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八章
1
1982年秋未,國慶節剛剛過去,各家的冬儲草都已入圈,草原衰敗得隻剩下殘枝敗絮一片枯黃,而每年的此時,卻是牧民們的收獲季節。
改革開放的短短幾年時間,人們再也不用擔心牲畜太少了,不用擔心沒有牲畜放。現在是牲畜太多了,草場不夠了,人們急於牲畜出欄,關鍵是怎樣賣個好價錢。
79年開始實行承包製,集體的牲畜按人口平均,都分到了每個牧民的家中。分產到戶,在牧區其實就是集體牲畜私有化,極大地調動了牧民的生產積極性,草原上的牲畜呈幾何數字增長。
牧人們急急忙忙趕著牲畜來到公社,食品公司的收購員正在收購牲畜,這裏一群那裏一夥,人聲鼎沸,一派繁忙景象。牧民們成群結隊,三人一群五人一夥,趕著牛、羊入圈。
牛群、羊群擠滿了公社所在地幾個大馬圈,圈裏的汙泥遮住了牲畜的腳裸,牛兒身上不斷騰起的茫茫白氣仿佛與秋季裏的迷霧融在一起,籠罩著頭頂。圍著牲口圈的牧民人頭攢動,說著、罵著、點評著、誇耀著。牛兒吼叫著撒野,羊在咩咩叫著呻吟,四方的嚷嚷聲、吵罵聲、追追打打、狂呼亂叫聲,不絕於耳。幾頭牛拚著命掙脫了束縛撒腿往回跑,騎馬人跑來竄去,奔進奔出,高聲吆喝著往裏趕。
俗話說帶毛的不算財,出賣牲畜後換成人民幣,才是真正的收入。牲畜多的牧民家這一個秋天就有幾千元的進項,一般人家也要賣上二三千元,足夠一年的開銷。
隻短短幾年的功夫,牧人中間就分出了優劣。不會經營、懶惰的,牲畜眼瞧著見少;最少的人家隻剩下幾十隻羊、十來頭牛。那些能吃苦,勤儉持家,善於經營的牧民很快富裕了起來。“文化大革命”中趕了幾年的大車,牧主出身又被打成了反革命的希日布,在白音塔拉大隊乃至全公社獨占鼇頭,羊群上千,牛也有一百多了。大多數牧民處於中間狀態,有幾十頭牛,數百隻羊不等。
在白音塔拉人們不再象以前那樣,怕暴露自己的家底,怕別人說自己富裕,怕挨整,怕走資本主義道路。如今,大家都把生活是否富足,牲畜存欄多寡,存款多少,看作衡量一個人乃至一家人能力大小的試金石。公社所在地各個部門幾十名幹部、家屬,養羊的、養牛的、開汽車、開拖拉機的、作小買賣的、開小賣部的,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在明裏暗裏爭奪著公社第一富戶的桂冠。
鍾偉明一家“文革”中吃盡了苦頭,安穩日子沒過上幾天,以前一點積蓄也沒有,全憑白手起家,一分錢一分錢地積攢,雖說詠娥會過日子,她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牲畜一天比一天多,可萬元戶的桂冠從來沒有人與他家聯係過。
長著紅鼻子頭的糧站主任財大氣粗,他請鍾偉明與各單位的小頭頭們來家喝酒,酒過三巡,主任漲紅了臉,在人們對他的吹噓驚詫萬狀的時候,他卻如入無人之境,第一次毫不在乎地說起他家的存款已經達到八千塊,說得大家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每個人的工資都不高,隻有幾十塊錢,牲畜也是這幾年才發展起來的,一隻羊賣個五六十元錢,最好的大犍牛不過賣上四五百元,想要攢個成千上萬的無疑是作白日夢。可如今,在幾十名吃著國家皇糧的窮幹部中間,在逐漸富裕起來的白音塔拉,在還有許多人靠借錢過日子的時候,一個真正的萬元戶在改革開放不久就要誕生了。人們看著欣喜若狂的紅鼻子頭主任,聽著他酒後說出的豪言壯語,不禁對一向小裏小氣謹小慎微的糧站主任刮目相看。
這一年偉明與詠娥也受益匪淺,初次品嚐到了勞動果實的甘甜。兩口子一次賣掉三頭牛,還有十幾隻羊,銀行賬戶上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兩千多元存款。晚上躺在自家的熱炕上,偉明向詠娥講起糧站主任存款的事,詠娥不服氣地說:“他有八千塊一點不新鮮,糧站主任有多鬼,他養了多少年自留畜,咱們才養了幾年?聽人說文革那些年不準幹部養自留畜,他偷著讓牧民給養了不少呢!你看著,用不了幾年,咱們一定能追上他家。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詠娥並不害怕她的競爭對手,她對自己的精明頗為自信,她深信自己跟別人不相上下,她是田德海的女兒,父親遺傳給她的那種狡猾的經商本能和為了掙錢而不顧一切的拚命精神,現在由於需要而磨練得更精了呢!她從來不知疲倦,每天家裏家外隻是默默無言地幹著、幹著,活像一架機器。
勞累了一天,鍾偉明困乏得躺在炕上收音機也懶得聽,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了,收音機裏傳來了久違了的小提琴協奏曲《梁山泊與祝英台》,鍾偉明不禁為之一震。天呀,這是何等美妙的音樂,瞌睡不知什麽時候被趕走了,他跟著音樂輕輕哼唱了起來。
“啊呀,聽什麽狗汪汪似的,累了還不快睡覺。”詠娥順手關了收音機,依偎在脫得精光的男人懷裏,還在盤算怎樣利用到手的兩千塊去賺更多的錢。她悄聲說:“嗨,我想好了,那兩千塊錢擱在銀行保險是保險,還是不上算,過幾天我取出來,買上幾對兒奶牛,明年要都下了犢,咱們的牛群在公社可就數第一了,要不開個小賣部,我再賣點貨,照樣掙錢。”
鍾偉明也不過過腦子,分析一下可行不可行,簡單地說:“買羊沒人放,買牛還行,一個也是轟,兩個也是趕,倒不耽誤上班。”
兩口子說話說不到一起,鍾偉明經常一個人在油燈下默默地閱讀。醫學書籍、期刊、各種文學雜誌,凡是能找到的、定到的、買到的他都愛不釋手,要讀好幾遍;他時而閉目深思,捉摸書中的含義,深深地把書的香氣吸入肺腑;時而莫明其妙地開懷大笑或默默垂淚,為書中的喜而喜,為書中的悲而悲。他隻要嗅到書香,撫摸著書頁,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夜很深了,詠娥早關了收音機,困得快要睡著了,見偉明還興味盎然地看著書,罵道:“書呆子,還不快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別發神經了。”
鍾偉明對詠娥沒白沒夜的絮絮叨叨毫無興趣,也不爭辯,看看手表已快到十一點鍾,嘴裏哼哼地支應兩聲,例行公事般與詠娥做愛,然後疲乏地睡著了。
遠處傳來不知誰家的看家狗的狂吠,不一會兒的功夫,窗外有人高聲說話,一陣慌亂的腳步,緊接著,有人急迫地敲打窗玻璃,在寂靜的夜晚,讓熟睡了的人們聽了不禁心驚膽戰。
“怦怦怦,怦怦怦,”一陣緊似一陣。
“鍾哥哥,快起來呀!”
聽到響動,鍾偉明不情願地鑽出熱被窩,點上煤油燈,穿好衣服。他已習慣了深更半夜被人從睡夢中驚醒,肯定有哪位牧民病重,送到了衛生院,等待他去搶救。為了牧民半夜敲門方便,他甚至連狗都不讓詠娥養一條。
“誰呀?有什麽事?”鍾偉明一邊穿衣服一邊問。
“鍾哥哥是我,我是鐵木爾高力濤,我的小孩兒發高燒抽瘋,快不行了,您快點起呀!”
2
第二天上午,鍾偉明正在衛生院裏忙著看病人,旗裏衛生局的老式吉普車風塵赴赴地開進了衛生院大院。車上走下來醫學院校正式畢業有著十年行醫經驗的衛生局局長白銀,他走進衛生院辦公室,與鍾偉明寒暄著。
“你好,白局長,這麽早就到了,路上好走吧?”
白銀局長說:“鍾院長,你好呀?最近忙不忙?你不是早打算開展外科手術嗎,我給你帶來一個人,肯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屋裏說著話,鍾偉明好奇地順窗戶往外看。他以為,一定是局長給他帶來了一位年老的、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
自打小朝克死後,他發誓要把外科手術開展起來,白音塔拉公社是全旗最偏遠、人口最多的公社,鍾偉明早把要開展外科手術的打算向局長作過匯報。全旗二十幾個公社,隻有兩個中心衛生院能夠開展普通外科手術,偏遠的草原需要有技術的人才,而文革結束後,插隊已成為陳年舊賬,引進人材談何容易,有能耐、有學曆的人誰還願意去到農村、牧區自找苦吃?
那輛老式帆布棚的吉普車就停在衛生院大院內,隔著窗玻璃,鍾偉明看見吉普車裏下來一位身材苗條的姑娘。
她背對著窗戶,一頭濃密烏黑的長發很隨意地披散在腦後,身上穿著一件草原上難得一見的米黃色風衣,在瑟瑟秋風的吹拂下,帶來一股城市人獨有的迷人風采和漂亮的姑娘才具有的神韻。
她弓身從車裏搬下兩個大提包,司機從吉普車後備箱裏禦下一個笨重的行李卷。姑娘用手理了一下被風吹起的長長的頭發,站直身,左顧右盼,用眼睛仔細打量著這家陌生的衛生院——鍾偉明所在的地方。
眼前的房屋斑駁陸離,房子的四個角好像是紅磚砌成的,中間的牆是土坯壘上後又抹上了白灰,白灰已經脫落得深一塊淺一塊,凸凹不平;窗戶框好像新刷了綠漆,所有的窗戶都裝上了亮晶晶的玻璃;院子四周是一圈低矮的土圍牆,圍牆裏稀稀落落豎著幾棵永遠也長不高的白楊樹;光杆白楊樹周圍、圍牆的邊邊角角,一堆堆野蒿、野草叢生,枯黃的枝葉已經很難看出過去的枝繁葉茂;透過幹枯的蒿草一眼可以看到底的黑土地——這哪像醫院,倒像是個荒廢淒涼的大宅院。透過窗玻璃,隱隱約約看得見一對對盯望著她的眼睛。
土房子,枯草,落葉,蒙古袍,騎馬的人,牛呀,羊呀,一切對她都是那樣的新鮮,那樣的不可思議。
當姑娘用心打量著這個簡陋而陌生的地方,她年輕俊美的容貌也被人們一覽無遺:
她長得端端正正而且無比秀麗,眼睛的顏色和形狀正象我們在畫上看到的一樣可愛,又大又黑又圓又亮;濃濃的長睫毛以不可言表的溫柔和嫵媚圍住美麗的眼睛;彎彎的眉毛如此鮮明;潔白光滑的額頭給青春活潑的色彩和光澤之美增添了更多的魅力;她的臉頰是橢圓形的,嬌嫩而光滑;嘴唇也顯得很嬌嫩,紅紅的很健康;她的外形如此美麗可愛,整齊發亮的牙齒都沒有一點缺陷;下巴尖尖的;此外,她那一頭濃密的披肩發在她身上真是自然的最好的裝飾品了。總之,凡是能夠結合起來構成美麗理想的一切優點,她全有了。
衛生院裏裏外外,所有的人一瞬間都注視著車上下來的這樣一個美人兒,人們為此感到驚異,大自然肯定是懷著偏愛的心情創造了她,把世上一切美麗都慷慨地給了這一個時代的寵兒。
不遠處賣牲畜的牧民小夥子們,看見有汽車停在衛生院,好奇地騎在馬上,走近來看熱鬧。有人騎著馬追趕四散逃奔的牲畜。馬蹄聲、人們的吆喝聲、叫罵聲,糟糟雜雜響成一片。衛生院圍牆外,和暖的陽光下,幾個彪悍的年輕人蹲在一起,手握一瓶瓶山楂酒,互相傳遞著大口大口灌進嘴裏,他們覺得世上最開心的事莫過於飲酒作樂。
車上下來的姑娘定神看了看喝酒的人們,抬頭望著遠方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這無疑是草莽未除、民情粗獷的地區,牧民和草原在她眼裏都顯得粗陋和野性未馴似的,因為她看慣了繁鬧喧囂的大都市,看慣了車水馬龍的街道和人群,習慣了南方的酷熱,而這裏的人們身上有的是她從未見過的旺盛的生機和力量。
她想,這就是偉明多次在信中提到的大草原了,他說這裏的牧民為人誠懇,勇敢,大方,蘊藏著善良的天性,他們強壯、剛健,男人們有的也許粗魯,經常喝酒,卻很直率;女人們總是那麽和善肯吃苦,善於體諒別人。鍾偉明也許早已同化了,和這裏的人一樣,也習慣了這裏冬季的嚴寒和樸實的民風了。
姑娘用眼緊盯著那些騎馬的人們。趕牲口的吆喝聲,鞭子的尖嘯,從遠近的馬圈上傳出來,又在草原上消失了。姑娘好奇地打量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看著辦公室,那神情好像等待家人熱情地將她迎進屋。
司機小夥兒走過來,替姑娘拿上行李,笑著說:“怎麽樣,沒見過這樣破的醫院吧?不後悔吧?進去吧,這就是你的家了。”兩人一前一後,雙雙走進衛生院。
鍾偉明在屋裏麵,眼盯著那位姑娘的一舉一動,恍然若有所思。
鍾偉明知道,在他心靈深處有一個隱秘的地方,牢牢保存著秀琪姑娘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衝不掉的。
局長與聞信趕來的陳文生等幾個大夫、護士說說笑笑攀談起來。
鍾偉明望著那似曾熟悉的身段、容貌,一種不可遏製的激情猛烈撞擊著心扉,頓覺魂不守舍,呆呆癡癡地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稍許,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心中暗想,世上的俏女子千差萬別大相徑庭,這走來的怎麽會是那一位呢?
說話間,那女子與司機走進辦公室,放下手中的提包,站在局長身後,用眼裏的餘光盯著鍾偉明,默不作聲。
姑娘緊張得臉色有些發白,但眼光鎮定而溫柔,那裏麵包含著明智和寧靜,而黑色瞳仁深處的天真、仁愛之情使鍾偉明大為震動。他不敢正眼看那位姑娘,仿佛又一次喝了九十五度的酒精一樣,懵懵懂懂的。姑娘的眼睛一眨不眨,明眸中閃動著熱烈燃燒著的一種近似渴盼又象思念,卻揉合著懷疑不安的光。
局長轉過身介紹說:“鍾院長,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新畢業來的大學生梁秀琪,這是......”
不等局長說完,鍾偉明的腦袋“嗡”的一聲。自那位姑娘走進屋他的小臉就刷地白了,在原地呆若木雞,一時間像具石雕雕成的似的,目光驚懼,凝然不動。
“不可能,不可能,簡直是奇跡,是她,果然是她,想不到她能來。”
新來的秀琪姑娘的確很美,很迷人。鍾偉明簡直認不得她了,她可真會變。
她的臉帶點蒼白、憔悴,一頭披肩發烏黑發亮,很隨意地散在腦後;她不是出落得越發俏麗可愛,而是多了份矜持和自信,多了份知識女性所獨具的涵養;她用那雙純淨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地從頭到腳打量著人,她見他局促不安,她的腮幫也紅了;她多了份成年人的含蓄,而溫柔依然如故。
鍾偉明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刹那間變得慘白,目瞪口呆,就如丟了真魂一樣,不知所措。今生今世沒想到還會見到她,特別是在遙遠的大草原上。最初的一刹那,鍾偉明隻感到震驚,使他突然回想起幾乎快要忘記了的往事。
秀琪情不自禁漲紅了臉,但接著就像與一個陌生人萍水相逢一樣若無其事。她已不再覺得局促不安了,落落大方,鎮定自若,從容地走到鍾偉明麵前,大方地伸出手。
鍾偉明隻得機械地伸出手與她握了握。他的眼裏流露出對她躲躲閃閃的神色,不是恐懼,不是抱歉,而是對於一種無法避免的壓力表現出的緊張、激動的心情。
秀琪心裏明白偉明看見她時會是多麽激動,她自己有心理準備,完全克服了由於突然見到鍾偉明而產生的激動,說話客客氣氣,似乎把通向她真實感情和內心世界的門關閉起來了。為了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她半嚴肅半調侃地問道:“怎麽,鍾院長不歡迎嗎?”
秀琪的語調親切,聲音柔美,落落大方而又溫柔得體。
秀琪突然出現在偏僻邊遠廣袤的大草原上,對鍾偉明來說無異於在他的心中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幾年前,在北京的那麽一個夜晚還記憶猶新:這難道是被他壓得氣喘籲籲,兩片芳唇任他狂吸猛飲的那位姑娘嗎?是他在白天、在夜晚、在夢裏、在心中,時時刻刻惦念著的姑娘嗎?他以為今生今世再也不會相見的姑娘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怎麽能裝作若無其事呢!鍾偉明本不是伶牙俐齒的人,不答話又覺不妥,口是心非地慌忙說:“歡迎,歡迎。”
局長接著介紹說:“梁秀琪是北京畢業的大學生,特地到咱們邊疆鍛煉來了,隻一年,到時候就走哦。本來我們要把她留在旗裏的,這姑娘偏要到最偏遠、條件最差的衛生院,我想你也是北京人,好有個照應,就讓她來你們這兒了。”
這是秀琪嗎?是那個稚嫩的秀氣的眼裏含滿了淚水送給鍾偉明毛主席大像章的小秀琪嗎?是那個情竇初開眼淚灑滿了鍾偉明臉上、肩上,要用淚水溶化鍾偉明的少女秀琪嗎?是那個在嚴寒中緊緊擁抱著鍾偉明,要生米煮成熟飯的秀琪嗎?
勿庸置疑,這姑娘就是鍾偉明曾經天天想夜夜盼,望穿雙眼,可望而不可即的秀琪,是他曾經最喜歡的人,是他最心愛的人,是他夢中最親切、最忠實的朋友。多少年過去了,沒有書信,沒有消息,連秀琪的影子也已經模糊了,一切都已經成為曆史。千裏迢迢,你為什麽到這裏來呢?
在草原土路上急駛了四個小時,顛簸起伏不定的汽車絲毫不亞於大海中行駛的輪船,秀琪第一次坐這樣的車,走這麽遠的路,由於暈車,稍稍有些疲憊,臉色慘白。看到鍾偉明惶恐不安的樣子,心中暗暗發笑,這一切都是她當初意料之中的。
局長與大家在一起談笑風生,醫生和護士們不斷回答著局長的問話,秀琪仿佛是一個局外人微笑著望著大家,插不上嘴。
鍾偉明早已聽不清大家說笑的是些什麽,心中忐忑不安,腦海裏不斷回響著一個聲音:“她為什麽來呢?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回頭是無用的,往事在雲霧中早已慢慢的隱滅了,就如屋頂上漂散的一縷炊煙。鍾偉明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這個謎。而秀琪的到來將會發生什麽故事?誰也難以預測。
3
盡管梁秀琪來草原之前作了最壞的心理準備,這裏生活條件的簡陋,環境的惡劣,還是令她瞠目結舌。
衛生院隻是一排破舊不堪裏生外熟的灰色磚瓦房,離辦公室不遠的家屬房則是一間間土坯房。吃水要到幾十米外一口足有兩丈深的井中去打,洗澡難以解決。出門不小心也許要踩上一腳牛糞,而在刮白毛風的夜晚出去更要小心迷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這裏沒電,晚上要在屋裏點起一支小小的蠟燭,在昏昏暗暗搖曳不定的燈光下看書並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當然不會有電視、電影可看,陪伴秀琪的隻有隨身帶來的一些醫學書籍和一台收音機、一個如磚頭般大小的錄音機。報紙要兩個星期來一次,遇到天氣變幻交通阻斷,也許要一兩個月。
衛生院的簡陋也令秀琪稱奇。一個聽診器、一台高壓消毒鍋就是這裏全部的財產,連最起碼的化驗、X光也沒有。 想來偉明就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津津有味地工作、生活著。
自從到北京上學,鍾偉明從沒給她寫過信,秀琪在心中作過種種猜測。由於懊惱和怨恨,她也多次努力規勸自己:想開些,看得遠些,偉明已經結婚,已經有了妻室,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忘記,一切應該重新開始。可是不知為什麽,那神神秘秘的大草原,那曾經占據了她全部心房的人,總在她心中拋也拋不下、撇也撇不開。他好嗎?他幸福嗎?他還記得我嗎?他的醫術怎樣?是不是需要人幫助?想起偉明,就會想起在北京的那個夜晚,那是她與生命中的第一位戀人接吻。那曾經令她興奮、激動,令她魂蕩神移的一刻,她怎麽能夠忘記,怎麽能夠無動於衷呢。可是她又絕不會直截了當問起他,不會!因為偉明現在已經屬於另一個人,另一個世界。
哦,這割不斷,理還亂,千絲萬縷日夜縈繞在心中如潮的思緒,更像是一張無情的網,時刻籠罩在秀琪心頭,使她不能自由自在地幻想、隨心所欲地去愛、去追求。無論她在做什麽,總會想起在遙遠的草原上的哥哥,無疑,偉明的愛已經變成了她存在的基石。
如果命運之神不派她到這裏來,不讓她親眼看一看她愛過的那個人,她向往的那個地方,她真不知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
她這一生從沒有見過一個人對她這樣親切,從沒有遇見過一個人如此劇烈地震撼過她的心扉,一封信、一句話、哪怕是一個眼神,微微的一瞥,也會引起她心靈的顫動。
偉明的友誼和愛已經變成像空氣一樣不可缺少,正是由於這種虛無縹緲的愛和自己幼稚的終貞不渝,大學一畢業,她就迫不及待地履行自己深思熟慮、蓄謀已久的冒險計劃,向著西伯利亞寒流襲來的方向,猶如有一股無形的巨大的磁場,吸引著她身不由已不顧一切地來到了荒涼閉塞、茫茫無際的大草原。
衛生院辦公室裏有一間女生宿舍,年輕貌美衛校畢業的女護士李豔麗一人住在裏麵,鍾偉明安排秀琪與豔麗兩個獨身女性正好一屋。
安置好秀琪,李豔麗被陳文生請去吃飯,屋裏隻有鍾偉明與梁秀琪麵對麵正襟危坐。他們隔著桌子,相視無語,彼此都感到尷尬、疏遠。
倏忽間又是幾年過去了,逝水流年,歲月如梭,往事如夢,偉明與秀琪分離了幾年,相思了幾年,時光過得真匆忙,一轉眼,他與她已經這般遙遠了。而今忽然坐到了一起,驀然驚覺,青春刹那就要逝去,此時,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講起。
鍾偉明以為秀琪一坐下就會向他迫不及待地提出一連串的問題,向他吐露心曲,向他傾訴衷腸。鍾偉明如果這樣想那就大錯特錯了。
秀琪一直在用專注和懷疑的目光盯著偉明,還帶有一種古怪的羞怯和變幻莫測的神情,對他忽而親切,忽而冷淡,忽而靦腆。
他望著她。覺得她也大不一樣了。並不是秀琪這幾年有什麽大的變化,而是他看她的眼光不同了。
她外表顯得比過去豐滿了些,渾身上下有股悠然自得的慵懶的氣息。她整個人讓恬靜的氣氛包圍著。她依然光彩照人,可是她光彩照人的笑容中間已經有了些新的成分在裏頭:有少許感傷的意味,有點倦於人世的心情,也有點含譏帶諷的心理和恬淡的胸襟。幾年的光陰替她臉上掛了一層冷淡的霜,使她成熟了許多,也許不會再受到感情的欺騙。
鍾偉明心裏明白,秀琪難得對他說些什麽心腹話,她臉上堆著一副把什麽都看透了的笑容,好似時刻提防著鍾偉明突如其來的衝動。
“唉,”鍾偉明輕輕歎了一口氣,開口說道:“秀琪,大老遠的你何苦跑到這裏來呢?”
秀琪臉上喜悅的神色煙消雲散,她皺起眉頭,滿臉通紅,不無嘲諷地說:“我的大院長,你就放心吧,我是來鍛煉的,最多隻一年,到時候就走。”說著,用眼睛盯著偉明,“走吧,到你家認認門,給我介紹一下嫂夫人,也得請我吃頓飯,盡盡地主之誼吧。”
“好吧,走。”
4
鍾偉明家的院子在公社所在地的東南角,離衛生院不遠。方方正正的院牆是泥土垛的,中間一個楊木柵欄門。從家裏的窗玻璃往前望,是一片平坦的草地。牲口圈、草圈在院前幾十米的地方,牲口圈前麵就是草原,跟前的草被牲畜吃光了,牛群在草地上踏出了一條條細細的小道。
秀琪跟著偉明走進他家的大院。大院裏的草都除淨了,整個大院打掃得幹幹淨淨,院牆邊用鐵絲搭成個雞籠,母雞在裏麵安詳地咯噠咯噠叫著,從敞開著的門裏傳來孩子銀鈴般的笑聲。
見到詠娥,鍾偉明隻是輕描淡寫地介紹說:“這是新分配來的醫生,叫梁秀琪。”然後悄聲叮囑詠娥,做些好吃的,為這位新來的女大學生接風洗塵。
詠娥見進來一位文文靜靜俏麗多姿的女子,高興地說:“咱們這兒能來大學生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以前分配來的最多是中專畢業的就不錯了,你一個女的,大學畢業還不留在旗裏,跑到鄉下做什麽?”
秀琪笑笑,望著臉曬得黝黑,粗壯結實,直言快語的詠娥,乍一見麵,初次聽她說話,就覺倆人頗有些投緣,心中積存的一腔怨氣頓時化為烏有。她一把拉過在一旁抬頭看著她的小其其格,回答說:“也不長呆,就一年,來鍛煉鍛煉。”說罷,望著其其格:“這孩子長得多漂亮,這是你們的女兒吧?”
詠娥說:“快叫阿姨!”
小其其格乖乖地喊了一聲:“阿姨,”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新來的打扮與眾不同的梁阿姨。
詠娥說:“這下好了,有了李阿姨又來了梁阿姨,其其格你有空多跟你這個阿姨學學唱歌、背唐詩什麽的,將來長大了也去考大學。”一麵說一麵忙不迭地進後屋切肉洗菜,招待客人。
秀琪見狀,不好意思地說:“大嫂不用費事了,隨便吃點什麽,我上午有些暈車,吃不下東西。”說著,挽起袖子洗手。“大嫂,我來幫你做飯。”
吃完飯,詠娥收拾起碗筷,對其其格說:“你跟阿姨在家玩,我還得去打掃牛圈。”說完,拿起糞叉匆匆走出家門,偉明隨後也到衛生院看病人。
秀琪哄著小其其格玩耍,用讚賞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看。
其其格高興地伏在秀琪身邊耳語:“阿姨,你真漂亮。”
秀琪笑了,對她說:“其其格,你才漂亮呢,全身沒有一點兒不像你爸爸的地方。”
見阿姨誇她,其其格害羞地領著阿姨的手跑了起來。“走,上那屋看看。”
秀琪隨著其其格滿懷好奇地仔細觀察這幾間土房。
土房三明三暗:進屋是一間過廳,西屋是臥室,東屋是書房;穿過過廳的小門,往後還有三小間小屋作為廚房兼庫房;一間小屋裏高高掛起的鐵絲上晾滿了羊肉幹、牛肉幹,還有一塊塊的幹奶豆腐,一小缸腿黃澄澄油汪汪的黃油;另一間小屋裏的木架上堆滿了一袋又一袋白麵、大米、小米和各色雜糧。
臥室靠後是一鋪大火炕,火炕前麵用紅磚砌著一座長方形的磚火牆。靠牆一溜擺放著兩口帶底坐的大木箱,箱上放著一架《海燕牌》半導體收音機;牆上掛著一對大鏡框,裏麵鑲滿了偉明一家人的照片,有偉明與詠娥後補的結婚照,有詠娥在北京著名的大北照像館照的單人頭像,還有小其其格在公園在爺爺奶奶家照的無數張調皮可愛的小模樣;鏡框旁掛著先進工作者、民族團結先進分子的大獎狀。靠近火牆邊,擺放著詠娥的爸爸田德海親手製作的、裏麵用大車胎膠皮代替彈簧的土沙發,還有一個樺木小茶幾。
秀琪走進涼爽的堆滿了書籍的東屋,隻見牆壁粉刷得白白淨淨,一塵不染,裏麵擺放著一個時髦的大立櫃,一張鐵管雙人木床,上麵疊起一摞整齊的被褥,兩個幹淨的枕頭上麵鋪著帶花枕巾,倒好像另有一對夫婦居住在裏麵一樣;一張寫字台、一把木椅,一對沙發,還有一個又蠢又笨不成樣式的大書櫃;書櫃的玻璃門裏麵擺滿了各種醫學書籍、文學書籍和各種雜誌,書櫃頂上放著一付草原上少見的羽毛球拍。寫字台上淩亂地堆放著一本本翻開的書籍,還有一本像冊,與台曆一起放在寫字台的上角。
秀琪草草地瀏覽了一下書名,信手打開那本像冊,翻看著偉明一家人在草原在北京的照片。突然,她呆住了。令她做夢也想不到,像冊的最後一頁一個令人不注意的角落,竟別著自己最初給偉明郵來的一張與同班同學的合影像片。黑白照片上那個漂亮的稚氣未脫的姑娘微笑著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姑娘的麵容秀琪都覺得有些陌生了。她看著這張發黃的褪了色的照片,怎麽也看不夠。“這難道是我嗎?”她對那張年輕美麗的臉看得出了神,看得那樣專心致誌,連那個可愛的小姑娘跟進了屋都沒有發覺。
“難以想象,每天晚上,偉明一個人在這間小屋裏苦讀時,是否都要與照片上的那位姑娘對話?”
秀琪的目光掃視著房間,出於女性的本能,她在尋找一麵鏡子。窗台邊掛著一麵鏡子,秀琪走近它,從鏡子裏看著眼角已經依稀有了些許魚尾紋的臉,在內心中感歎道:“歲月不饒人,我也老了。”
秀琪看著雖然土裏土氣,然而幹淨利落、寬敞整潔、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偉明的家,心中感到無比親切和溫馨,在旅途中所感到的莫名其妙的羞愧和興奮完全消失了。
她在心中暗暗地問自己:“如果你是女主人,你能在這裏甘心情願陪著偉明過一輩子嗎?你能遠離都市長期居住在這裏嗎?你能睡大土炕嗎?你能用手去拿黑乎乎的牛糞嗎?這是一個院長的家,這是偉明富裕起來的家,即便如此,也簡陋的可怕。
可當初我是下了決心,無論草原多麽偏僻、遙遠,生活多麽艱難,也要到這裏來找偉明的呀!可是一切都已成了過眼煙雲,這究竟為什麽?為什麽呀?如今陰差陽錯,這裏早有了勤快漂亮的女主人,我卻為什麽不顧同學們的勸阻,不遠萬裏跑到這裏來呢?這又是為什麽?”望著眼前活潑漂亮招人疼愛的小姑娘,秀琪心中一陣發酸,眼淚幾乎要浸出眼框。
小其其格懂事地望著新來的阿姨問:“阿姨,你怎麽了?”
失望、憂怨和小其其格突然的問話,使秀琪驚慌的臉上冒出了小汗珠,嘴唇也不由自主哆嗦了幾下。
她慌忙說:“沒怎麽,阿姨有點累了。”說罷,趕緊掏出手帕將眼淚揩幹。待心情稍微平靜後,彎下腰,憐愛地抱起小其其格,將臉緊緊貼在其其格的臉蛋上。
白晝將盡。無限肅穆。宜人的晚秋,寂寞的黃昏催人欲睡。天空已經失去了夏日燦爛的光輝,隻是黯淡地閃著藍光。一抹瑰麗火紅的秋色灑到大地上,招引人們想往那剛剛過去的朦朧如夢、碧綠如織的草原。
吃過晚飯,鍾偉明送秀琪回到宿舍,簡單地叮囑幾句,沒有道別,沒有過多的話語,似乎兩人不歡而散。
秀琪感到有些疲憊,但睡意全無。望著昏黃的蠟燭光,目光伸向桌上的幾本書。她拿起一本信手翻了翻,也不知道書裏說的什麽,心不在焉地靜靜地坐了片刻,起身整理自己的被褥。
秀琪來到白音塔拉,她沒想到,這裏的事情這樣多,工作這樣繁忙。每天上班,病人絡繹不絕,自己要給病人看病,還要學習蒙語,偉明在時要找他幫忙翻譯,他不在時,就去找陳文生或吐門那斯圖。本來一心要給偉明來幫忙,反倒給他添了不少麻煩。
偉明有了衛校畢業的改邪歸正一心要從新作人的陳文生,有了聽話肯學習的吐門那斯圖,又有了新來的大學畢業生梁秀琪,真是如虎添翼。除了應付許多日常醫療工作,也有了些富餘時間去更多的考慮衛生院的建設和發展。
三名老蒙醫的積極性充分調動了起來,隻是衛生院缺乏資金,暫時沒有力量去采購更多的蒙藥來滿足牧民們的需求。鍾偉明借來一輛輕便車,套上一匹老馬,幾個蒙醫帶著賬篷,住到百裏之外的大山中,采集滿山遍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中草藥。采集回來的佛手參、甘草、防風、金銀花等數十種草藥,洗淨風幹,再配成方劑。老蒙醫們不辭辛苦,手腳並用,用藥碾將那些草藥壓成未,按方子搭配到一起,就是一付付絕好的蒙藥。
鍾偉明親自走訪數百裏以外幾個規模較大的醫院,去找那些資金雄厚的院長,先賒欠一些急需的蒙藥,待藥品售出後,再把錢還給人家。
借也好,貸也罷,總之衛生院紅火了起來,藥品琳琅滿目,種類繁多,牧民們大老遠來看病再也不必為缺這少那著急上火。衛生院有了病人就如同魚兒有了水,醫生的技術提高了,收入增加了,生活與事業,如冬天的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5
鍾偉明在衛生院工作起來如魚得水,看上病人就仿佛有無限的樂趣,卻冷落了家中的妻子,苦了田詠娥一人拚著命,去幹家裏那些枯燥的沒完沒了的活。
陳文生一家子搬來後,小其其格有了玩伴,文生的兒子大虎,閨女春蘭都比其其格大,天氣溫和的日子裏,幾個小夥伴一塊到草地上捉螞蚱,捉蜻蜓,其樂融融。偉明家的活多得幹不過來,詠娥忙不過來就喊小其其格來幫忙。轟牛犢、趕牛犢小其其格都特別在行,有時大虎和春蘭來幫忙,他們能把牛犢趕的遠遠的,讓這些小東西在水草豐美的草地上吃個夠。
這一年臘月,詠娥一大早起來,趕出牛群,打掃牛圈,為牛犢挑上幹草,又忙不迭地把凍牛糞用小車裝上拉出好遠,堆成堆。回到屋好歹吃了早飯,幾十頭牛排成一隊,從草原深處回到家裏喝水。這個冬天,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雪,牲畜在外麵吃不到雪,每天都要回到家中飲水。
詠娥穿上厚厚的棉襖,戴上大皮手套,拿上水桶,一個人從井裏提水,倒進一旁的水槽飲牛,不滿五歲的其其格手持皮鞭,轟打別人家的牛群。詠娥吃力地一桶一桶提著水,井槽邊擠滿了強壯的搶水喝的大犍牛,詠娥忙得顧此失彼,不斷大聲招呼著:“其其格,快打這頭牛,這不是咱們家的,那頭黑牛也不是!”
嬌小玲瓏的其其格,人小勢弱,那些大牛一點也不怕她,趕走了這頭來了那頭,其其格很快淹沒在一群高大的牛群當中。
一頭凶猛的大黑牛搶著要去喝水,一回頭見一個小孩站在自己身邊,正用一個長長的鞭子抽打恐嚇著它,暴怒的黑牛氣得低了頭,用那付彎彎的大犄角朝向其其格隻輕輕地一挑,犄角尖不偏不歪,正好穿透其其格的小花棉襖,大黑牛把頭向上一挺,將個小其其格高高地舉在了頭頂。
其其格被暴怒的黑牛高高舉起,懸在了半空,正在打水的詠娥嚇得尖叫一聲:“其其格!”扔下手中的水桶,不顧一切地撲向牛群。
衛生院裏正在看病的鍾偉明和其他人被這聲絕望的吼叫驚呆了,急忙跑出辦公室。隻見井沿邊,一頭黑牛喘著粗氣,犄角上叉著小其其格。大家被嚇呆了,站在那裏不知所措。鍾偉明、梁秀琪、吐門那斯圖、陳文生、葛翠玲,所有的人都急了眼,不顧一切地向這邊跑來。
不遠處騎馬的牧民們見狀,手握套馬杆縱馬跑了過來。那頭大黑牛見人們將它圍得水泄不通,慌忙放開四蹄要衝出重圍。它把頭一低,向前猛地一跑,尖尖圓圓的牛犄角從其其格的棉衣裏脫了出來,其其格重重地摔在地上。
秀琪一步跑上前,抱起其其格。偉明、詠娥和圍觀的人們慌亂地圍攏過來,不知這可愛的小女孩是死是活。
“哇”的一聲,其其格被突發的意外嚇得哭出了聲,秀琪一邊檢查其其格的身上一邊對大家說:“還好,沒有傷,不要緊。”大家仔細查看,那頭大黑牛的犄角不偏不歪,正好穿透其其格身上的小棉襖,幸虧沒傷到身體。
回到屋,詠娥顧不得揩幹身上的冰水,對站在一旁的秀琪抱怨說:“這日子沒法過了,他一天到晚就知道上衛生院瞎忙,家裏一點也不顧,其其格要有個好歹可怎麽辦?”
秀琪聽了這話倒像是批評自己的人似的,連忙勸解:“大嫂不用著急,其其格沒事了,唉,當個領導不容易,不帶頭也不好說話。”
詠娥見秀琪為偉明辨護,心裏不十分痛快,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麽,秀琪領走了其其格,詠娥戴上手套,一肚子委曲,還得去為牛群飲水。
其其格在秀琪的身邊倒像是天生的母女倆,那俊俏伶氣與秀琪絕無二至。其其格也格外喜歡這位漂亮、溫柔、多才多藝的阿姨。有其其格在身旁,秀琪也仿佛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守在自己的身邊一樣,心裏格外的踏實、溫馨。她不厭其煩地教小其其格唱歌、跳舞,教她寫字、背唐詩。而詠娥天天在牛圈裏忙呀忙的,一點沒有空閑哄其其格玩,忙不過來還要叫其其格幫她轟牛犢、飲牛犢什麽的。
晚上吃飯的時候,秀琪對詠娥說:“其其格不小了,大嫂,你們想沒想到讓她上哪兒上學?”
“我回北京上學!”其其格搶先一步響亮地回答。
詠娥無奈地說:“我們也想讓她上北京奶奶家上學,可又舍不得。”
偉明堅決地說:“肯定得讓她上北京。我們想等到了上學年齡再去。”
秀琪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等我回北京,讓我把其其格帶走吧?奶奶家有地兒當然得跟著奶奶,要是不方便,就讓她跟著我。你願意嗎?其其格。”
其其格高興地大叫起來:“願意!願意!”
“就這麽說定了。”秀琪武斷地說。“可不能再讓孩子呆在這麽危險的地方了,可不能再冒這樣的險了, 其其格長這麽大還沒看過電視呢,沒見過電燈什麽樣,城市的教育和鄉村可不一樣啊。”
鍾偉明點點頭,對秀琪的意見表示十分讚賞,接著說:“我們這一代就這樣了,其其格可不能耽誤了上學,我明天就寫信給她奶奶,看什麽時候去合適,看能不能找著學校。”
傍晚下了班,冬天的牛群不需要人去找,家裏卻有忙不完的活,詠娥不顧鍾偉明忙了一天肚子餓的哇哇叫,大聲吩咐鍾偉明趕快去給牛群挑草,收拾牛圈,鋪好牛群過夜的地方。看到鍾偉明一聲不響地在牛群邊幹了起來,詠娥才放心地回家去準備晚飯。
秀琪看著瘦弱的偉明饑腸轆轆,穿上大衣戴上厚厚的手套,弓著身子在牛圈裏忙碌,心中總是酸楚楚的,一股憐愛之情油然而生。她穿上紅色的羽絨服,戴上嶄新的國防綠羊剪絨帽,拿起詠娥送給她的一付羊皮手套,跑到牛圈,默默地幫偉明幹起了那些粗糙的活。
嚴寒吹打著秀琪嬌嫩的臉蛋,呼出的哈氣在臉前形成一團團濃濃的霧氣,羊剪絨帽兩邊不一會兒結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霜,起初臉上感覺火辣辣的刺痛,用力挑一會兒草,堆一會兒牛糞,身上漸漸發熱,頭上熱騰騰的,竟沒有了冷的感覺。
鍾偉明看著秀琪十分賣力氣的樣子,身上覺得精神倍增,手上沉重的草叉子也輕快了許多。給牛群喂完幹草,他推來小膠車,到幹牛糞堆邊將牛糞沫裝上滿滿的一車,秀琪幫他用力地推到牛圈旁,均勻地鋪撒一地,冰涼無比的凍土地瞬間變成了牲畜們溫暖的天堂。
從那一天起,見到上班前或下班後鍾偉明起早貪黑忙活家裏的活,秀琪就會主動上前幫助,兩人起初在一起隻是默默地幹活,仿佛形成了某種默契;後來,隻要走到一起,一向少言寡語的鍾偉明一邊幹活一邊就會與秀琪天南海北地聊起來。說也奇怪,煩悶、肮髒,與牲口糞、牲口尿打交道的活計,到了倆人手裏,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幹的利利索索,從沒有誇獎過鍾偉明的詠娥也感到奇怪,有秀琪在身邊,偉明怎麽一下子變得如此勤快如此利索了呢?
兩個人在一起,鍾偉明絕口不提那樁雙方都痛苦的事,雖然他知道秀琪樂意跟他接近,兩人在一起很快樂,可是,他把逗她吐露衷曲的意念打消了。
秀琪每天幫助偉明家幹許多繁重肮髒的活兒,詠娥心中頗覺過意不去,每晚上都要邀請秀琪到她家吃飯。漸漸的,約定俗成,這人如不來,家裏倒仿佛缺少了一個人似的。晚上秀琪不來,小其其格會首先發難,一個勁地嚷嚷:“梁阿姨怎麽沒來呢?梁阿姨沒到我們不能開飯!”
詠娥相信自己的丈夫不是那種見色忘義的無恥之徒,反覺得秀琪大老遠從北京來到草原,也沒個落腳之處,自然要把他們家當作自己的家一般看待,並且那秀琪天生聰明伶俐,做飯洗碗,收拾家務,乃至幹那些粗糙的活,手腳麻利爽快、幹淨利落,沒有一點大城市來的洋學生的架子。
偉明對秀琪的到來,起初真有些疑惑不定,他以為,秀琪一定是懷著某種好奇甚至報複的心理來到草原的。日子一久,見秀琪每天默不作聲,隻是一門心思鑽研醫學,學習蒙語,一心一意幫忙,鍾偉明嘴上不說,心存感激,但也摸不清秀琪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敢放肆地問一聲這到底為什麽?
晚上,鍾偉明獨自一人坐在小屋裏研讀醫書,看著看著,心裏就會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煩躁,如坐針氈。詠娥有時來到他身邊,磨磨叨叨說些牛呀、錢呀的,他就會不耐煩地說:“別老說那些錢呀、牛呀什麽的了,煩不煩人?”
沒有文化的詠娥自然說不上什麽文學、醫學的道道來,隻得一人回西屋睡覺。
偉明猶豫再三,終於忍耐不住,拿起醫書,走出家門,走向秀琪的宿舍。敲開門,見秀琪一人在燈光下看書,偉明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地說:“我想請教請教有關醫學方麵的問題。”
秀琪見偉明走進來,像一個陌生人一樣,臉也紅了,聲音也變了,心中暗暗好笑。她又點燃一支蠟燭,兩支蠟燭並排擺放在辦公桌上,燭光將桌前照得一片通紅。
“院長大人駕到,令蓬篳生輝呀!”秀琪調侃道。說著找出從北京帶來的在大學學過的教科書,翻開《解剖學》對鍾偉明說:“你要想學必須係統全麵地學才好,我以後每天晚上給你講解一點,把難點、要點掌握了,其它容易的就會迎刃而解。”
在昏暗的燈光下,秀琪不厭其煩地為鍾偉明講解、示範,講了《解剖學》又講《生理學》,講了《內科學》又講《外科學》,遇到不容易理解的地方,反反複複,講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鍾偉明徹底明白了才肯善罷幹休。
秀琪把她學到的醫學知識傾囊掏出,恨不得一個晚上就全部灌輸給鍾偉明才好。從此後,鍾偉明吃了晚飯就會如時走進秀琪的宿舍,兩人每天學習到深夜,絲毫沒有睡意,直到上陳文生家串門的護士李豔麗困得實在挺不住了,回來嚷嚷著要睡覺,鍾偉明才會悻悻地離去。
回到家,詠娥早已和其其格睡的爛熟,叫也叫不醒,鍾偉明這時才覺得困乏得受不了,倒頭便呼呼地睡去。
隨著冬日的延伸,鍾偉明感到秀琪那雙清澈無比的眼睛時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似乎沒有任何緣由,而又似乎有所尋覓。每當這時,鍾偉明便會產生出無可名狀的淒苦的心緒。他開始思索,或許她想向我傾訴什麽,卻又不好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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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與秀琪一起學習到半夜,回到家剛剛睡熟了的鍾偉明,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深更半夜裏,叫醒他的一定是病人。鍾偉明不情願地爬出熱被窩,果然是一個臨盆的孕婦,肚子疼得曆害,認為快生了,叫人喊醒鍾偉明。他們才不管鍾偉明是否勞累、困倦,隻有讓他守候在那些即將分娩的女人身邊,牧民們心裏才踏實。
病房裏的響動驚醒了剛剛睡著了的梁秀琪,她爬起身,穿好衣服,草草地將披肩發往後一攏,也不梳妝打扮,穿上貼身小棉襖,外麵套上白大褂,匆匆走出宿舍,去看望將要分娩的孕婦。
冰冷的辦公室裏,辦公桌上點著了一支細長的臘燭。昏暗的燭光下,隻有鍾偉明一人在忙活著點燃爐膛裏的幹牛糞。牆上印著他孤單瘦長的身影。看到秀琪走來,偉明聒怪地說:“這麽冷的天你起來幹什麽!一床的孕婦要生了,平時我忙不過來都是叫李豔麗或葛翠玲來幫忙,天這麽冷,你還是睡去吧,一時半會兒生不了。”
秀琪說:“沒關係,我不困了,我來幫幫你。” 說罷,走進手術室,取出產包,整理接生用具,準備好搶救藥品,又到病房與偉明一起為產婦進行了仔細的檢查。回到辦公室,秀琪說:“宮口才開大四厘米,要過一會兒才生呢。”
鍾偉明打開爐膛蓋,扔進幾塊幹牛糞,爐火燃得更旺了,屋子裏頓時充滿了暖融融和諧的氣氛。寂靜的夜晚萬籟無聲,隻有隔壁病房偶爾傳來產婦一陣陣輕微的唉喲聲。在昏暗的燈光下,在簡陋的辦公室裏,兩人無言相對。
在閃耀的爐火映照下,偉明望著百般動人的秀琪,恍如進入了夢境,頓覺一時魂魄失守,坐在火爐邊,隻是出神,不覺間竟要滴下淚來。
真是“厚地高天,堪歎古今多少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風在窗外呼嘯,好似有人在敲打窗玻璃,往外看去,一團團雪花向窗子刮來。秀琪看著玻璃窗上別具一格的樹葉狀霜花,欣賞著大自然的佳作,回過頭來,見偉明正注視著她。
偉明默默地看著秀琪,沉思了半晌,搖搖頭,長出了一口氣,暗自思忖:“我們這麽多天了,盡管經常在一起,有過那麽多親切的交談,可是還從未提及我們的過去。是不敢?是不願?還是永遠不要提起?”偉明委婉地,有分寸地,表情淡漠地望著秀琪終於開口問道:“秀琪,這麽多天了,你能不能跟我說句心裏話,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秀琪點點頭,屏聲靜氣地聽著鍾偉明的每一句話,用眼睛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這是她來到草原頭一次要向他傾訴自己心中的想法,盡管兩人一個坐在辦公桌旁,一個坐在火爐跟前,離的不很遠,心卻仿佛離的很遠,很陌生。
想幼時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都大了,卻不能朝夕相伴。光陰如梭,歲月倥傯,似水流年,如夢一般,十幾年就這樣匆匆過去了。從四季如春的海邊,到繁花似錦的北京城,從駐紮著部隊的軍營,到荒涼的大草原,走過了不少地方,體驗過人間的冷暖。說也奇怪,無論在大學校園裏還是在部隊大院裏,凡她親近的男男女女,認識的俊男倩女,在她眼裏,哪一個比得上偉明?青春、智慧、忠誠、勇氣、賢德等等等等,偉明身上具備了一個男子漢生命中值得讚美的一切。隻是人生情緣各有分定,並不能怨天尤人呀!想到此,秀琪心中不盡萬般感慨,激動不已。
今夜對秀琪來說是一種寬慰,她早想有機會對偉明一吐為快。因為她很久不向別人傾吐自己的心事了,要是她把心裏話全部說出來,恐怕偉明聽了都會大吃一驚。而跟偉明在這樣一個萬籟無聲的夜晚,半明半暗的燈光下,訴說自己的心事,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
秀琪壓抑著自己的感情,望著偉明平靜而不可捉摸的麵孔,盡量壓低了聲音輕輕地回答:“是的,不瞞你說,當初我是有這個想法,我既可憐你也憎恨你,既想來幫助你又想來報複你,我真不明白是什麽迷住了你,使你留在荒涼、寂寞、環境惡劣的草原,連一封信也不給我回,難道真如書上說的‘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的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了。’”
聽到此,鍾偉明心中咯噔一下,暗想:“說我一封信也沒回,冤枉呀,冤枉。”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來這個地方,在家裏、在北京的宿舍裏,在溫暖的被窩裏想你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恍惚覺得你就在我的身邊,可是,當我醒來時,一切都還照舊。在夢中我往往身不由已地進入一個夢幻世界,那是你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忘不了,何止是忘不了,它如影相隨,總伴隨著我,令我恍恍惚惚,覺得應該來找你,那是我少女時代未圓的一個夢。明明知道你結了婚,卻認為你還在等我。我為你牽腸掛肚,為你茶飯不思,起坐恍惚,不見你一麵我恐怕自己活不下去了......想起來我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一個白癡!” 秀琪的喉嚨不知不覺哽咽起來。
桌上的蠟燭還在老地方,被門縫鑽進來的風吹得淚漬斑斑,燭光映在他們慘白的臉上,秀琪娓娓說著,偉明側耳聆聽,整幢房子裏寂靜無聲。
稍微停頓了一小會兒,秀琪穩定了一下情緒,接著說:“人間可能沒有一樣東西能長久不忘,能永世長存,能萬歲,萬萬歲。友誼時間長了會淡漠,夫妻離的久了雙方的感情都會消散。我想,同樣,愛情如果無人問津,如果隻有單相思,亦會溶解,會變得無影無蹤。可不知道我為什麽那樣固執,這麽多年了,我隻想著一個人;別人,任何人都走不進我的世界。我來的時間不長,可是看到你有那麽好的一個家,那麽好的妻子,那麽漂亮的其其格,我真有點嫉妒你們了!你們生活的那樣美滿,我知道我是不該來的。我有一點後悔,不該打破你們平靜的生活,不該惹你的妻子疑神疑鬼。不過,我覺得有一點我是對的,我覺得還是應該幫幫你,你的醫療技術還應當提高,你早想在外科上有所突破,我也應該幫你圓了這個夢。到那時,你放心,我會乖乖地履行我的諾言,不會耽擱太久,我會自動隱退,不會給你找什麽麻煩,也許按照邏輯我們之間早已不存在什麽愛情、友誼之類的東西了。”
秀琪抬頭望著偉明,好像在懇求他似的,但突然她的尷尬和惶惑都消失了,她的眼光那麽寧靜,那麽溫和,顯得那麽通情達理。
偉明的麵容看起來很疲倦,他臉上顯出一副心如止水的樣子,好似故意表示他的冷靜。他望著秀琪美麗的麵容,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鍾偉明目不轉睛地望著輕聲細語的秀琪,仿佛置身仙境之中。他站起身將秀琪扶起來,又把她的木椅搬到火爐跟前,對她說:“天太冷,這裏比不得北京,你還是坐得離火近一點好。”
偉明望著激動不已的秀琪,仿佛麵臨著一個新的發現。
也許他要重新認識秀琪,重新了解秀琪。
他打開火蓋,扔進去幾塊幹牛糞,讓爐火燃燒得更旺。在火紅的爐火映照下,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十分茫然,憂鬱地說:“你對於我一直是一個夢,是我一生中最難忘最傷心的事情。我經曆過的事,遇到過的女人,還沒有哪件事、哪個人能與你相比。自從和你分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聽到過你的消息,除非是在夢裏,在回憶裏。你那天突然出現真讓我不知所措,我沒想到今生還會見到你。我也時時想回避你,甚至不敢與你說話,你不知道,我是一個怯懦的人,一個沒有夢想、沒有出息、胸無大誌的人,是一個不值得愛、不值得讓人遙憶、甚至不值得讓人悔恨的人。那年北京一別,兩年多沒接到你一封信,我的心真是涼透了,死的心都有......”
“什麽?一封信也沒收到?我可是給你寫了足足有一大筐信呀!”
秀琪驚訝地大叫起來。聽了偉明的話,她不禁目瞪口呆,臉倏地變得非常蒼白,神情慌亂,嘴唇一陣陣抽動,目不轉睛地看著鍾偉明的臉,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她才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父母當初將她藏在大山之中,為她下的一番苦心。
知道了這番隱情,秀琪的心裏悲哀與歡樂交織在一起。“看來我錯怪了偉明。”
沉思了片刻,鍾偉明接著說:“秀琪,你有這樣迷人的外表,你這樣聰明、美麗,又大學畢業,這麽多年你的心裏竟不讓愛情有一席之地?青春熾烈的火焰不曾在你心中燃燒?你又不是一座石像,你是一個有生命有情感的女人,真不知道你是怎麽冷酷無情地對待那些追求你的人?你不要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趕你走,也不是嘲笑你,我何嚐不希望你隨時隨地在我身邊,我隻怕耽誤了你的前途,你的年齡也不小了,也該成家立業,有個歸宿了。”
秀琪忽閃著晶瑩的大眼睛,溫柔的目光重新打量起陷入痛苦之中的鍾偉明。
她不忍看溫文爾雅、風度翩翩、質樸可愛的哥哥如今操勞辛苦得變了一個模樣:鍾偉明的臉頰下陷、瘦削蒼老了許多,臉上的一片愁雲也是一幅寒冬景象。
可是在秀琪眼裏,他細長身軀上的每根線條都是無比英俊、無比可愛的。他彬彬有禮,禮貌中包含著一絲羞澀,一絲淡漠,可是一旦學習起來,一旦看起病人來,他思維敏捷,反應很快,與生活中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這就是偉明。
他的剛強,他忍受磨難的能力,受了苦從不怨天尤人,有什麽困難都默默地自己一個人承擔。
命運原本就是這樣荒誕不經,隻幾年的功夫,就把一個英俊瀟灑的年輕人變了一個模樣。想起這些,秀琪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憐愛和憂怨之情,激動得幾乎難以自持了。
“秀琪,你知道嗎?我那時整日陷在痛苦和等待之中,一起來的知青都走了,隻有我一個人留在了大草原。遙遙無期的插隊生活,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我不能上學,不能被招工,不能參軍,甚至連民兵也不充許參加。人人心裏都有秘密,可我的秘密絕不是什麽光明磊落的好事。我隱瞞了家庭出身,才勉強入了團,多虧了這裏的牧民們讓我當了赤腳醫生,可是你相信嗎,我手頭上連一本哪怕能瞟上一眼的參考書都沒有,但總算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否則真不知日子怎麽過。
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的世界裏有了你。除了你,那時候沒有人再會愛我,而且我覺得你那時還不太了解我,我也昧著良心對你隱瞞了許多我的真實情況,我們那時如果說有什麽的話,那也隻是一首令人心醉的玄妙的朦朧詩。
那時,憑心而論,我是一心一意地想你、愛你,可是最使我寒心的是,想起遼闊的草原,想起隔在我同我摯愛著的人中間的上萬裏路,想起隔在我們中間的地位、財產、出身、習慣勢力,我的心不寒而栗!
我是北京來的知識青年,與其說是城市人,倒不如說是城市來的要飯花子更貼切,我無論春夏秋冬,穿著破衣爛衫,整日去吃人家恩賜給我的飯菜,我不如草原上最差的牧民,沒有自己的蒙古包,沒有一頭屬於自己的牲畜,連一分錢也積攢不下。我也不如農村裏最窮最醜的農民,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我那時心裏隻想著你,一生也不願去與別人打交道,不願意追逐女人,所以注定我交不上一個女朋友。
我太怕走進那間空空蕩蕩寂寞的房間,太怕孤獨地在漫無邊際的大草原上逛蕩,太怕自己種種無益的念頭湧上心頭,太怕獨自一人睡在大土炕上。我的青年時期一半在難以形容的痛苦中,一半在無聊的寂寞中度過。時間長了,也許看我孤苦伶仃怪可憐的,好心的人們開始給我介紹對象,可是答應嫁給我的,不是懷了孕的就是生過孩子的,我連一個淫夫蕩婦也不如!”
偉明稍微停頓了片刻,讓激動的心情略略平靜下來,接著說:“也是前生有緣,命裏注定,天無絕人之路,後來遇上了詠娥,她雖然是鄉下人,可那時肯有人嫁給我已經是求之不得的了。她雖然隻是我的對象,一個淡漠的、偶然的配偶,說句實話,我們毫無共同之處,誌趣各異,我們結合的基礎與其說是愛情,還不如說是床鋪。可那時候,我有什麽理由挑三揀四,有什麽理由奢望有朝一日你能來到我身邊。
秀琪,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沒有上山下鄉,沒有‘反革命’家庭這頂帽子,假如一切都不曾發生,我會悠閑地度過我的一生,會和我最親愛的人一起度過。
可現在木已成舟,我隻能不情願地正視赤裸裸的現實。雖然現在有了些錢,有了點地位,可誰知我心中的苦悶,誰知我心中無限的哀怨和憂愁!
我隻想拚命地工作,累得臭死,躺下就將一切都忘掉。為了忘卻,為了忘卻幻想和現實,也為回報我所愛的人和不愛的人。所有這一切都是我的不幸,也是你的不幸——假如你還愛我。
秀琪,不要以為是詠娥束縛了我的手腳,影響了我的前途。當初,為了她們娘兒倆,我忍痛割愛,放棄了回北京,放棄了進大城市,放棄了考大學,也放棄了與你來往。我覺得,既然命運將我們聯到了一起,我就應該為她負責,為我們的孩子負責。
是,我是個兒女情長、胸無大誌的人,我隻想回報她的恩情,沒有她,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到今天?她雖然很粗俗,沒文化,沒修養,急了就會張嘴罵人,心裏隻惦記著怎樣掙錢,怎樣養牛,可她是愛我的,除了你,從來沒有人象她那樣不顧一切地愛我。
你可以想象的到,那時我窮困潦倒,每年都要靠借錢過日子,還要接濟在四川大山中的一家人,而她雖然是一個農家女子,卻出身貧下中農,還是生產隊裏的鐵姑娘隊長,年輕時能歌善舞,在家鄉追求她的人大有人在。為了我,她犧牲了自己寶貴的青春,放棄了多少發財的機會,她做夢也想不到我還有翻身的這一天,有過上好日子的這一天。在我最需要人的時候,最困苦的時候,最窮的時候,最孤獨的時候,是她鐵了心要跟我在荒涼的大草原上,甘願與貧窮、寂寞為伴,苦度一生。
唉,其實婚姻絕非如羅曼蒂克的人們所想象的那樣,在最初的溫柔和近乎原始的兩性相吸後,我們之間的寬容也走到了盡頭。詠娥也許更愛她的牛和錢,而我在你來以前幾乎全身心都放在了病人身上。”
說到妻子,鍾偉明的激情逐漸冷卻了下來,覺得仿佛溫暖的太陽正在迅速西沉,把他孤零零地遺棄在黃昏時分的寒露裏。屋中的爐火也不知何時忘記了添牛糞,快要熄滅了,到處都是冰冷一片。一抹淡淡的憂鬱主宰著他,甚至昏暗的夜色也因此蒙上了一層夢幻般憂鬱的色彩。
聽著偉明發自肺腑感人至深的話,秀琪淒慘地一笑,眼裏不知不覺浸出了淚水。她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感情,使眼淚不至於掉下來。這些年,每每與偉明恍惚相遇,殘夢縈回,無計遣愁。
一切與她臆測的都不一樣,她又看到了偉明那雙望著她的神奇的眼睛,溫柔、令人消魂的魅力、羞怯的青春、奇妙的感召力,所有失去的一切都在偉明身上複活了,簡直令她頭暈目眩,身不由已。
她有點不敢看偉明的眼睛,把眼神轉向微弱的蠟燭光,自言自語說道:“所有這一切都是‘文化大革命’造的孽呀!可能活著就是你最大的成功,有多少四類分子的孩子、多少知青,熬不過這十年,死於非命。
唉,看起來我是幸運的,上了大學,有人供養,不缺吃不缺穿,可誰知道我這些年的苦呢?我有錢花,可我是貧窮的;我有飯吃,可我是饑渴的;有人追求我,可我是孤獨的;我在思念中度過了那麽多年,我寫了那麽多信,沒人理睬我;我悶悶不樂,鬱鬱寡歡,我憂鬱彷徨,不知道何去何從。
大學畢業,機會來了,我孤注一擲,隻有來草原上找你。看不到你,注定我今生不得安寧。可是,我來了,看到你了,又怎麽樣了呢?我來了,能找回我們的愛情嗎?能重溫舊夢嗎?不,不可能。我知道我是不該來的。我來了,卻還要你為我擔憂。我隻希望你不要去管我,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要讓你快樂、安定,我不會去傷害你和你的妻子,不會破壞你們平靜的生活,不會損傷你的驕傲和自尊,我隻想有機會把事情的真相痛快淋漓地說出來,讓我們各自心裏明白......”
鍾偉明洗耳恭聽秀琪感情真摯的獨白,雖然他們倆痛苦的回憶和多少年前秀琪父母的陰謀終於被揭穿了,可是此刻並沒有什麽不愉快的感覺。相反,一種快樂的、如釋重負的、使人陶醉的熱辣辣的感覺湧上心來。
鍾偉明一本正經的冷冰冰的已經不說話了,秀琪也不敢打破此時的沉寂。在她對他的一瞥中,她的眼睛裏有一樣東西閃了閃,雖然這火花一閃就熄滅了,鍾偉明卻因這一瞥而感到幸福。
秀琪已經陷入了深婉朦朧的夢幻之中,白色的蠟燭放出微弱的寒光,照在孤寂冷清的房間裏。她在通宵未眠之後,好象洗過冷水澡一樣,感覺神清氣爽。
突然,外麵傳來一陣喊聲,驚醒了秀琪的夢,使她禁不住渾身一顫。雖然時間過去了很長,可秀琪卻感到剛剛開始,想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夠。
隔壁的病人家屬跑來喊道:“鍾大夫,快要生了,你快些去,已經破水了!”
鍾偉明與秀琪聞訊,急忙拿上接生用具,準備為產婦接生。
鍾偉明對秀琪說:“今天你來接,我給你作助手。”
秀琪在學校實習時,本對婦產科不感興趣,並沒單獨一人接過多少孩子,戴上帽子、口罩,戴上膠皮手套,自己就要親手為一位產婦接生,心中既興奮又慌亂,好在有偉明站在身邊,心裏有了主心骨,頓覺踏實了許多。
幾經陣痛,宮口開全了,在產婦不斷的喊叫聲中,胎兒頭終於露了出來。隨著胎頭的逐漸產出,一個突然情況出現了:在胎兒小小的脖頸上一圈又一圈緊緊纏繞著臍帶,胎兒的臉憋的青紫,臍帶越纏越緊,無庸置疑,此時稍有怠慢,一個小生命就會夭折。
秀琪隻從教科書上見過臍帶繞頸,從沒實際處理過這種情況,頓時慌了手腳,連聲喊叫:“偉明!偉明!”
鍾偉明顧不得說話,迅雷不及掩耳,一把抄起兩把大號止血鉗,分別鉗夾在脖頸上臍帶的兩側,用剪刀從兩把止血鉗中間將臍帶剪斷。動作機敏,手腳麻利,整個動作不過幾秒鍾的時間,一氣哈成。
臍帶從胎兒的脖頸上滑了下來,胎頭、胎肩、胎身也順勢從陰道口依次娩出。那個九死一生剛剛來到人間的幸運兒,毫不客氣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整個病房、產婦、秀琪、還有外麵等待的親人們都長出了一口氣。
秀琪眼見偉明臨危不亂,技術嫻熟,更是打心眼裏佩服,自歎不如。
回到辦公室,洗刷幹淨接生用具,看看窗外,天空已經放亮,寒風敲打著窗玻璃,淩晨時分更是冰冷刺骨。偉明一邊點旺爐火,一邊勸秀琪:“天剛亮,累了一宿了,你去睡一會兒吧。”
秀琪脫下白大衣,湊近火爐,烘烤著手腳,睡意全無,心中充滿了喜悅和難以表達的興奮。她為新生兒的安全降生而高興,為產婦安然無恙而高興,更為能與偉明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冒險,一起受罪,一起談她們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激動不已。
來到草原幾個月了,還沒機會與偉明單獨在一起好好地聊聊,她不知道他的心裏現在倒底怎樣想,早想探尋他心中的秘密。哦!多年不見,想不到與偉明在一起還有說不完的話題。與他在一起不必過於俗氣地賣弄風情,挑動他的感情,隻要默默地看他工作,看他說話,就像在聆聽一曲無言的歌,哀怨委婉,動人心魄。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會觸動秀琪那一顆寂寞、煩悶、無聊和相思以久的心弦。她的臉上露出了隻有偉明才能打動她心弦的那種又恭敬又狂喜的表情。
鍾偉明也沒有想到,他與秀琪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秀琪的存在對他來說是一種永恒的誘惑。為了保全名譽,他還要時時提醒自己,克製自己,壓抑心中生發出的種種激情。這個漫漫長夜,秀琪向他敞開了心扉,她言簡意賅的幾句話,早已說明了一切。以往沒有秀琪的時候,鍾偉明一個人,在冰冷的辦公室裏,在簡陋的病房裏,無論等候產婦分娩還是搶救危重病人,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捱,孤獨、寂寞、困倦、寒冷、擔驚受怕還有莫名其妙的恐懼,所有這一切,隻能一個人默默地忍耐。那是何等難熬的一刻呀!
有了秀琪在一起,這一切感覺都忽然煙消雲散了。漫漫長夜是享受,是溫馨,是比詩歌還要優美,比民歌還要動聽的心曲,他真恨不能這長夜永遠不要消失,與秀琪的談話永遠永遠繼續下去。
偉明與秀琪忘掉了困倦,麵對麵,中間隔著一個火爐,興致勃勃地說著聊著,誰都不想去睡。
窗外的太陽斷斷續續照耀著大地,狂風驅趕著烏雲,飛速地掠過幹枯的草原,刮著窗玻璃發出嘎嘎的響聲,寒風在房屋周圍隱隱地呼嘯著。詠娥頭戴大皮帽,扛著糞叉子,獨自一人向牛圈走去。鍾偉明從窗戶裏望見,衝秀琪一吐舌頭,一口吹滅還再燃燒著的蠟燭,嘴裏說著:“趕快去幹活!”急忙跑出衛生院的大門。
7
這是一個少有的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太陽向四周射出朦朧的光芒。北風凜冽。草原上,低風卷起積雪,發出沙沙的響聲。茫茫雪原顯得非常明淨,在地平線盡頭的草原上煙霧騰騰,籠罩著一片紫色的霞光。
詠娥將趴在草圈前的幾十頭牛轟起,用手中的糞叉吆喝著轟趕向遼闊的雪原。見偉明走過來,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生了嗎?”
“生了。”
倆人也不再多說話,各自幹各自的活。
鍾偉明跳上草堆,用沉重的二齒子使勁刨下一堆堆幹草;詠娥在牛圈裏用草叉將幹草散開,十幾頭活蹦亂跳的牛犢伸著懶腰,一邊尿尿,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起儲存了一冬、營養豐富、散發著青草氣息、顏色碧綠的冬儲草。
詠娥站起身往回走,要回家燒茶準備早飯,見秀琪穿戴整齊也往這邊走了過來,急忙說:“你別管了,大冷的天,讓他一個人慢慢幹吧。”
秀琪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指著絢爛而寒冷的天邊顯現出的朝陽,說:“沒關係,太陽出來了,不冷了,我也鍛煉鍛煉。”
突然,一個黑影閃電般竄到秀琪身邊,嚇得她大叫一聲:“媽呀!”緊張得直往詠娥身上靠。兩人抬眼看,是一隻大黑狗擦身跑了過去。
詠娥不經意地說:“是桑傑家的狗。”
秀琪還在捂著胸口大聲喘著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我就怕這些帶毛的玩意。”
清晨,太陽在匆匆飛渡的雲朵後麵時隱時現,以一種變幻莫測的光輝照耀著大地,天空像夏天一樣高遠蔚藍,白絮般的雲堆也像夏天一樣,向南湧去。毫無暖意的寒風吹打著秀琪嬌嫩的肌膚,風很硬很冷,鑽進秀琪的褲腿,鑽進秀琪的內衣,凍僵了她裸露在外麵的臉蛋,她發現,天氣比原先設想的要冷的多,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但仍禁不住瑟瑟發抖。
她這時真有些佩服詠娥了。“這樣冷的天,甚至比這還要糟的多的狂風暴雪的日子,詠娥還不是一個人照樣默默地幹這些艱苦煩燥的活嗎!”風仿佛就在等著她,快樂地呼嘯著,一陣緊似一陣,想把她擒住帶走。秀琪深深地吸著雪花飛舞的凜烈的空氣,不知為什麽想到詠娥就會感到心慌意亂。
有秀琪來到身邊,寒冷和勞累仿佛一下子減退了許多,空氣也變得溫柔和諧。鍾偉明推車,秀琪用糞叉子鏟起凍牛糞裝上小推車,倆人配合默契,不到半個小時的功夫,一大片凍牛糞都堆了起來,兩人相視一笑,饑餓、寒冷和疲倦都跑得無影無蹤。
兩人幹的歡天喜地,秀琪的手不再冰涼,臉也不凍得發痛,頭上熱騰騰的,索性解開了皮帽子的帶。
偉明見秀琪興致很高,開玩笑地說:“你看,嫁給我要受多少罪,要是你,你受得了嗎?”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半晌,不見秀琪答話,隻是低著頭,一個勁地鏟那些冰凍的牛糞。
偉明將車推到秀琪跟前,抬頭看秀琪,隻見秀琪早已熱淚盈眶。見偉明看她,淚珠沿著兩頰潸潸而下。流過眼淚之後,秀琪嘴唇上出乎意外地浮起一種委曲而略帶嘲弄的微笑。
偉明的一句玩笑話,引起了秀琪心中無限的感慨。來到草原短短的幾個月,她最初的想法和衝動都已消磨得無影無蹤了。她與偉明相處的日子多一日,離去的日子就近一天;她不相信偉明結婚後對她還有那樣大的魅力,她以為,來時大大方方地來,走時痛痛快快地走;可是如今,她幾乎對鍾偉明留戀到不願離去的地步了。她的思想象琴弦一樣在弦軸上越繃越緊,她的眼睛越睜越大,手指和腳趾都在痙攣,喉嚨裏有樣東西哽住,喘不過氣來。
“走,回家喝茶上班。”鍾偉明看看活計幹得差不多了,一麵扛起糞叉一麵催促秀琪。
“你先回吧,我不餓。”
8
中午剛剛吃過飯,詠娥從外麵領來一個又幹又瘦的小夥子,這個年輕人活像個賊頭,低著個頭,貓著個腰,低三下四地衝鍾偉明問好:“院長,您好。您不認識我了?我給您家拉過羊草。”
詠娥急忙介紹道:“這就是龐國發,龐師傅,淨給牧民們幫忙幹活,幹活可好了,在咱們壩後呆了好多年了,我剛在供銷社碰上給領來了,讓他在咱們家幫忙喂牛。”
鍾偉明看了看這個穿著破爛的壩前農民,每年秋天都有農民幫助他們家打草、拉草,他實在想不起來這個邋裏邋遢的小夥子。他對這個弱不禁風的年青人說:“你要願意上我們家幹活咱們是先小人後君子,先講好價錢,你看行不行?”
“中!”小夥子誠懇地說。“怎麽著都行,您還能虧得了我嗎?”
“一個月管吃管住六十塊怎麽樣?”
“中,我跟大嫂都是一個公社的,鄉裏鄉親的,好說,好說。”
“你叫什麽名字來著?”鍾偉明問。
“大號龐國發,小名山柱。”
“龐國發,龐師傅。”
“別,別,”小山柱頭一次聽有頭有臉的人喊他師傅,受寵若驚,謙遜地說:“您還是喊我山柱吧,從來沒人叫過我的大名,我都快把自己的名字忘了。”
“回頭我借間房子去,你明天就搬來吧。”鍾偉明說。
“不用明天,您要有現成的房子我今天就不走了。”
“那行李?”鍾偉明疑惑地問。
龐師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皮,“不瞞您說,我什麽都沒有,還得麻煩您給找套行李。”
果不其然,講好了價錢,龐國發前腳走,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回來了,身上穿的皮得勒沒了,隻穿了件又小又髒的破棉襖,腰間係了根牛皮繩。不用說,皮得勒也是借人家的。
晚上,鍾偉明躺在火炕上,問詠娥:“龐國發這幾年都幹什麽了,怎麽連身衣服都沒混上?太慘了。”
詠娥告訴他:“這小子幹活是能幹,可這些年聽說一直給一個小寡婦幫忙,錢是一點掙不上,管吃管住,不用說還管睡吧。”
偉明說:“那也不錯,比我強多了,我一看他那身棉襖就想起我那時候,要不是”文化大革命”結束了,說不定比他還慘。”
詠娥說:“正好你那破皮得勒還在,我給他穿了。這人就怕沒出息,整天介混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兒?”
偉明說:“人家好歹還找了個小寡婦,我那時候想找個寡婦都找不找。”
詠娥聽偉明說這話真有點生氣了,說:“瞧你那點出息。”
偉明見兩人說話不投機,連忙吹燈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