皆碑,大隊、公社開代表大會都有她,文革過後,她依然是代表,大會小會少不了她,還出席過旗的人大代表大會。
對自己男人好的是好女人,對子女好的是母愛,對外人好才是大愛,對無論蒙族人、漢族人,無論窮人、富人、當地人、外來人都好的不啻於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知青們在一起會想起她,無論誰說到草原都要說起她,一位普普通通草原上的額吉——“額日登花兒”分明成了我們心中永遠的觀世音菩薩。在額吉的調教下,員外收斂了許多,不輕易出去喝酒,再也不假積極假革命到處得罪人。忽然有一天我發現,他們的姑娘愛日溫塔拉長大了。
姑娘大了要嫁人,額吉為愛日溫塔拉準備了許多套鑲金邊的蒙古袍,單的、夾的、皮的,金邊總是草原上最耀眼最靚麗的那一種。愛日溫塔拉的模樣頗具蒙古族姑娘的特點,顴骨略高,一雙細細的眼睛,微笑時含著羞澀。一次去罕烏拉公社買糧食,天黑後,趕上團部放映電影,草原上難得有娛樂活動,我們這些年輕人當然不會放過。穿著漂亮蒙古袍的牧民姑娘們手挽著手坐在前排,我與牧民小夥子們坐在後麵,前麵的牧民姑娘回頭望著我笑了笑,是愛日溫塔拉,她的臉蛋紅撲撲的,也不說話,我知道她最近定了婚,要嫁給達力的兒子。
電影開始了,天上繁星點點,草地上除了映幕上的聲音和亮光,漆黑一團,大家興趣盎然,盯著看好像是什麽地道戰地雷戰,演什麽已經不重要了,小夥子們因為與姑娘們坐在一起各個欣喜若狂。在空曠的草原上,年輕的姑娘住在自己家的蒙古包裏,難得有機會出來玩,什麽“敖包相會”,不過是編個故事騙騙外人,有情人絕沒有逛草原約會的時候。忽然,姑娘的手放在了我的腳上,我以為不小心碰到了,想挪開,卻把腳更靠近了她的身子。愛日溫塔拉的一隻手緊緊攥住了我的腳,沒有鬆開,有時還輕輕地敲擊著,仿佛在向我輸送某種神秘的密電碼。那年我二十啷當歲,愛日溫塔拉約有十八九。
那個時代找朋友的標準簡單劃一,隻要出身好。我出身不好,從不敢對漂亮姑娘有什麽非份之想。在罕烏拉我們大隊有幾間平房充當招待所,裏麵住著糧站何主任一家。何主任慈眉善目心腸極好,他有兩個姑娘正當年,長的如花似玉,伶牙俐齒,蒙漢兼通,我去了就想與人家搭訕搭訕。我心說,蒙話我說的不好,說漢話總沒問題吧。誰知道人家姑娘好心好意為我端茶倒水,卻沒有答理我的意思。長著禿瘡的牧民小夥兒阿迪亞與那姑娘打情罵俏,相談甚歡,他不就是貧牧出身嗎!盡管我在心裏憤憤不平,卻明白我出身不好,阮囊羞澀,是世界上長的最醜的人,連頭上長滿癩痢的牧民也不如。
愛日溫塔拉譯成漢語意為“多多的草原”。在多多的草原上,多情的姑娘發出的密電碼怎能不讓小夥子心潮澎湃心馳神往,那輕輕的一敲恰似一股涼爽的晚風,在漆黑悶熱的夏夜沁人心扉,更恰當地說,在我孤苦伶仃窮困潦倒的時候,好似寒冬裏的一股暖流,讓我永世難忘。
愛日溫塔拉婆家是上中牧,女婿是牧羊人,雖沒有十足的英俊聰明,也老實憨厚。每當我路過她家必然會進去作客,嶄新的蒙古包裏裏外外幹淨利落,愛日溫塔拉一如她的母親,對人十分熱忱,不同的是,她可以盡情地和我開玩笑,而她的夫君粗著嗓子,在一旁哈哈笑著幫腔。她是草原上唯一敢與我開玩笑的牧民姑娘。
大隊裏的牧民姑娘早早都結了婚,隻剩下寡婦瘸老太太帶著個女孩過日子,姑娘長大了,出落的不錯,老太太經常找我看病,我也樂得去她家,多半為了一睹美麗姑娘的芳容。娘兒倆是純粹當地蒙族人,一句漢話不會,姑娘從來不多說少道,見了我隻是笑,一笑露出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讓人歎為觀止。後來,姑娘生了病,手足抽搐,我認為是癔病,去了就紮針灸。老太太走裏出外,整個蒙古包裏隻有我和她,她躺在地毯上,苗條的身材,好看的臉龐,美麗動人,楚楚可憐,蜷縮成一團,任我把一根根銀針紮進她的身體。
過了些時日,我再一次走進她家,包裏多了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那姑娘躺在地上,臉色臘黃,我不知道怎麽問,到是老媽媽笑著對我說,有了個兒子。
多嘴的牧民對我說了她的戀情,用現在時髦的話可以喚作被“包二奶”。男主人公出身貧牧,領導班子成員,說句心裏話,雖然年紀比她大了足有十幾歲,已經是五個孩子的父親,不得不承認小夥子長的精神,人聰明,腦子靈,是草原上風情萬種的絕代佳人。看過我的長篇小說《為了你走遍草原》的讀者也許會為他對號入座,沒錯,他正是書中“莫日根”的原型。
“莫日根”騎著高頭大馬,馬身上韝著鑲滿銀飾的馬鞍,他聰明,有權,全大隊的馬群都歸他調遣,他看上的好馬就要想法弄到手,至於漂亮的姑娘、媳婦,是不是個個甘願俯首就擒不得而知,反正這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甘願冒著世人的羞辱,誓不嫁人,夜夜盼他來。
值得一提的是,書中的男主人公鍾偉明與“莫日根”賽馬一段,就取自我與他的一次真實的賽馬,大春天,連續奔跑幾十裏地,我的小青馬生生讓他的寶馬趴了蛋。
可以想像,隔三差五,他就會騎著馬走進她家的蒙古包。老太太喜歡這個風流倜儻有權有勢的“女婿”,為他燒茶作飯,寬衣解帶,與自己的女兒相依而眠。
又一個兒子橫空出世,四口人,要吃要喝要穿,“女婿”名不正言不順,生活成了大問題。有好心人從高力罕介紹過來一個楞小夥兒,長的極醜,也不在乎當爹不當爹,隊裏讓他放馬。真女婿與母女倆格格不入,經常吵架。有一次深更半夜,一家人打成了一團,沒辦法,住在邊上的舅舅跑來勸架。女婿個不論,大聲質問舅舅:舅舅,您說我要跟她睡覺對不對?一年多了,我媽和她就是不讓我和她睡,一次也不讓!舅舅臊眉搭眼不知說什麽好,急忙離去。
“莫日根”後來不知歲數大了還是什麽原因,不再光顧二奶家,有一次我在大隊的小學校,看見那兩個沒爹的孩子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爹,那個眼神讓我終身難忘。
愛日溫塔拉懷孕了,野性十足的她不知在家養著,擠奶,拾牛糞,外出買糧食,樣樣不落。她去寶日格斯台買東西,忽然身體不適,忽然就沒了。
我去員外敖氣爾家,額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我述說,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人間最大的不幸落在了額吉的頭上。過了二年,又一個孩子突然生病離開了人世。一連串的打擊讓我們為額吉擔心,好在有了四個姑娘的額吉老來得子,有了一個兒子,也算是個安慰。
員外敖氣爾早不在了,額吉於近年離開了人世。如果愛日溫塔拉活著該多好,經過了青春的躁動年輕的風流與草原風霜雪雨的洗禮,她一定會成為其母一樣善良慈祥的額吉。
201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