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二章
1
鍾偉明頭天夜裏迷路跑了不少冤枉路,又被大雨澆了個透心涼,在展赤家吃的麵條裏有不多幾塊肥羊肉,好象變了質,全是哈喇味。第二天回到家,感覺身上不舒服,渾身酸懶,也不想吃喝,躺了一天,天黑時突然發起了高燒。好在自己是個醫生,選了兩片退熱的藥,吃下藥,蓋上被子蒙頭大睡。本以為著涼感冒吃點藥睡上一覺就會好,不成想後半夜肚子痛,連連往外跑了好幾趟。
鍾偉明在心中暗暗叫苦,不好,著涼發點燒不可怕,就怕拉肚子。自己孤身一人,拉曆害了,起不了炕,沒人照顧,可怎麽好?他怕什麽偏偏就來什麽,這一天一夜往外跑了十幾次,起初拉的是稀便,到後來已經拉不出什麽東西來了。裏急後重,肚子一痛就要往外跑,害得內褲上沾滿了汙穢的糞便。
兩天的功夫拉得鍾偉明脫了相,本來精瘦的身子更加削瘦,臉上瘦得隻剩下一條條,沒了人樣。
誰知這一躺,把一路的風寒,內心的鬱悶,一夜的勞頓,一齊發了出來。高熱不退,肚疼不止,能吃的藥都吃過了,甚至咬著牙給自己屁股上打了好幾針,拉了二天一宿,腹瀉止住了,人卻一臥不起。
鍾偉明的破土屋裏連一個能照出人影的鏡子都沒有,他躺在土炕上,偶爾看了一眼玻璃窗,天呀,那是我嗎?鍾偉明不敢相信在模模糊糊的窗玻璃裏看到的甚是醜陋的臉竟是自己。由於風吹日曬,皮膚粗糙不堪,幾天下來,形銷骨立,雙眼下陷,兩腮也深深地癟了進去。頭發蓬亂,像擀了氈似地貼在腦袋上。
鍾偉明疲憊地躺在土炕上,不敢想剛剛過去的一幕,可是展赤那雙晶瑩澈明的眸子總像在凝視著他。展赤的形象如同洶湧而來的潮水向他不斷襲來。
什麽愛情?什麽展赤?什麽奧日娜?什麽書怡?什麽前途?在唯一的現實——死亡麵前,一切都無足輕重了。受苦,思念,騷動,如果遇到了死亡,這一切還值得嗎?
在輾轉反側的不眠之夜,鍾偉明想起展赤的音容笑貌,在他心中兒時的記憶堆積如山,隻要稍稍開啟一點縫隙,它們便爭先恐後,洶湧而出。不過令鍾偉明無法遏止的回憶裏,隻有小秀琪的形象,而展赤的蹤跡難尋。與展赤的這次邂逅,本以為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沒想到在鍾偉明的心裏卻結成了一個疙瘩,令他整日愁腸百結鬱鬱寡歡。
鍾偉明十分疲憊地躺在床上,虛弱到了極點。他隱約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走到了圖窮未日,他從悲哀中掙脫出來,冥思苦想,並想從中領悟到某種哲理。他那樣地虛弱不堪,形影相吊,獨自臥在床上傾聽外麵暗夜的風響。渴了熱一口黑磚茶喝,餓了煮一鍋碎掛麵頭吃。
小朝克清晨起來到馬群換馬,遠遠的看見馬群裏一匹個頭不大的青馬馬蹄上拖著個皮馬絆,三個扣隻剩倆,一蹦一跳的,堅硬的皮馬絆將小青馬的腿磨得鮮血淋漓,它卻固執地一步不肯落下,低頭啃幾口草蹦蹦跳跳緊緊追趕著大馬群。
朝克一眼認出那是鍾哥哥的小青馬。他急忙打馬跑進馬群,甩動套馬杆套住小青馬,解開皮馬絆,將小青馬牽回自己的家。
額吉走出蒙古包,見朝克牽著鍾偉明的小青馬獨自一人回來,連忙問:“孩子,怎麽把你哥哥的馬給牽回來了?你哥哥哪兒去了?”
朝克回答:“鍾哥哥的馬帶著馬絆在馬群裏亂跑,可能是馬跑得太遠了,他找不到,我一會兒給他送去。”
“好,你喝完茶就去吧,你鍾哥哥沒有馬該著急了,要是有人找他看病怎麽辦?”
喝完茶,朝克牽上鍾偉明的小青馬急匆匆跑向大隊部,他把二十幾裏路根本不放在眼裏,不到一個小時的功夫,從夏營盤來到了鍾偉明的破土屋。
窗外,鍾偉明做飯用的一小堆牛糞全被雨水澆透了,牛糞堆被一圈馬蓮圍攏著。經過了暴雨的洗禮,條狀的馬蓮葉油綠欲滴,上麵一串串淡藍色的花開的正旺盛,堅韌的馬蓮越竄越高,蓋過了小小的濕乎乎的牛糞堆。朝克望了一眼濕牛糞堆,心裏想,牛糞都澆濕了,鍾哥哥怎麽點火做飯呢?
敲門走進鍾偉明的家,朝克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幾天的功夫,鍾偉明瘦得皮包骨頭,好似一頭剛剛熬過了一個嚴冬,在青黃不接的春季裏餓得就要斷氣的老弱畜。他身上披著件破蒙古袍,半躺半臥在行李上,屋裏鍋朝天碗朝地,半鍋剩麵條連蓋都沒蓋胡亂放在火爐上。
見小朝克走了進來,鍾偉明眼前一亮,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朝克顧不得問好,急忙說:“哥,我把你的小青馬抓回來了。”
鍾偉明有氣無力地低聲問:“朝克,小青馬的腿磨破了吧?我病了好幾天了,沒有功夫去找,你在哪裏看見它的?”
朝克說:“它跑回大馬群去了,你怎麽了,病得這麽曆害,找醫生看了沒有?”說完他自己差點笑出聲,真是急糊塗了,大隊裏隻有鍾偉明一個大夫,他自己看不好還能找誰呢?
鍾偉明望著小朝克,披著蒙古袍硬挺著坐了起來,他苦笑著說:“沒事,我自己吃了藥,打了針,好是好了,就是渾身沒勁。唉,那天迷路淋了雨,回來發燒又拉肚子,真不禁折騰,沒兩天的功夫就快起不來了,小青馬跟著我也受罪了,沒人管,腿不知道磨成什麽樣子了。”
朝克站起身看了看鐵鍋裏剩下的半鍋掛麵,他用勺子翻動鍋裏清一色的掛麵條,煮得像大米稀飯一樣,又碎又粘。他說:“鍾哥哥你這幾天淨吃這個呀?連點肉星也沒有,上我們家吧,額吉要知道準得著急!”
鍾偉明急忙說:“不要緊,千萬別跟額吉說,過兩天我就能騎馬了,你先回去吧。”
朝克見鍾偉明身體虛弱騎不了馬,無奈地說:“那我先走了,一會兒我給你送點羊肉幹來。”
回到家,朝克述說了鍾偉明的遭遇,額吉不等聽完,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可憐的孩子,他沒有家,他病得這樣曆害怎麽能行,我的兒,把套車的牛趕快抓回來,上大隊部,把你哥接來!”
小朝克不敢待慢,慌忙騎馬出去找回了套車的牛,一個人趕著牛車,急匆匆趕往大隊部。
朝克用牛車把鍾偉明接回家已是黃昏,額吉不顧朝克奔走了一天,又催他騎馬找隊長批條子買羊。
一個夏天一戶牧民隻能殺一隻羊,牧民們為了得到一張完整無缺、羊毛長得不長不短、能熟了作皮得勒的羊皮,往往選擇在入秋後再殺羊。羊皮現在沒毛,光溜溜的,什麽都不能作。額吉卻顧不了那麽多了,當天晚上就為鍾偉明煮了一大鍋手把肉。看著鍾偉明大口小口貪婪地喝著羊肉湯,額吉緊皺的眉頭才舒展開。她小聲嘟囔著:“肉湯裏要是有點蔥段就好了,咱們這裏什麽菜也吃不著。”
鍾偉明在朝克家調養了三天,大病初愈,元氣未複,比過去更顯得修長、枯瘦,簡直就是副骨頭架子。兩條瘦得像麻稈似的腿走起路來直打顫。
深更半夜,有人來找鍾偉明看病。睡眼惺忪的鍾偉明形容憔悴,麵色蒼白,他披著破蒙古袍,被連夜不眠和沒完沒了地騎馬累得疲憊不堪。額吉看著他幹癟的皮包骨的胸膛,瘦骨嶙峋的手,細得出奇的脖子,憐愛之情尤然而生。
“孩子,你行嗎?要不讓朝克把小青馬放馬群算了,別人看不見你的馬以為你走了,找不到你,也許就不找你了。你已經連著跑了六個晝夜了,要不給他們包點藥,先不要出去了?”
“沒關係,額吉,反正有馬。”額吉的鼓勵使鍾偉明身上慢慢有了力量,使他的情緒豁然開朗,在他心頭不可思議地湧起一股平和、寬慰的感受,不管怎麽說,又活過來了。
夏天漫漫的長日真是難熬,炎熱的太陽當空照,但是灼人的太陽已經不能使鍾偉明感到絲毫的溫暖。不斷有人來找看病,鍾偉明背上藥包,為了掙幾個工分,機械地騎在馬上,在茫茫草原上走呀走,對周圍的一切漠然視之,一日複一日沒白沒夜的奔波。身上的病好了,可對付心裏的疾病,任何人都無能為力,無窮無盡的悲傷折磨著他,使他無法躲避。
2
途經寡婦花拉的蒙古包,鍾偉明跑了一天,感到十分勞累,花拉大嫂一慣熱情好客,雖然家裏隻有一個小姑娘,卻經常高朋滿座。花拉大嫂對每一位來客都不冷落,又是茶又是飯,有時還有酒。有些壞小子背地裏說些她的壞話,說什麽寡婦花拉睡覺的癮特大,來者不拒,不管是身強力壯的小夥子還是中年人,不管是牧民還是喇嘛,都滿足不了寡婦花拉性的欲望。可是說歸說,花拉求到誰的頭上,小夥子們都受寵若驚地巴不得鞍前馬後的伺候。
鍾偉明走進蒙古包,與花拉大嫂互問了好之後,花拉關切地問道:“鍾大夫,是不是很累?你的氣色不好,坐下來好好歇歇吧。”說著話,把一個瓷碗擦得鋥亮,她知道鍾偉明胃不好,怕吃硬的炒米,特意用小米飯拌了甜奶油端給鍾偉明。
鍾偉明跑了一天正餓得難受,差不多蒙古包都是炒米茶,炒米硬,裏麵小石頭多,整天喝它實在受不了,每次路過花拉大嫂家都要進來坐坐,一是大嫂甜言蜜語讓人聽了感到欣慰,二來大嫂從來都舍得吃喝,對鍾偉明更不吝嗇,什麽好吃的都拿給他吃。
花拉大嫂給鍾偉明帶來了更多的樂趣,與她說話聊天讓鍾偉明心情舒暢。得承認花拉比一般的牧民婦女性情更溫柔,甚至比天仙奧日娜還要聰穎的多。誰也不否認她是個誠實、聰明、有膽有識的小婦人。
鍾偉明見了花拉把自己最近迷路、鬧病的事說了一遍,花拉也像見到了娘家的弟弟,把自己家這些日子的苦、辣、酸、甜嘮嘮叨叨對鍾偉明說個沒完。
花拉大嫂說:“我就發愁我家的敢幹瑪十來歲了還上不了學,將來大了沒文化什麽也做不成,還得跟我似的沒出息。”
鍾偉明說:“不是聽說大隊要成立個馬背學校嗎,流動上課,不知什麽時候開始?”
花拉點著了一支煙,一邊吸煙一邊憂慮地說:“唉,那都是沒準的事,現在誰給組織啊?誰當老師?能給記幾個工分?都是事。”
鍾偉明說:“要是敢幹瑪能學漢字我到能教,蒙文可不行。”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花拉趕緊說:“漢文也行呀,將來學會了漢文,敢幹瑪可以上大城市呢。”她衝女兒說:“還不快謝謝你哥,你就跟他學漢文吧。”
敢幹瑪乖巧地說:“真高興,我有老師了,我要跟鍾哥哥學文化了。鍾哥哥,你可要天天來喲。”
鍾偉明是寡婦花拉家的常客,對這一點他不否認。花拉雖然年紀將近四十,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她對北京來的這個小夥子的款待尤勝一籌。每次鍾偉明來好吃好喝不說,單為鍾偉明的一雙破蒙古靴、臭氈襪,就讓她操碎了心。今天氈襪磨透了,明天蒙古靴開線了,縫了補,補了縫,直到再也掛不住針腳。鍾偉明為這事求東家找西家,連插過包的無尼爾家都不願意再為他縫補這雙糟透了的蒙古靴了。
花拉大嫂見鍾偉明騎馬穿著雙布鞋,腳腕子磨得又紅又腫,心疼地問:“蒙古靴又壞了吧?拿來我給你補。”
鍾偉明不好意思地回答:“不成了,實在不能穿了,我給扔了。”
敢幹瑪長大了,她乖巧地坐在鍾偉明身邊,聽額吉和鍾哥哥說起來沒完。望著鍾哥哥身上實在破得不能再破的蒙古袍,敢幹瑪不止一次地對額吉講:“額吉,我要給鍾哥哥縫一件蒙古袍!”
額吉每次聽到敢幹瑪說這話,都要用外表的高興來掩飾內心的尷尬。她假裝誇獎她一番:“行呀!你看我們的敢幹瑪長大了,能給鍾哥哥縫蒙古袍了。”
花拉大嫂不是小氣,不是惜力,她為鍾偉明一年複一年縫補的蒙古袍和蒙古靴比縫件新的還費力。說到新袍子,談何容易?皮子從哪裏來?一個大小夥子縫件像樣的二茬羊皮蒙古袍,怎麽也要七八張羊皮,一個牧民家隻有秋天能殺上一隻長齊了毛的綿羊,不要說這些生皮子還要製成熟皮子,薰黃上色;布、棉花、銅扣都要錢買,她知道這個北京來的小青年窮得隻剩下了赤裸裸的自己。
花拉大嫂和鍾偉明東家長西家短地拉起了家常,把他當成了自己娘家的弟弟,什麽心裏話都願意和他扯扯。看看夜色漸濃,花拉大嫂打了個哈欠,說:“今天晚上也不來人,要是有人來咱們可以打上一夜撲克牌。”
鍾偉明知道花拉大嫂寧肯搭上茶,搭上飯,也樂意牧民小夥子們上她們家玩,她才不怕什麽寡婦門前是非多呢!
人們說起花拉的遭遇,說她的丈夫因為喝醉了酒摔死之後,她很快就恢複了原來的樣子。起初她非常悲傷,人一下子老了許多,但等到寒冬一過,刮起了春風,草原上剛有點暖和的時候,花拉的悲傷也隨著積雪一同融化消逝了。
整個大隊的小夥子們都私下裏議論花拉的風流,什麽來者不拒,甚至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她的性欲多麽強烈。花拉大嫂圓圓的臉頰隨時隨地都露著淡淡的紅暈,一度暗淡無光的眼睛又亮了,走路的姿勢又像從前一樣輕盈,往日的習慣又都恢複了。她愛熱鬧,愛打撲克牌,愛和男人開玩笑,喜歡用些放蕩的話語逗弄來找她的男人。她的嘴唇上越來越多地掛著一種不知在期待著什麽的、難以捉摸的笑意。
鍾偉明聽了花拉大嫂的風流軼事,心裏充滿了忌恨,仿佛花拉是他的情人,他可不願意讓那些醉鬼整天纏著她。他在內心裏往往按捺不住,想見識見識花拉的風騷何在。住在花拉大嫂的蒙古包裏,鍾偉明坐臥不安,身心得不到滿足,夜裏躺下後使他不自覺地想入非非,在心裏渴望著浪漫故事的發生。
冬天住在花拉家,大嫂像對待孩子似地給他蓋好大皮得勒,讓他抬起腳,把皮衣在他腳下卷成一個筒,再在上麵蓋個大大的皮得勒,關愛地說:“小心夜裏睡覺別冷著。”
鍾偉明默默享受著,望著大嫂一雙美麗的眼睛,慈愛的眼神,不敢多說一句,一動不動地睡到天亮。第二天,大嫂總愛開玩笑地說:“你可真老實,一夜一動不動,睡好了嗎?”
鍾偉明像個小弟弟,連連說:“睡好了,睡好了。” 他引頸盼望能有機會一遂平生心願,期望的事沒有發生,看來永遠也不會發生。
3
生活饋贈給鍾偉明的是無盡的煩惱,這個年輕人甚至習慣了用酒精麻痹自己的大腦,用香煙毒害自己的神經,他神經質地拚命折磨他的幾匹座騎,無論白天黑夜溝溝坎坎,不顧死活,向著草原深處,向著黑暗,向著死神,縱馬狂奔,他用這種近乎歇斯底裏般的瘋狂來宣泄他的孤獨,他的失落,他的思鄉情。
鍾偉明心情煩燥的時候,與全不拉整天盤坐在陰暗的小土屋裏,或在莫日根的蒙古包裏,在棋盤上你來我往尋找樂趣,直殺得天昏地暗,令全不拉、莫日根與眾多的蒙古象棋好手俯首稱臣。他寂寞時,不顧昏暗的煤油燈、柴油燈將他的嘴巴、鼻孔,甚至氣管和肺熏的烏黑,整夜整夜和孫滿福、郝必薩哈拉圖在一起打撲克,聊度時光。插隊一晃幾個年頭過去了,他不知道還有多少時日,或者一生。
暑熱未盡,秋天就踩著夏天的衣襟,帶著沙沙的草浪聲跟蹤而來。
赤腳醫生雖然有比較固定的收入,可是,掙工分要在一年一度的牧民代表大會上討論,由於貧下牧民代表中總有人不滿意,鍾偉明的工分也就一年一個樣,今年一天能掙九分,明年隻能一天七分,或者更少。這一年秋季,鍾偉明為了多掙幾個工分,與牧民們一起用芟刀去打草。
在秋季草場,鍾偉明手拿長柄芟刀,跟在無尼爾後麵,無尼爾隨意舞動芟刀,割下一行行寬寬的草,鍾偉明起初緊緊跟在後麵,用力揮動手中的芟刀,眼前的草在他的刀下一片片倒下去了,他感到很欣慰,心中想,到了那一頭就可以休息了。可是時間不長,他感到越來越累,覺得身上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唯一偷懶的辦法隻能裝模作樣地去磨刀。
不一會兒的功夫,鍾偉明沿著剛才割草時留下的蹤跡慢吞吞地往回走,走到牛車邊,坐下來,拿起磨刀石,吐上口水,一下一下磨起來。
好在膀大腰圓的無尼爾並不在乎鍾偉明割了多少草,他自己掄圓了芟刀,隻顧低著頭一個勁地往前走,一點也沒把草糟蹋了,一行行割得整整齊齊。
割草時,野草發出颯颯的響聲,散發出芬芳的清香味,相隔不遠的牧民小夥子們爭先恐後地割著草,唯恐好草地讓別人都割了去。
太陽照著鍾偉明瘦弱的身軀,汗水從他麵頰上、鼻子上流下來,後背也濕透了,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他的腰疼得像要折了,胳膊累得已經掄不起芟刀了,使他感到掃興的是,他割的那一行彎彎曲曲,參差不齊,草稀稀落落,割下的也不多。
從敖包山一直伸向很遠,被蹂躪的草地在芟刀下波動、呻吟,已經割完的草地閃著蒼綠色的斑點,一條一條的,整齊劃一;還沒有割草的地方,微風吹得閃著綠緞子般的青草沙沙作響。看不見的鳥一疊連聲地唱著歌,太陽隱在雲的後麵,不知愁的牧民在用蒙古長調哼唱著毛主席語錄歌曲。割草季節全家出動,多打一點草就會少死一頭牲畜。五顏六色的花頭巾、蒙古袍像鮮花一樣撒滿了草場。
誰也沒有注意,鍾偉明一個人,坐在草堆邊,若有所思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嘴裏銜一顆青草,眺望遠方,一聲不吭,內心充滿了複雜的活動。
鍾偉明走上敖包山,以為能找到一點書怡和其他知識青年的痕跡,哪知這痕跡隻嫌太多。
在從前跟書怡談話的地方坐了下來,以往的日子都回來了。那個初戀的姑娘也複活了……美麗的側影,清秀的麵容,一一映入他的眼簾。
他依稀聽見了知識青年們男男女女熱鬧非凡的笑聲、吵鬧聲;聽見了有人哼唱著淫穢的小調;有人趕著馬車高聲咒罵;馬蹄噠噠,幾十名知青如猛虎下山,呼嘯著一擁而去。每條小路,每處草地都有離人的影子在飄浮;每條小路的拐彎處,山岡下,蘆葦深處,都有知識青年出其不意嘰嘰喳喳的出現。雖然明知不可能,但他寧肯重新溫習一遍。
他的目光隨著那些曲折迷離的小路,一直伸向遙遠的地方。
他完全孤立了。
所有的朋友都不見了。書怡、蘇鐵、小龍,哪怕是文生的叫罵和葛翠玲的哭泣。
上午還烈日當頭,中午時分,愁雲漠漠的天上灑下了雨點。黑雲在一片嫩綠的草原上空翻滾,一隻蒼鷹在烏雲波浪似的邊際下飛翔。蒼鷹偶爾扇動一下翅膀,然後又展開,順著風勢,卷進天上的激流,斜著身子向東方飛去,越飛越遠。
雨過天晴,草原上籠罩著一片蒸汽,草地瞬間變成了溫潤的墨綠。無尼爾收起芟刀,騎上馬,匆忙向自己的蒙古包跑去。攤草、堆草是個笨重的活,鍾偉明有了用武之地,他一個人留下來,默默地幹了起來。
4
嚴寒和暴風雪送來隆冬,鍾偉明整年累月在麻木的寂寞中過著與外界隔絕的日子。
在大隊邊界的最南邊,有一片好草場,一年四季,這裏人跡罕至。
這裏是牧民家族放置死去的親人的墓地。
當家裏有人去世,牧民們會把他的衣服脫得精光,用大氈裹起來,趕著馬車一直馭到家族的墓地。停下馬車,打開大氈,將故人渾身赤裸著平放在草甸上,屍體仰麵朝天,靜靜地躺臥在草地上,躺在萬花叢中,躺在枯黃的哀草上,躺在皚皚白雪上,等著草原狼深更半夜來吞噬掉他們的肉體,把他們的靈魂送上天堂。牧人們生在草原,死在草原,最後將身體也還給了草原。
大隊的牲畜越來越多,草場不夠用,南邊的這片草場沒有河沒有水泡子,連一口井也沒有。沒有水源的草場再好也無濟於事。
許多牧民想挖出口打不幹的深井,可這裏二尺深的黑土層下就是流沙,夏天挖井容易塌方,冬天冰凍三尺,牧民也羞於幹這種又苦又累又危險的體力活。打井的計劃醞釀了多少年一直無法實現。
冬季是打井的絕好時機,大隊領導班子一商量,決定由表現積極的保爾負責組織,調動大隊裏的所有能工巧匠,一塊去挖大口井。
希日布、道尼德首當其衝,還有其他幾個牧主子弟。鍾偉明是赤腳醫生,顧名思義,赤腳是沒鞋,是不脫產,是兼職,他當赤腳醫生每天掙的工分一降再降,有了體力活當然跑不了他。
晨風峭厲,草原上空蕩蕩的,孫滿福冒著嚴寒,趕著大車,拉上大隊那頂公用的破舊的蒙古包,搬到了最偏僻、最受人冷落的南部荒原雪地。坐在大車上,往南瞭望,雪原白茫茫一片,雪地上有個影影綽綽黑乎乎的影子,希日布告訴鍾偉明,那是前幾天死的某某某。鍾偉明不解地問:“死那麽多天了,怎麽還沒讓野獸給吃了呀?”
希日布看了看孫滿福,心有餘悸,再也不敢多說少道,隻是笑了笑。
倒是孫滿福仿佛早忘了與希日布的恩恩怨怨,接碴對鍾偉明說:“你看這些年有多少槍呀,兵團的軍人們有槍,大隊的民兵有槍,軍人又有吉普車,聽說團長和團參謀長都是北京軍區大比武的神槍手,隻要看見狼的影兒,十拿幾穩,別想逃出手掌心。”
鍾偉明說:“難怪現在看不見狼的影子了,我們剛來那幾年往這邊走十有八九都能看見狼,看見黃羊什麽的。”
大車上的人昏昏沉沉,悶悶不樂,希日布不哼唱小曲,道尼德也不再講故事說笑話。山岡上都是幹草堆,草堆上蓋著一層厚厚的雪,不知這是哪個懶惰的牧人沒把草拉回家,馬群一來就全糟蹋了。
蒙古包裏燒上牛糞、羊糞,鍾偉明與幾個樂天派的牧主子弟在一起過起了日子。白天出去打井幹活,晚上回來吹牛談笑,圍著火爐子吃自己的小米幹飯,喝熬得濃濃的黑磚茶,屋外是白雪皚皚的荒野,冷得連哈氣都要凍在了一起。荒原上看不到一個人,沒有一頭牲畜,連飛鳥也看不見一隻,蒙古包裏卻其樂融融。
幾個牧民小夥兒說女人,說誰家的姑娘長得俊,誰偷了幾個漂亮媳婦。每天晚上,聽幾個牧主子弟哼唱蒙古長調,講與女人在一起的感受,鍾偉明把這些從來沒有聽過遇過的事情當成了精神會餐。
大家讓鍾偉明講點新鮮的事情,他用僅有的一點點知識為那些沒有文化的蒙古族青年們講《草船借箭》《水滸》,還有許許多多他們這輩子連聽也沒有聽到過的書本上的故事。
那些低人一等的牧主子弟比起鍾偉明來也要富裕得令人羨慕,他們早上喝茶有炒米、奶渣子和炸果子吃,鍾偉明的早飯永遠是在一隻特大號的鐵茶缸子裏削上幾塊肥羊肉,撒點鹹鹽,煮上一大缸子小米幹飯,蓋上蓋,在灰堆邊一燜。焦黃的小米幹飯飄出誘人的香味,美美地吃上一大缸子,那種滋味,那種滿足,與剛剛享受過美味家肴,酒足飯飽的感覺並無二致。
鍾偉明的褲子破得一塌胡塗,到處是裂縫,還好,裏麵還有厚厚的皮褲遮醜。幾個男人住在一個蒙古包裏,最方便的地方就是晚上脫個精光,一麵用指甲擠著襯衣、襯褲縫和褶子裏的虱子,一麵哨牛逼。
大地凍得如鐵板一般硬,一鎬頭下去隻能刨出個白印。鍾偉明麵對這般情景以為無計可施,照這樣的速度挖下去,直徑足足有三米的大口井不知要挖到驢年馬月。
可任何困難似乎都難不倒那些看似憨憨厚厚其實都是些絕頂聰明的牧主子弟們。
夜晚,在挖開的雪地上,在一個圓圓的凹陷下去的不大不小恰恰是一個大口井麵積的凍土地上,小夥子們鋪上了厚厚的一層幹羊糞,在下麵點著火,漚上煙,四周是厚厚的白雪,也不怕引起火災,第二天早上起來,地表的凍土化了一層,挖起來一點也不費力。
有經驗的牧民們不著慌不著忙,一個星期過去了,凍土層被揭了蓋。
鍾偉明以為照這樣的速度要不了幾天的功夫就會見水了呢。果然,很快接近了地下水的表層,凍土層也越過了,如果一直挖下去,用不了幾天的功夫就會大功告成。
牧民們卻出奇不意地不再著急,每天隻挖薄薄的一層,直至地下水完全浸濕了沙土。濕潤的沙土層被浸了水,再經過一個零下三、四十度的夜晚,第二天,井下的沙土層連冰帶水又凍成鐵板一塊。
人們用力刨呀、挖呀,也不再用火攻,每天進度很慢,凍一層挖一層,仿佛在故意磨洋工。
一個月過去了,大口井足足有一丈多深了。隻見井中層次分明,兩尺厚的黑土層,往下是凍得一圈一圈的流沙層,井邦凍得如灌注了鋼筋混凝土一般結實,再沒有了塌方的危險。
井越挖越深,越往下挖越費力,用鐵鎬,用鋼釺,一下一下,一錘一錘,再用鐵桶將刨下的凍土塊一桶一桶拽出井外。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在白雪皚皚荒無人煙的雪原上,大口井的進度越來越慢,人們每天不是盼著天暖和,而是盼著天冷。
一天晚上,大車老板孫滿福找了個借口回家取東西,牧主子弟道尼德打趣地說:“什麽回家有事,還不是想老婆了。”
人們哄堂大笑。
希日布本是個風流快活笑口常開的人,大家喜歡他的隨和與樸直,喜歡他的蒙古長調,喜歡他唱些愛情的哪怕是淫穢的小曲。可是,自打他唱歌頌毛主席的歌曲,被孫滿福告了惡狀,他唱歌的興趣幾乎全被打掉了。今天,見孫滿福走了,蒙古包裏都是些牧主子弟,除了鍾偉明,都是同類人。“不過,鍾偉明值得信任。”他想。
希日布突然來了興致,用他那沙啞、低沉的聲音,唱起了草原牧民們喜愛的難得一見的蒙古長調。
“啊哈嘿……啊哈嘿伊......”
悠遠遼闊,深沉高亢的蒙古長調如曲折的彥吉嘎河水蜿蜒淌出。
一個高亢的男高音隨後響起。
“碧綠的湖水,明亮的藍天,比不上妹妹純潔,金色芳香的桂花喲,比不上你的美麗......”
鍾偉明在蒙古包外停下腳步,凝神屏氣,不敢動彈,他用心傾聽著,第一次完整地聽到了這首憂傷淒慘的蒙古民歌。他知道希日布是草原歌手,可以前隻能聽他用似乎調侃的腔調唱的歌頌毛主席的歌,從沒聽到過希日布這樣感情充沛,發自內心地唱起長調。歌裏樸素傷感的情調有力地感染了鍾偉明,仿佛在他的心上拉起了一根繃得緊緊的琴弦。
“聰明的姑娘森吉德瑪,我時刻想念著你......”
蒙古包裏的牧主、富牧子弟,所有的牧民隨著希日布的歌聲唱了起來。
“啊哈森吉德瑪,狠心的爹娘為什麽把你出嫁到天邊,再也不能相見森吉德瑪......”
音色深沉的歌曲在不斷挑動這根琴弦,使鍾偉明痛苦不堪。他佇立在離蒙古包不遠的地方,凝視著冬天黃昏的陰雲,不禁熱淚盈眶。
“騎上那駿馬,離別了家鄉,哪怕路途多遙遠,為了尋找你呀,我走遍了茫茫草原,心上的人兒森吉德瑪,我如今多麽孤單......”
歌聲的節拍加快了許多,牧民們玩弄著高亢的尾腔,逞強地大聲唱著。
鍾偉明含著淚,在心中與牧民們一起哼唱了起來。
“啊哈,森吉德瑪,為了你我受盡了草原的風霜,望穿了雙眼,依然不能相見,森吉德瑪......”
牧民們的低音部還沒有唱完最後的字句,希日布的長調掠過低音部扶搖直上,他的聲音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馳騁在遼闊的草原上。
“啊哈嗬伊,啊哈嗬伊......”
希日布的長調千迂百回緩慢悠長,它淒涼單調的步伐從容不迫,逍遙自在,慢慢地消失在草原無邊的蒼穹中。
希日布的蒙古長調唱完了,鍾偉明站在那裏,久久不願走進蒙古包。歌中的那種傷感情調不絕於耳,縈繞在他的心靈深處,勾起了他年深日久的哀傷。
“蒙古包裏的牧主子弟都是娶了妻的,連最醜的馬二騷也不例外。這些聰明能幹的小夥子們不是也好久不能回家了嗎。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他的森吉德瑪……可是,這悲傷的曲調,令人心碎欲絕的歌詞,好像是為我寫的,這分明就是為我寫的......”
“為了尋找你喲,我走遍了茫茫草原……走遍了茫茫草原......”
歌聲好比雨水,一點一滴的滲透了鍾偉明一顆枯萎的心。純潔美好的音樂喚起了鍾偉明回念往事的惆悵。
孫滿福想轍回家的第二天按時回到了蒙古包。傍晚,一個牧民小夥兒又告假回家,不用說,也是想媳婦了。
插隊一晃六年,整整六個年頭,鍾偉明曆盡千辛萬苦,領略了多少人間冷暖,曆經了多少世態炎涼,他領悟了許多在北京在學校在大城市永遠學不到的東西。漫無邊際的困苦生活已將鍾偉明的青春熱情耗盡,再沒有什麽感受力可供激情驅遣了。
5
大口井挖好了,鍾偉明又搬回了大隊部。
走進自己那間空蕩蕩的小屋,冰冷徹骨。
鍾偉明放下藥包,在黑暗中摸出小藥瓶做的煤油燈,想用火柴點亮。火柴擦著了,他把火湊近燈撚,煤油燈滋滋啦啦地響著,火柴棍熄滅了,燈沒點著。反反複複點了好幾遍,仍然點不著。小油燈裏裝的是夏季的零號柴油,柴油在嚴寒中凝成了一團。曠野上有零下二、三十度,小屋裏最多不過零下十幾度,並且,燒火的幹牛糞所剩無幾,不要說睡在這樣一間冰冷刺骨的屋裏,就是時不時地呆上一小會兒也會讓人不寒而栗。
鍾偉明束手無策,重又陷入絕望的境地。他翻箱倒櫃,想找到一截蠟燭點亮燈。蠟燭沒找到,飯盆碰到了地上,一聲巨響,裏麵的冰摔得粉碎。鍾偉明抄起茶壺,沉甸甸的,也是一個大冰包。寒冷使一切都凝固了,包括這個年輕人的心。
大喇嘛全不拉“文革”初期挨了鬥、挨了打,幾年過去了,人們似乎把他忘記了,沒有人再打他、罵他、汙辱他,他尊貴的身份雖然與住在破屋裏不相符,可是看的出,人們對他的崇拜、愛戴與日俱增。不光他的親戚不斷地給他送黃油、奶豆腐、牛羊肉,別的牧民,甚至貧下中牧們也偷偷地送來吃的、喝的、用的。這個昔日的階級敵人不缺吃不缺穿,一個人生活在小土屋裏樂不思蜀。
小土屋外是一片暴風雪。在屋外歪斜傾倒的防牲畜的楊木杆上,壓了一層被風舐得光光的堅硬的雪堆。雪堆前就是一望無際白雪覆蓋的單調荒涼的草原。
風卷著雪花從灰色的天幕上飄落下來,風吹走了小土屋上冒出的白煙,小土屋前揚起一陣陣的雪霧。一團團鵝毛似的白雪,如波浪起伏,飛落到馴服的大地上,淹沒了村莊、小路、草原、人獸的足跡。
一個騎馬的人,渾身都被大雪遮蓋住了。他的馬變成了白色的,他的皮得勒上落滿了雪花,他的大皮帽子兩邊、上沿、眉毛上,都是一層濃濃的白霜。
鍾偉明撩開沉重的羊毛大氈縫製成的門簾,推開木門,徑直走進了全不拉的小土屋。
全不拉個頭不矮,膚色蠟黃,雙頰凹陷,頭發灰白。他穿的蒙古袍舊的寒磣,兩個肘部的棉布早磨破了,露出了裏麵的羊皮。褲子也是穿了多年的皮褲,油黑發亮。內衣尤其髒,一年到頭恐怕從來沒有洗過。他好像被衰老和曆經的滄桑吸幹了。枯瘦的嘴角淒涼地耷拉著,布滿皺紋的眼皮腫脹而又顯得沉重。
小屋裏,油燈冒著尖尖的黑煙苗,煙霧彌漫,昏暗的燈光下,一頭白發的全不拉盤腿而坐,他用一雙如樹皮一樣幹瘦的手轉動著一小串佛珠,嘴巴動著,默念著佛經。門吱扭響了一下,全不拉抬頭見鍾偉明走進了屋,互相問了好。
盡管鍾偉明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中念經是絕對不允許的,是與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背道而馳的迷信,但全不拉早把鍾偉明當成了自己人,不用費盡心思地遮遮擋擋,兩個人心照不宣,誰也不去說穿它。
老人並不隱藏佛珠,看見鍾偉明就如同看見自己的一個窮親戚,急忙起身下地,從大木櫃上端來一盆手把肉。
“馬鞍子卸了嗎?把馬喂上草了嗎?”全不拉問。
“馬出了不少汗,還沒飲水,過一會兒飲了水再放草圈。”
“孩子,還沒吃飯吧?吃點手把肉,還不涼。”全不拉輕聲說。
“今天我和莫日根下了一下午象棋,都讓我贏了。”鍾偉明突然興奮起來。
“曆害,曆害。我是贏不了莫日根,上次讓他把我贏得,給我轉了一次磨呢。”
“我今天也給莫日根轉了磨。”
“啊?”老人驚歎裏透著佩服。
轉磨是蒙古象棋裏最曆害的著法。絕對占優的一方,把對手消滅成了光杆司令,用自己的幾個作戰棋子,皇後、車、象、馬、兵,缺一不可,按照一定的套路,把對方的皇帝,一步一將,圍著棋盤邊,從棋盤的一頭繞到另一頭,是對交戰方最大的汙辱。
“嘛嘛,最近莫日根已經贏不了我了。”鍾偉明胸有成竹地說。
“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全不拉著急地說。“莫日根這人愛麵子,愛急。他給別人轉磨行,別人老贏他,給他轉磨,他可真急。”
老人的潛台詞是人家是當官的,可得罪不起。
鍾偉明盤腿上炕,坐在小炕桌邊吃起了手把肉。老人端來了熱茶,見鍾偉明吃得正香,也不搭話,拿起佛珠,繼續叨念經文。
鍾偉明喝著熱茶就著肥肉,狠狠地吃了一通羊血腸,一天的勞累和深入骨髓的寒氣頓消。老人見他放下刀子,吃得差不多了,捋著下垂的白胡子,兩隻眼睛閃著熾熱的、隻有蒙古人才有的慈愛而銳利的光芒望著鍾偉明。
“吃飽了嗎?孩子,再吃點。”
“吃飽了。”
老人扔過來一塊汙黑油膩的毛巾,鍾偉明用髒毛巾擦幹淨手,全不拉嘛嘛收拾起肉盆,同時把蒙古象棋擺上了小炕桌。
“孩子,下完棋在這兒住吧,別走了。”老人關愛地說。
天色已晚,與全不拉老人下棋拚將起來,哪次都殺得難解難分,一晃就過半夜。鍾偉明巴不得有這樣一個溫暖的小屋,他點了點頭。“行,我先出去飲馬、喂馬。”
把小青馬放進了馬圈,鍾偉明滿身寒氣地回到了小屋,煤油燈的煙霧籠罩著他,久久地繚繞在他那一頭烏黑的頭發上。
“脫了氈疙瘩,脫了蒙古袍吧。”
鍾偉明解開皮得勒的腰帶,脫下氈疙瘩,披著皮得勒,舒舒服服地盤腿坐在小炕桌一邊,與全不拉老人殺將起來。
“不行,不行,我沒看見,緩一步,緩一步。”老人不是鍾偉明的對手,時不時走出漏著。
全不拉老人聚精會神地下棋,他被鍾偉明追殺得不得不皺著眉頭長時間地思考。他甚至忘記了添火,鍾偉明不得不時不時地往小火爐裏添幾塊幹牛糞。屋小熱量大,小土屋裏熱氣騰騰。
夜深了,鍾偉明瀟灑地伸了伸胳膊,喝了口奶茶。腰上簌簌地發癢,他把手伸進褲腰,從裏麵準確地抓出個大虱子。他把虱子放在指甲蓋上,用兩個指甲蓋把虱子啪地一聲夾死。看到全不拉盯著棋子還是一動不動,他不禁打起了瞌睡。
“輸了,輸了,沒救了。”全不拉老人雖然從頭輸到尾,並不介意。老人知道,在白音塔拉他永遠無法戰勝這個強勁的對手。
全不拉老人對鍾偉明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十分肯定地對牧民們說,這個北京來的小青年就是咱們白音塔拉草原難得一見的菩薩醫生。老人說的不錯,鍾偉明治好了無數人的病,這些年無論百日咳、麻疹,還是傷寒、痢疾,白音塔拉都沒死過人;幾個老結核患者的身體也明顯地好轉了;最要命的婦女難產,也不是什麽必死無疑的鬼門關了。全不拉老人救過無數人的命,可他隻能給病人吃些蒙藥,充其量用銀針給高熱驚厥的小孩紮紮手指頭,放點指血。你們沒見這個北京人呢,他能打針、輸液,能動刀子、剪子,他治好了丹僧的痔瘡,給烏雲其其格的乳房動了手術,他能用胎頭吸引器把生不出來的嬰兒救出來,能給婦女們縫上撕毀的會陰。
“睡覺吧,累了一天了。”
鍾偉明披著皮得勒跪在土炕上,皮得勒圍成一個筒,躺下後把自己的身體圍得嚴絲合縫。老人在他腳下蓋了個皮得勒,中間又搭上一件。在溫暖如春的小土屋裏,睡在毛烘烘的羊皮得勒中,聞不到膻味,感覺不到渾身亂爬的虱子,鍾偉明很快就睡著了。
早上起來,老人點著火,燒好茶,拿上個小鋁盤,打上小半盆清水,“洗臉,”老人把水遞給鍾偉明。自從鍾偉明經常來住後,老人一改用吃飯的碗洗臉的習慣。
洗了臉,老人往鍾偉明專用的碗裏放上小米幹飯、奶食、黃油,端了上來。老人沒忘了鍾偉明是城市人,把他當成了家庭成員,特意為他準備了一付專用碗筷。
喝過早茶,鍾偉明韝好馬,背上藥包,要出去巡診看病。老喇嘛慈愛地望著他,像看著自己的親侄兒一樣,親切地說:“天氣冷,晚上早點回來,還來住。”
鍾偉明點了點頭,“嘛嘛,我走了。”
每天晚上鍾偉明與老人對坐在小炕桌前下棋,兩人從不奢淡什麽政治、什麽國家大事,老人也從不打聽鍾偉明的父母如何如何。他寧肯相信鍾偉明是在父母身邊耳濡目染學到的高超的醫術。老人家裏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連一個半導體收音機也沒有,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老人自己偷偷地默念佛經,無欲一身輕,仿佛能與外人下下棋就是最大的樂趣。
鍾偉明不敢回那間滿目淒涼、空空如也、冰冷刺骨的小屋,這位又髒又老的階級敵人收留了他。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鍾偉明住在這個小土屋裏,突然看到了以前從來沒在別人身上看到過的一種東西。是什麽呢?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好多年過去後,他才明白,一位無親無故自身難保的老人為什麽不經意間救了他鍾偉明一命?
老人身上具有一種品質——仁慈。
仁慈也許是佛教的真諦,難道不是作人的準則嗎?
一天晚上,老人意外地沒有和鍾偉明下棋,他把案板擺放在小炕桌上,拿來一塊凍肉,對鍾偉明說:“孩子,春節快到了,咱們包點餃子吧。”
老人的話提醒了鍾偉明。一年一度的新春佳節快到了。
一冬天沒收到父母的一封信,與外界的一切聯係都斷了。住在老喇嘛的家裏,鍾偉明更像是個閉塞的草原上沒見過世麵的超凡脫俗的喇嘛。
時間吝嗇地打發著死氣沉沉寂寞的漫漫長日。轉眼到了大年三十。這一天出奇的冷,鍾偉明在冬牧場走了一天,傍晚時分回到了全不拉老人的小土房。
鍾偉明為小青馬喂上了草,自己的小屋連進都沒進一下,徑直走進了全不拉嘛嘛的家。
“孩子,今天特別冷是不是?”老人關切地問。
“是,嘛嘛,今天可能是冬天最冷的一天了!要不是小青馬跑的快,我的臉又要凍壞了。”鍾偉明邊說邊解下蒙古袍的腰帶。
“今天是年三十了,來,咱們煮餃子吃。”老人說著,顫微微地走到外屋拿來凍餃子。
餃子餡是一水的羊肉,咬開餃子,從裏麵流出的汁,凝固在碗裏,結成一層厚厚的雪白的油脂。
餃子吃完了,火爐上坐著茶壺,小炕桌上擺上了茶碗,老人回過身去,鍾偉明以為老人一定去取蒙古象棋,這是每天晚上必備的功課。
“給。”
老人伸出了一隻手,手裏托著一塊雪白的毛巾,毛巾上有一隻藍花瓷碗,裏麵放著一塊月餅。
鍾偉明疑惑地望著老人。
“今年是你25歲本命年,我們蒙古人有這個習慣,給過本命年的孩子都要送禮物。”老人解釋道。
“我?”
鍾偉明從來沒有本命年的概念,在北京也沒有人過什麽本命年。在草原上,他私下裏知道了什麽是本命年,看到了牧民們無論多麽窮,多麽困難,思想多麽進步,都要偷著給老人過個像樣的本命年。
可是,從沒想過自己一個北京人也能過上什麽本命年。他不知道用蒙話說些什麽好,他甚至想不起此時如果用漢話該怎樣表達。見老人執著地伸著手,捧著禮物,他隻得用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了禮物。
“來,下棋,下棋。”老人說著拿出了蒙古象棋,從那個又髒又黑的布袋裏倒出希日布雕刻的、栩栩如生的棋子,把一個個摩擦得油光鋥亮的棋子一一擺放到棋盤上。
“往年,我說是“文化大革命”以前,蒙古人都要過本命年,13歲是小孩過的第一個本命年,大人們是不到他們家裏去送禮物的,要小孩們挨家串門,收禮;年輕人過本命年按理說都是年輕人走東家串西家,接受老人們的祝福,接受禮品的;49歲以上的人過本命年可就要隆重了。”
“嘛嘛,希日布是不是本命年?我看他秋天偷著買了一大桶白酒?”
“是。希日布今年49了,肯定親戚朋友要偷著給他過本命年,人家去了就得喝酒,要是沒酒,可就太丟人了。唉,蒙古人就是好麵子,別人去祝壽就得喝酒,從早喝到晚,客人不走就得一直喝。希日布這些年也沒牲口放,大車也不讓趕了,掙不了多少工分,難呀!”
“嘛嘛,希日布手太巧了,什麽都會做。”
“希日布可是個聰明人,什麽都會。你說是木匠、銀匠、放牧、文化,樣樣通,可就是家裏是牧主。以前幫人幹什麽活,人家都給點錢,現在他不敢幹了,也沒人給了。”
“嘛嘛,今年都有誰過本命年呢?”
“無尼爾的老媽七十三了,嘎日布六十一了,馬二騷的老爸是咱們白音塔拉歲數最大的了,今年八十五本命年。活這麽大不容易啊。”
鍾偉明盤腿坐在全不拉老人溫暖如春的土屋裏,喝著茶,下著蒙古象棋,聽老人叨念著草原上的風土人情。老人的興致很高,說起以前的事沒完沒了。夜深了,老人見鍾偉明打起了哈欠,問:“孩子,是不是困了?睡覺吧。”
“好吧。”
頭發花白、肮髒的全不拉老人完全忘了這是個北京來的知識青年;骨瘦如柴、渾身長滿虱子的鍾偉明也忘了這是個萬惡的階級敵人。他們放心地睡在同一個土炕上,蓋著厚厚的大皮得勒。
第一縷晨光悄悄地照射在小窗前,但這光亮並沒有把鍾偉明照亮,他對即將到來的新的一天,對如此漫長的年月不再有任何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