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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主子弟 冷明

(2023-05-22 01:21:01) 下一個

牧主子弟

冷明

烏珠穆沁女兒不外嫁,錦達兄說的不錯,牧民間盤根錯節,親套親,興安隊與呼吉圖是近鄰,那些年兩隊較著勁,一是爭草場,二是鬥富。論牲畜數量總是呼吉圖占優,生活水準平分秋色,興安隊的牧民幹淨、會過是不爭的事實。兩個隊既是冤家又是親家,息息相關往來密切。

錦達的另一篇博文《假冒喇嘛引出一戶牧民的經曆》讓我想起了前些年我隊牧民蘇那木的兒子,吐門高力濤來北京看病一事。牧民們信任錦達,一來他是醫藥界的專家,人脈廣,更重要的是他對牧民有著一顆超乎尋常的熱心。在錦達的帶領下,興安知青傾巢而出,有為小孩聯係醫院的,有讓他們住到家裏的,三四歲的孩子住在友誼醫院兩個多月,總算痊愈而歸,吐門高力濤媳婦一直住在一位女知青家裏。我領著吐門高力濤夫婦在世界公園玩了一天,照了不少相片,沒想到竟成絕唱,孩子病好了,他年輕的媳婦回去的第二年突然離開了人世。

吐門高力濤媳婦是興安隊小吾日塔的妹妹,看到錦達的博文我才想起,吐門高力濤的母親就是興安隊薩木斯愣的親姐姐。

話說解放前薩木斯愣的大伯和叔叔為逃兵役,一個真喇嘛一個假喇嘛,跑到了烏珠穆沁草原,含辛茹苦撫養大薩木姐倆,薩木斯愣成家立業,成長為優秀的隊幹部,他大姐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想必一家人窮怕了,嫁給了呼吉圖大隊最富有的牧主子弟蘇那木。

1968年8月我們到呼吉圖插隊後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在批鬥會上,蘇那木的父親、母親作為牧主悉數上場,他的親叔叔,彥吉嘎廟的上層喇嘛朝魯孟更是首當其衝。據說朝魯孟在廟裏的職位最高,文革中對上層喇嘛的批鬥也讓人匪夷所思。

私下裏有牧民偷偷向我們說起了朝魯孟的過去。在草原上大喇嘛一度是有權有勢的特權階層,朝魯孟是個喜歡拈花惹草的花喇嘛,那些年,他看上了誰,去他家,主人就得好吃好喝好招待,讓出睡覺的地方。

僧侶們找性伴侶古今中外也是常有的事,外國的大主教們時不時曝出私生子的醜聞。被冠以“偉大的愛國主義者”的第十世班禪大師確吉堅讚娶妻生子,人前是大師,人背後過著凡人的正常夫妻生活。莫非古往今來的聖人都是做給別人看的,聖經都是念給別人聽的?

牧民家的蒙古包如白蘑一樣渾圓潔白,門前擺著一長串牛車,牛羊成群,奶豆腐、手把肉、奶茶應有盡有。蘇那木等牧主家的蒙古包是黑色的,氈子上打著補丁,包外隻有一兩輛殘破的勒勒車,全家沒有一根牲口毛,一家十來口擠在一個蒙古包裏,我去他家看過病,牢牢記住了牧主家的髒、破、窮、黑暗。

趕大車在牧區是樁苦差事,隻有出車才給記幾個工分,牧主子弟道尼德、結林台、蘇那木長期住在大隊部一間破舊的土坯房裏,每天打掃幹淨大隊的馬圈,把大車馬和領導們的馬飲飽喂足,隨時聽喝幹一些別人不願幹的下賤活。

幾個車老板盡心盡力把大車馬養的膘肥體胖,看他們趕大車,裝草真是一種享受。秋天,知青們把割下的草胡亂挑上大車,車老板在上麵碼放整齊,一車青草方方正正,把轅馬的身子都罩住了。

後來知青們自己趕大車,才知道其中的甘苦。飼養大車馬費力不討好,知青車老板把馬養的如刀蛉一樣骨瘦如柴,知青們裝的草車上上下下圓咕隆咚,走不出二裏地就會散架。

牧主子弟們在貧窮和歧視下度日如年,偏偏禍不單行,一場噩夢雪上加霜。請看拙作《為了你走遍草原》的片斷:

幽默善良、心胸寬廣、與世無爭的大車把式希日布,並沒因他的善良得到好報,相反,他做夢也沒想到老老實實趕大車竟然禍從天降。

這天,希日布拉著一車牧民和知青,趕著大車從公社買糧回家的路上,邊趕車邊用蒙語高聲唱著革命歌曲。

“毛主席著作像太陽,字字句句閃金光,照得戰士心裏亮工作學習有方向……”恰逢一隻野兔子從大車前跑過,他正巧唱到第二段“毛主席著作像......”順口接著唱“野兔子”。

坐在大車上的孫滿福大吼一聲:“好呀!你個希日布,你敢說毛主席著作是野兔子!”

歌聲突然中斷了,過了一會兒,希日布強打起精神,沙啞地拖著長音又唱了起來。“毛主席著作像太陽……”從他那齜著牙的嘴裏迸出的已經不是歌聲,而是越來越刺耳的狼嗥。

  “希日布,牧主子弟,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孫滿福坐在大車上一字一頓口中念念有詞,說完將他那張不饒人的嘴巴微微一撇,嘴角竟漾起了一絲笑意。

看到孫滿福變了臉,一副認真的樣子,希日布自知口誤闖了大禍,一個勁央求孫滿福:“孫大哥,我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哪敢瞎唱呀,正好趕上那隻兔子,鍾偉明,鍾大夫在車上,他能作證,鍾大夫,你快給我求求情,鍾……”

希日布的哀求絲毫沒能感動孫滿福,這個該死的漢人一下車立即到大隊部告了狀。

    “文化大革命”中膽敢辱罵偉大領袖毛主席,真是膽大包天罪該萬死!何況還是個牧主子弟。孫滿福的話音未落,幾個北京知青衝出了辦公室,一把將希日布揪下大車,不待他辯解,蘇鐵伸出雙手,一個如雷貫耳,打得希日布兩眼冒金花,不等階級敵人緩過勁來,要武一個猛虎撲食,將希日布撲倒在地,幾個身強力壯的老紅衛兵衝上去一陣拳打腳踢,希日布立刻口鼻出血,趴在地上不知所措。

這正是蘇那木在文革中一段真實的經曆。我寫作時犯了難,蘇那木篡改的那段歌詞實在不雅,難以啟口。拙作上“毛主席著作像......野兔子”,實際他唱的是“毛主席著作像......大J-B”。

蘇那木讓知青們暴揍一頓,被打得七竅出血,牧主子弟兼現行反革命,以後的批鬥會他就不光是看客,而是與他的父親、母親、叔叔一起挨打挨罵了。

蘇那木的媳婦也挨過鬥,她眉頭微蹙,一語不發,怎麽看都不像麵目猙獰獐頭鼠目的階級敵人,不,她原來美極了,皮膚白皙,雙眼皮大眼睛,高鼻梁,身材苗條,麵容清秀,長長的黑發,盡管身穿破爛不堪的蒙古袍,都難掩蓋她的與眾不同。

看了錦達的博文讓我茅塞頓開,原來她出身貧寒,來自巴林右旗,難道這就是她與別的牧民婦女不一樣的原因?牧民婦女大都曬得黝黑,她卻天生麗質。她永遠沉默不語,無奈而又絕望地望著這個瘋狂的世界。看著丈夫挨打挨罵,任人宰割,自己卻無能為力,她此時的心情與聖母瑪利亞看著自己的兒子慘遭塗毒何其相似。

應該立一尊名曰“文革受難者”的雕像。無數地富反壞右所謂的黑五類被打的傷痕累累,奄奄一息,美麗的妻子、慈祥的母親掩飾不住內心的悲哀,四周是歡呼的人群。遺憾的是不要說雕像,如果有人提起文革似乎都是大逆不道。知青們很少提起這樣的一幕一幕,牧民們也從來不說。

一天晚上,在烏力吉家召開小型批鬥會,北京男知青王某叫罵著,見蘇那木低頭不語,不禁惡從膽邊生,想想毛主席的教導,他義憤填膺,順手抄起在火爐邊的鐵熨鬥。在牧區插過隊的知青都知道,牧民家的熨鬥有個長長的柄,熨鬥是個小小的三角型實心鐵,一個大小夥子掄起來威力可想而知。

王某人掄起來了,打下去了,撲哧一聲,蘇那木的頭血流如注。

文革過後,我沒聽到“文革受難者”們任何報怨的話,牧主、富牧及其子弟們也從不說起文革前家庭的狀況,放在今天叫“炫富”。

牧主富牧們曾經有成千上萬的牛羊,數不盡的珠寶首飾,銀鞍具,波斯地毯德國望遠鏡翡翠嘴煙袋,綾羅綢緞,雪白的蒙古包,抄家過後什麽都沒了。據說國家象征性地賠了一點點,牧主們好像都很知足,感激涕零。阿彌陀佛,不打不罵,能與大家平起平坐就皇恩浩蕩了。

改革開放後,牧民們平分了大隊的牲畜,所有人家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其實有不少貧下牧民、隊幹部私下裏養了自留畜,比牧主家庭的底子要厚實的多。

蘇那木是文革中被整的最慘的牧主子弟,文革過後再也不願意拋頭露麵,好在他的兒子吐門高力濤長大了,小夥子長的高高大大,極其聰明仁義,在隊裏口碑不錯。天道酬勤,不幾年的功夫,蘇那木家的牲畜數量又在全大隊名列前茅。原來牧主子弟是牧區最聰明能幹的人。而有幾戶貧下牧民家的牲畜,像被堵住了屁股眼,繁殖的不多,賣的不少,最後隻得淪落為給新一代牧主家打工為生。

蘇那木們永遠不懂,為什麽父輩辛辛苦苦,靠勞動,靠一代一代的積累,卻背上了牧主的惡名,就該殺,該打,該抄家;為什麽現在的富豪們靠權靠關係靠拚爹,就可以巧取豪奪一夜暴富富可敵國;過去的牧主是剝削,現在的權貴是功臣。

理論家們請不要再瞎白活什麽舶來的邪惡理論,什麽土生土長的思想,什麽三個戴表四個戴表,錢放在別人兜裏就是萬惡的舊社會,就是剝削階級,就是地主富農資本家;錢放在自己包裏,放在皇子皇孫的包裏就是紅色接班人,就是特色,就是紅色江山萬年牢。

插隊上山下鄉縱有千般不好,這一樁好處我是記住了:認清了誰在撒謊。

我常常會想起被打得頭破血流的牧主子弟蘇那木,他既沒有搞過階級報複,也沒有暴風雪中搶救集體羊群的壯舉,在我沒飯吃沒茶喝的時候,他會把裝好了炒米、奶渣子的碗遞給我,輕聲說:“米尼杜,切吾。(我的兄弟,喝茶。)”

                                    201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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