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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六章

(2023-04-16 02:48:56) 下一個

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六章

1

   溫暖的南風連刮了兩天兩夜,田野裏最後的積雪已經消失了,春天的溪流淙淙有聲,草原上的窪地和小河溝也都漲滿了水。第三天風停了,濃霧籠罩了草原,蒙古包和畜群全都溶入了白茫茫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中。

走場歸來,北京的男知青和女知青們經受了大自然殘酷的折磨,經曆了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談虎色變的大雪災,他們身穿破爛的蒙古袍,蒼白的臉曬成了紫銅色,渾身上下髒的賽過了從來沒有洗過澡的老牧民。

經過了漫長的冬天,知青們體驗到了草原牧區的滋味:暴風雪與嚴寒;粗茶淡飯與饑餓;狂風暴雨與風吹日曬;它們好似一對對雙生姐妹,隨時會光臨到知青們的頭上。

一個冬天洗不了澡,身上長了虱子,頭發裏生了蟣子,打滿補丁的衣服穿在他們身上已經不是什麽令人見笑的事兒了。幾個月收不到一封家信,讀不到一本書、一張報紙,他們表麵上已經徹底地脫胎換骨,他們在思想上接受貧下中牧再教育的時候,大自然是否將他們的靈魂徹底淨化了呢?

清明節剛過,正是接羔的大忙季節,本以為過了冬天一切都會好起來,誰知道接羔的時候更髒更忙更累。天氣乍暖還寒,並且經常起大風,懷孕的母羊不分晝夜隨時都可能生產,使勞累了一冬的知青們疲於應付,更加狼狽。

鍾偉明的蒙古包沒有羊群可放,他們五個人被派去為女生蒙古包幫忙,專門看護下了羔的羊群。兩個蒙古包相隔不遠,早上為迷途的羊羔找媽媽,把下了羔的母羊趕到男生這一邊;晚上,幾個男生輪流到女生包裏蹭飯。

鳳菊一向以大姐姐自居,在對待男生上更像是個名副其實的姐姐。男生來了,她不厭其煩地為他們燒茶做飯。

晚上吃過飯,蘇鐵叫上小龍,兩個人一起到女生包串門。坐在女生包裏,蘇鐵點燃一枝煙,鳳菊趕緊為他到上茶,關心地問:“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

“吃的什麽?”鳳菊明知故問,她知道男生除了煮掛麵還是煮掛麵。

“麵條。”

“有要縫的衣服就拿過來。啊,小龍。”鳳菊其實是對蘇鐵說的,不好意思直說。

書怡在一邊聽收音機,隻對蘇鐵友好地點了點頭。

爾尼頭上擺著本打開了的《毛澤東選集》,趴在箱子上寫日記。爾尼現在倒成了文人,動不動就要裝模作樣的寫什麽日記。

開始還有人覺得奇怪,湊過去看看她倒底寫了些什麽。看了她日記的開頭全是些《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上的話,後麵不外乎是些流水賬,新鮮勁一過,她想讓人看她的日記也沒人感興趣了。見蘇鐵二人進來了,說了聲:“來了,”自顧自地繼續寫著。

支衛紅湊近蘇鐵,與兩個男生搭訕起來。

“你說這大春天,我還以為春暖花開陽光明媚會有好日子過呢,誰想比冬天還難熬,整天刮大風,要不就是黏糊糊髒兮兮的羊羔,忙得連飯都快吃不上了。”

蘇鐵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回頭看了看書怡,想找話跟書怡說說,可是他猛吸了口煙,還是找不找合適的話題。

鳳菊見蘇鐵頻頻地回頭看書怡,一幅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禁撲哧一笑,說:“喝茶,”邊說邊把茶壺遞了過去。

蘇鐵一邊拿碗接茶一邊說:“明天你們誰的班?要不我幫你們放羊去?”

鳳菊聽罷,不滿地收起了笑容,小聲地嘟囔道:“明天是書怡的班唄,明知故問。”見書怡聽了蘇鐵的話無動於衷,鳳菊放開大嗓門:“書怡!聽見沒有,又有人要幫你放羊去呢!”

書怡掉轉頭,衝著鳳菊用平和的漫不經心的口氣說:“不用,不用了。”說罷衝蘇鐵嫣然一笑,低下頭繼續聽她的收音機。

蘇鐵使勁盯著書怡,心裏說,我的媽呀,你可露了笑臉了。

書怡和爾尼各幹各的,悶聲不響。蘇鐵和小龍隻得默默無言地低頭喝茶,沉悶的氣氛宛如鉛塊似的,越壓越重,令人窒息。過了一會兒,鳳菊搭訕著說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書怡偶爾朝這邊看一眼,似聽非聽的樣子。蘇鐵順著鳳菊的話頭敷衍幾句,心不在哉地點著頭。

幾個男知青常常主動請纓為女知青們放羊。輪到爾尼放羊,別人不敢靠前,大個楊遠遠地跑來責無旁貸地照顧爾尼,為她抓馬,韝馬,或者幹脆替她放羊。

書怡放羊時蘇鐵與要武都想去幫忙,兩個人恨不能變成一條牧羊犬,一刻不離地跟隨在書怡左右。

鍾偉明每天出去為牧民們看病,憐香惜玉的事他好像沒有資格。

初春過去了,草原上一如夏日,風和日暖,嫩綠的小草冒出了新芽,花兒都吐露了豔麗的新蕊,到處春意融融。春天帶來的豐富多彩朝氣勃勃和眼睛看不到的生機洋溢在草原上。春草繁茂,新婚的禽鳥和大大小小的獸類情侶們,避開人類貪婪的目光,隱藏在草原的秘密庇護所幽會。

2

 一個春光明媚的早上,莫日根派小朝克騎上他那匹身高體壯春天也一點沒掉膘的大青馬,快馬加鞭,挨個請北京知識青年到大隊部開會,說是北京來了什麽慰問團。

 這天輪到爾尼放羊,聽說來了北京慰問團,爾尼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個女伴誰也不願放棄與北京的親人見麵的機會,不一會兒男知青們騎馬趕到了,大個楊見是爾尼的班,連蒙古包都沒進,二話不說,趕著羊群走遠了。爾尼感激地看著大個楊騎上馬,手拿套馬杆轟趕著羊群,想說點感激的話也說不出口。

大個楊見爾尼站在蒙古包外,脈脈含情地看著自己,衝她豪爽地一揮手,說:“快走吧,馬肚帶勒緊了,路上小心點。”

大隊部簡陋的會議室裏好長時間沒開什麽隆重的會議了,知青們陸陸續續走進屋,見屋正中偉大領袖毛主席像前座著幾位幹部模樣的人。公社書記一一介紹著,北京來的親人與知青們一一握手問好。莫日根瞪圓了雙眼努力想聽明白北京來的幹部說些什麽。

慰問團與陸續趕到的知青們說著話,幾個模樣俊秀的女青年一起走了進來。慰問團裏的兩名記者眼前一亮,他們被爾尼和書怡的美麗震驚了,一個個目瞪口呆。望著身穿蒙古袍,腳蹬大馬靴,臉蛋曬得黝黑的北京女知青,記者們問:“你們都在放牧嗎?”

公社書記趕緊用漢話答道:“可別小看這五個女知青,她們放著一大群羊,走了一冬天敖特,羊沒丟一隻,她們五姐妹成了真正的草原新牧民了。”

“來來來,介紹介紹你們是怎麽接受貧下中牧的再教育,怎麽在大草原上成長的?”一位戴眼鏡的記者問。

“對,說說你們是怎麽和貧下牧民打成一片的?怎麽樣放羊?遇到過狼沒有?”不等回答又一個記者緊接著問。

公社書記問莫日根到齊了沒有,莫日根說全齊了。公社書記用漢話對慰問團的一位年齡較大的人說:“首先我代表公社革委會熱烈歡迎北京慰問團,這位是團長祝風山,這位是…..白音塔拉大隊一共有二十名北京知識青年,這位叫鄭策、這位叫......”

公社書記磕磕絆絆用漢語講完了話,慰問團的領導宣讀了北京市政府的慰問信,又發表了一通熱情洋溢的講話。他說我們主要是來學習的,看到北京的知識青年在這裏生活得這樣好,真正的與廣大貧下牧民打成了一片,我們一定把你們好的經驗帶回去,讓全國人民知道,讓北京的青年們向你們學習。隨行的記者表示,讓大家踴躍發言,把插隊中的好人好事,把知青們的先進事跡都講出來。

姑娘們望著北京來的親人激動得不知所措,一個個臉紅脖子粗,不知從何說起。鄭策站在爾尼後麵,他用手輕輕碰了碰爾尼的胳膊,見她無動於衷,著急地用腳踢了一下爾尼的腳後跟。

爾尼心領神會。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此時不說何時說,她突然提高了嗓門,舉起了一隻手:“我先說。”

“說吧。”

記者們用鼓勵與欣賞的目光望著她。慰問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臉上。

爾尼鼓足了勇氣,一口氣把一個女知識青年從不會到會,從怕苦怕累到草原新牧民的過程繪聲繪色淋漓盡致地講給了記者們聽。

座談會結束了,爾尼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家大報的記者采訪了眾多的北京知青後,特意為爾尼拍了照片,並特別囑咐公社書記,一定要爾尼準備一份材料,他們要在北京的大報上發表。

就是這樣一位長得美麗動人風姿綽約的北京姑娘,盡管臉上的凍瘡還殘留著片片紫色的痕跡,身上穿著牧民的蒙古袍,腳蹬大馬靴,可是,這些土裏土氣的打扮絲毫掩飾不了她的天生麗質和與眾不同。就是這個姑娘(經了解出身工人),不顧天寒地凍,騎著馬與牧民們在一起,在茫茫的大草原上,一日複一日,放牧著牛羊。這些北京的女知青太可愛了,她們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上山下鄉,在惡劣的環境中絲毫不退縮,與廣大貧下牧民們一起戰天鬥地。而這位漂亮迷人的姑娘無疑是他們當中的佼佼者,是廣大插隊知青中的典型。

記者們回到北京,將女知青薛爾尼冰天雪地騎馬放羊、走場、搬家、迷路(根據鄭策為爾尼準備的材料,書怡的迷路嫁接到了她身上)、學蒙話、住蒙古包,還有積極參加批鬥階級敵人的運動,虛心接受貧下中牧的再教育,妙筆生花,描寫得活靈活現,在北京和全國的數家大報上整版給予報道,爾尼的事跡在整個北京甚至全中國引起了轟動。

漂亮的薛爾尼一夜之間變成了全國聞名的知識青年的楷模。

在旗裏、盟裏,在區裏、市裏,在表彰優秀知識青年的大會上,在學校為鼓勵更多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報告會上,爾尼穿一身漿洗得發舊了的綠軍裝,腦袋上紮一對馬刷子,侃侃而淡。

爾尼一改上中學時上台一說話臉就紅的毛病,人越多越興奮,講起大草原來如數家珍。盡管一開始讀錯了演講稿上的幾個字,如把“迥然不同”念成了“回然不同”,把“牛虻”念成了“牛忙”,把“莘莘學子”讀成“辛辛學子”,後來經人指點,不但對演講稿倒背如流,並且越來越自信,相信稿子上所說的各種先進事跡,諸如迷路、遇狼群、搶救羊群等等,都是自己親身所為。

“敬愛的首長、同誌們、戰友們:我是1968年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去錫盟草原插隊的北京知識青年,我叫薛爾尼。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看一個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麽做標準呢?拿什麽去辯別他呢?最好的方法就是看他願不願意走與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爾尼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如醉如癡,手裏的演講稿都可以拋開不看了。最後幾句話是她突然心血來潮,使自己的演講錦上添花:“......毛主席啊毛主席,為了您老人家,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為了社會主義祖國千秋萬代永不改變顏色,為了尋找到一條真正與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我們願走遍茫茫草原!”

在學校的主席台上,在萬人囑目的大會堂裏,爾尼如醉若狂,說得天花亂墜。城市裏的小青年們聽得熱血沸騰,紛紛不顧一切地打起背包,奔向祖國的農村、邊疆、兵團或農場。

爾尼的成功在知青中引起了極大反響。白音塔拉的北京知青們卻大不以為然。

許多人羨慕她,說她走運;更多的人卻從心裏不服氣,起碼鍾偉明有這樣的想法。

上中學時,爾尼與偉明同在一個班,爾尼雖然模樣出眾,學習成績卻不敢令人恭維。考試過後,她的名字常常列在班上倒數第幾。美麗成了她的累贅。

上中學時的爾尼雖然長得百般嫵媚,卻並未引起班主席鍾偉明太多的注意。如今時過境遷,爾尼成了全北京乃至全中國的新聞人物,她對記者說的決心一輩子紮根草原,為保衛邊疆、建設邊疆貢獻自己一生的豪言壯語,通過新聞媒介的宣傳,成了時下最響亮的口號。

3

爾尼名聲在外,她的風頭蓋過了任何人。書怡的美麗在爾尼麵前也黯然失色。除去放羊,人們看到她多半是一個人在蒙古包裏默默地讀書。

    這天,鍾偉明給牧民看完病路過女生蒙古包,順便進去串門。書怡出來看狗。見是鍾偉明笑著打招呼:“偉明,今天夠早的,給牧民看完病沒事了?”

    偉明說:“今天沒什麽事,書怡,今天不是你的班兒?”

    書怡回答:“今兒個是爾尼的班兒,那幾個都上大隊部去了,就我一人在家。”

    鑽進蒙古包,偉明見氈子上放著本翻開的書,順手拿起來看。“看什麽書呢?”翻了翻裏麵的內容,偉明默念道:“《唐詩三百首》……朝辭白帝彩雲間......”偉明搖頭晃腦地朗誦了幾句,突然停下來問:“喲,又研究開古詩詞了?”

    書怡冷笑一聲,道:“咱們又不是政治家,用不著研究國家大事、毛澤東主義。”見鍾偉明聽了這話突然楞住了,書怡嫣然一笑,急忙解釋說:“也就是你來了我跟你這麽說。”

鍾偉明也笑了。

見爾尼的皮箱半開著,箱子上擺滿了毛主席著作、講演稿一類,不無寬容地說:“也難為了爾尼,還得學習毛主席著作,還得整天寫演講稿,到處演說。”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前浮現出了爾尼在學校時,梳著兩條長長的大辮子,淚眼汪汪,楚楚動人的可憐樣兒——因為作文老不及格,被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挖苦得無地自容。

    書怡打斷偉明的話說:“這你就不明白了,人家現在還用自己動手嗎?有秘書,有禦用秘書啊!”

    “秘書?”偉明撓了撓頭,整個一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書怡見偉明呆呆楞楞的傻樣兒,開心地笑了起來。“別說那個了,你最近怎麽樣?看什麽書呢?”

    “看書?別提了。除了《毛澤東選集》還是《毛澤東選集》,上次你借我的《牛虻》不知道誰拿走了,說什麽也找不找了,真不好意思。”

    “沒事,丟就丟了。”書怡爽快地說。“我現在也沒有書看,好在我帶來本唐詩,這不,我沒事每天背一首,天天背,唉,沒事解解悶唄。”

    “你......”鍾偉明剛想說把書借給我幾天,外麵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馬蹄聲由遠而近,牧羊犬也不吠叫。書怡突然意識到什麽,把《唐詩三百首》往鍾偉明懷裏一揣,輕聲說:“你盡管拿去看。我這一說話,忘了給爾尼做飯,人家也該回來吃飯了。偉明,你也吃了飯再走。”話沒說完,她衝偉明神秘地眨了眨眼,“你也跟你們那位老同學近乎近乎。”

    鍾偉明把書怡的這本書帶走了,這可救了他一命。當他一個人留在蒙古包裏,逢到心情極度壓抑的時候,隻要看上幾頁,背上幾段,萬般愁思頓時煙消雲散,恍惚置身於幾千年前人煙稀少百國景仰的盛世唐朝。

4

春天悄然而逝,轉眼間夏日來臨。春天的風光也許說不上無限旖旎,夏天的草原則極盡它全部的豐姿。萬物欣欣向榮,大地沐浴在陽光下,枯瘦、光禿禿的大地如今生氣勃勃、精力充沛,大地的綠色翠碧欲滴,散發著濃鬱的芳香,令人心醉神迷。

幾個冬夏過去了,幾個春秋過去了,草枯了又綠,綠了又黃。當夏日的微風又一次拂麵而來,也喚起了插隊足足有三年多,如今已是二十出頭的知識青年們愛的漣漪。

單調枯燥的插隊生活,沒有電影,沒有音樂,沒有娛樂,沒有什麽開心的事。每天與馬牛羊打交道,每天惦記著糧食、牛糞、蒙古包。

隨著時間的推移,知青們已不再是賓客,他們是牧民,是有知識有文化的牧民;而這些城市來的文化人卻大多放不好牛羊,比草原上最差的牧民都不如,並且實在吃不了無窮無盡的苦,受不了那份沒完沒了的罪。

知青們把羊群都交了出去。可是,他們也要掙工分,也要吃飯,還要回家,而草原上沒有那麽多適合他們的工作,大多數人一年要有半年閑,或幹一些挖土、起石頭、打草一類的體力活。

想當年,宏圖遠大,躊躇滿誌;而如今,一事無成,碌碌無為。幻想破滅了,所有的清規戒律都拋到了一邊。仿佛傳染病一般,知青隊伍中開始戲劇性地上映著一出又一出愛情的悲喜劇。

    丁言誌從北京追到草原,雖然曆盡坎坷,終於與鳳菊確立了朋友關係。在人們眼裏,鳳菊不過是個手腳勤快的普通女孩兒,而對丁言誌來說,鳳菊無疑是至高無上的天使。他們的關係很快得到了雙方家長的首肯。愛情和難以克製的肉欲吸引著他們倆每天每地幽會。

冰清玉潔的爾尼,在白音塔拉是一朵驕豔無比的鮮花,她的美麗無庸置疑,隻是明裏暗裏追求她的男人並不多,不是因為她不出眾、不風流,而是名花有主。

男知青們把她看成是大個楊的私有財產。朋友妻不可欺,大楊是所有男知青的好朋友,誰也不好意思對他的女朋友有非分之想。

可是往往有許多事出乎人們的意料。當愛情從地下走到了地上,人們對愛情再也不嗤之以鼻的時候,薛爾尼出其不意地甩掉了追求她多年,為她獻過多少殷勤的大個楊,與鄭策合拍了定婚照。

鄭策個頭不高,其貌不揚,但他出身好,文化也不錯,並且難得富有政治頭腦,“文革”中擔任過紅衛兵政委的他,天生具有非凡的組織才能,激烈的政治運動讓他獲益匪淺,使他能在複雜的階級鬥爭中洞察一切。插隊後,在公社、在生產隊、在名目繁多的批鬥會上、在調查階級敵人的專案組裏,他都是最活躍最賣力最受寵的一個人。雖然他吝嗇的出了名,可掙的工分總是知青裏最多的。

插隊的數年裏,鄭策踏實肯幹,無論放牧還是政治運動始終走在知青隊伍的最前頭。

想當初,爾尼被新聞媒介吹上了天,小小的年紀到處作報告,可寫作並不是她的拿手好戲,她自己也不會自吹自擂。

這時候,富有政治頭腦和才學俱佳的鄭策主動伸出了援助之手。他不惜犧牲一切休息時間,甚至不惜耽誤掙工分的日子,夜以繼日地為爾尼趕材料,把爾尼這幾年的生活、工作、學習,描寫得令所有聽報告的人、令所有插隊的人、甚至令爾尼自己都感動不已。

爾尼靠著鄭策為她源源不斷提供的材料,越來越紅,名氣越來越大,爾尼不但暗暗地感激他,更看到了鄭策具有的潛力和發展前途。

雖然一同來插隊的知識青年們戲稱他為政委,但幾乎一致公認,他是知青中最有發展、最有能耐、前途無量的人。

數年來,政委人不知鬼不覺,猶如虎口拔牙,從大個楊的懷裏將爾尼搞到手,由此可見一斑。

大個楊學名楊大威,滿臉長著絡腮胡子,長得足足一米八幾的大塊頭,為人豪爽大方,特別對爾尼,真可謂情有獨鍾。

在學校的紅衛兵組織裏,大威是一員猛將,敢打敢拚,威武異常。爾尼天生麗質,白白淨淨,溫文爾雅,能唱會跳,是紅衛兵組織裏的一名活躍分子。在學校裏大威時時處處扮演著爾尼保護傘的角色:爾尼放學,他護送到家;爾尼有活動,他陪護到完;爾尼要到內蒙草原插隊,大威心頭一熱,連猶豫的片刻都沒有,緊隨其後追了上來。

來到內蒙草原,爾尼更成了大個楊的專利:為爾尼飲馬、喂馬、找馬、牽馬;護送爾尼到各個蒙古包;爾尼回北京探親,大威也要回家探親;爾尼要回來,大威緊隨其後;在大威的時間表上,永遠隻有一個作息時間,那就是爾尼的需要。

人大力不虧的楊大威是男生中最有權威、最大方、最豪爽、最有力量的一個,連一向愛打架的陳文生也懼怕他三分;可是在爾尼麵前,他永遠是一隻溫順的小綿羊,時時刻刻一往情深地看著爾尼的眼色行事,唯恐爾尼不高興。

他把家裏給的、自己掙的錢全都花在爾尼身上,生怕爾尼虧了嘴受委曲。可是,雖然他百般奉承處處討好,惟恐照顧不周,還是得不到長得越來越漂亮的爾尼熱情的回報。大家都為大威捏了一把汗。

大威想到自己一身發達的肌肉,想到自己強壯有力的手,想到自己這一雙能勒住任何一匹桀驁不馴的烈馬的手,信心倍增。這樣一雙手不信握不牢爾尼的手。

爾尼上了報紙成了勞模,大威看到許多人參與其事,爾尼畢竟是個姑娘,懷有自私和虛榮的目的,她的正裝換成了一件洗得發白了的舊軍裝,演講時則穿色彩鮮豔的蒙古袍。

大威始終認為爾尼越來越疏遠他是怕戀愛影響了她的進步,怕人們認為在廣闊天地裏一個先進的知識青年還沾染上資產階級思想,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他想,隻要爾尼能進步,能有好的前途,他寧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遠遠地看著她,想著她。

 大個楊看到在這場吹捧爾尼的波瀾壯闊的浪潮中,衝在前麵叫得最響的是知識青年的領袖鄭策。

楊大威頑強地、公牛似地追逐著爾尼,可他的理智讓他不敢放肆。慢慢地,大威發現,他所渴望的愛情離他越來越遠,爾尼根本不願意跟他親熱,見到他好似感到不勝厭煩,甚至時時處處躲著他。他們已不像當初那般情投意合無話不談了。

大威有事沒事找爾尼搭訕,為她抓馬、放羊,爾尼都心不在焉帶答不理的。大威對爾尼神魂顛倒,爾尼卻無動於衷。

爾尼看上頗富心計的政委,也可謂眼光深遠老謀深算;隻可憐性格豪爽為人大方的大個楊,對爾尼多少年來窮追不舍一往情深,自以為爾尼早已是囊中之物,不想受此打擊,從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愛情使他看清了人生的意義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草原在他心目中永遠籠罩著一層打不破的黑暗。生命對他來說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他的心中充滿了仇恨,那張長滿絡腮胡子的臉飽經滄桑而顯得蒼老了許多。

他想擺脫過分壓抑的情感,到處找酒喝,喝的爛醉如泥便會痛哭不止,不顧死活的在草原上放馬狂奔。已經記不清多少次跌破了頭,跌破了腿,渾身上下沒有幾處好地方。大個楊變懶了,整日沒精打彩;身體變糟了,卻甘願從此沉淪下去。

   沒過兩年,一位遠在蘭州的親戚千方百計為他找了一個參軍的名額,大個楊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草原,到蘭州從軍。他從寬廣的草原又投身到寸草不生的大戈壁的懷抱。

5

在幾十名知青當中,幸運的光環總不願光顧鍾偉明所在的蒙古包,五位男知青全都沒有著落。

孟要武收斂起自己的粗魯,表現得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對同是紅衛兵戰士的秦書怡大獻殷勤。他想書怡也許會惺惺惜惺惺,對他這位昔日勇敢的真正的紅衛兵表示一點好感,或者由於可以預測的他未來遠大的政治前途,會將她的一生維係在他的身上。不管怎樣,隻要有一點點機會他就會抓住不放。然而,時間不長,他的美好計劃在守身如玉的書怡溫柔的笑容下很快宣告破產了。

秋天到了,要武小心翼翼地邀請書怡:“書怡,明天有一輛去公社的馬車,咱們一塊回北京吧?”

書怡看著低聲下氣如一隻馴服的羔羊的孟要武,微笑著說:“你先回吧,我今年還不一定回去呢。”

要武的語調愉快而輕鬆,多少有點成竹成胸、勝券在握的自負。書怡的回答冰冷而有分寸,讓要武哭笑不得。

要武前腳到北京,書怡沒過幾天也回了家。

書怡要出去串蒙古包,要武韝好了黃膘馬請她騎她都不騎,她笑容可掬地告訴要武:“你的黃膘馬雖然老實可是太肉,我還是借鍾偉明的大白馬吧,又老實又快又穩。”

害得要武直要吃鍾偉明的醋。

鍾偉明的安詳沉穩,溫文爾雅,與要武刻意做出來的紳士派頭截然不同。不過,想想偉明的家庭狀況,想想他的窮困和破舊的衣服,想想他的地位,想想他眾所周知的前途,他的條件也許是知青當中最差的了,鬼也不會看上他。

在白音塔拉,雖然號稱高幹子弟,可要武一點也顯示不出有什麽出眾的才華,過人的膽識。他膽子小,自立能力差,與他那高大威武的形象相匹配的隻有大得驚人的飯量。

情場上屢屢失意的要武總結出一條重要的經驗教訓:找對象不要找比自己強的!最後,還是貌不驚人的孟要武打破了僵局,這位高高大大落魄的幹部子弟從北京領回了一位白白淨淨俊俏的女子。

姑娘也是北京人,長得身體玲瓏麵目清秀,小鼻子,小嘴,小個子。待人接物平和自然,雖然穿著樸素,可是她的風韻絲毫不亞於任何一個漂亮的女知青。姑娘在陝西插隊,那裏的農村貧窮得無法想象,每天下地幹活,到頭來還欠生產隊的錢。姑娘填不飽肚子,北京家人困難重重,無暇顧及。要武回北京探親,經當年一起的紅衛兵戰友介紹,兩人同病相憐,一見鍾情,姑娘不及多想,跟上要武,來到了草原。

大隊部僅有的幾間土房早已人滿為患。知青們住夠了夏天潮、冬天冷的蒙古包,最初的新鮮感早已蕩然無存,都擠進了大隊部為數不多的幾間土房,哪裏還有要武對象的住處。

好心的李鳳菊看到老同學孟要武為難的樣子,好歹為他倆做了頓飯,讓牧民捎信給嘎日布。

阿爸嘎日布聞訊後讓郝必薩哈拉圖牽來要武的黃膘馬,走投無路的要武將姑娘扶上馬鞍,自己騎在馬屁股上,從背後摟抱住姑娘的身子,一對兒患難與共的年輕人,一對兒相識不久的戀人,騎在老實肉頭的黃膘馬背上,一步一步顫微微慢騰騰投奔到嘎日布的家中。

    牧民嘎日布是要武插包時認的阿爸。熱情好客的蒙古族牧民喜歡認一些未婚的年青人當幹兒子、幹女兒,知青們插包到誰家自然就是誰家的兒子、閨女,他們順理成章地喊這些牧民父母為額吉、阿爸。

    要武的阿爸嘎日布長著鷹鼻、三角眼,嘴角上留著稀疏的胡子。他看上去足足有六十歲了,禿腦袋上滋生出一層短短的白發。他常常用那些被羊油染黑了的手指把又髒又亂的胡子捋來捋去。他平時不愛笑,笑起來嘿嘿嘿,皮笑肉不笑。他哈哈大笑的時候,露出牙齒不全黑洞洞的嘴活像口井。嘎日布給人的印象即狡猾又奸詐,凶惡中透著陰險。連他家養的狗都跟著主人而變,看人的目光絕跟別人家的不一樣,對待生人一隻隻活像下山的猛虎,不留半點情麵。

    但這個被大家認為冷酷而毫無風趣的老人,卻收留了一文不鳴的要武和他的女朋友。

    嘎日布出身三代貧牧,與臉上長滿雀斑的兒子郝必薩哈拉圖共放著足足有上千匹集體的馬群。嘎日布一家是大隊裏有名的吝嗇鬼,一般人到他家作客,隻能喝碗空茶,他的老婆從不給人端上炒米、奶豆腐、手把肉什麽的。這位大爺還有一個愛占小便宜的毛病,抽煙從不帶火,走到那裏借到那裏,用人家的火柴點著煙,往往還要順手牽羊,將人家的火柴揣進自已的懷裏。有時晚上回家能從懷裏掏出七八盒勝利品呢。牧民們因此開玩笑地喊他“起燈阿爸”。看到他叼起講究的文革中抄牧主家分來的勝利品,一支上好的綠翡翠嘴銀煙袋鍋,調皮的小夥子們會一邊遞上火一邊調侃地高聲問:“起燈阿爸,又忘記帶火了吧?”

除去小氣,嘎日布家的衛生用知青們的話說恐怕要在全大隊數第一,倒數第一。有個刻薄的女知青領教過他家的埋汰以後,戲稱嘎日布老婆是衛生部長。

本來蒙古包中就髒,夏天一件蒙古袍,穿了蓋,蓋了穿;冬天一個大皮得勒既當大衣又當棉被還當廁所。每個人的身上爬滿了虱子,長滿了蟣子,牧民婦女閑下來時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為女孩子們挑頭發裏的虱子和蟣子,用手指甲哢吧哢吧地掐癟。

吃飯的小瓷碗每人一個,蒙古包的女主人每天會用沾滿了油垢、膻氣烘烘、盤在頭上烏黑的髒手巾將它擦得油光瓦亮。小瓷碗一碗多用,洗臉、洗頭、吃飯、喝茶都用它。

一個圓圓的不太大的臭氣烘烘的蒙古包裏,住著嘎日布老兩口和他的老姐姐,一個彎腰、駝背、癟嘴、幹瘦,長得活像個巫婆似的老處女,每天陰沉著臉,不停地背個大筐在外麵揀牛糞。還有六個小男孩,除去郝必薩哈拉圖二十多歲打算要結婚,往下一個比一個小兩歲,每天穿著破蒙古袍,大的要出去放牧,小的在蒙古包裏嘻笑打鬧,一個個臉上髒得像個小鬼兒。

阿爸嘎日布一家對孟要武小公母倆的到來當成一件天大的喜事,特意殺了一隻肥碩的大綿羊盛情款待,並且將兒子準備結婚的新蒙古袍拿出來給孟要武的女朋友、他們未來的兒媳婦當被蓋。他們可不管什麽過門沒過門,要武的女人就是他們家的媳婦。

知青們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要武長得跟嘎日布活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高高的個子,膀大腰圓,三角眼,什麽時候都剃個大光頭。

嘎日布一家把要武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一樣看待。其實了解嘎日布的人都知道,他對兒子管教甚嚴,甚至有些刻薄,而對要武的關心體貼卻出乎人們的意料。

不知情的人走進蒙古包,會以為要武是親的,郝必薩哈拉圖是後的呢!尤其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嘎日布的老婆對待外人從來小裏小氣,而對待要武確是真心真意,體貼入微。

要武的到來,平空給一家人增添了不少負擔,要武沒錢,他的女朋友更沒有。如果有,誰還會大老遠的跑到這兒來呢?草原上除了放牧是件長久不衰的工作,哪兒還有什麽體麵的、可幹的、足夠養活一家人的活計呢?要武會什麽?他的女朋友會什麽?什麽都不會。

淩晨,草原上還是霧氣沼沼的一片,剛剛褪去夜色的天空不情願地放出了灰朦朦的顏色,漸漸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而這時,嘎日布的老伴和那個巫婆似的老處女早已開始蹲在乳牛的肚子下擠牛奶了。

橫七豎八擺滿了人頭的蒙古包裏傳來嘎日布不耐煩的吼叫聲:“起來!起來!一會兒蚊子多了馬群又要跑遠了,郝必薩哈拉圖!”

孟要武被阿爸的叫聲吵醒了,他揉著睡眼惺鬆的眼睛,看了看旁邊女朋友睡覺的地方,空無一人。他知道,她又幫額吉擠奶去了。

孟要武撓了撓騷癢難忍的上身,感覺有東西在渾身上下亂竄,無疑內衣內褲裏爬滿了虱子,都是這些小東西在作怪!孟要武懶洋洋地爬起身,用了不大一會兒的功夫,穿好蒙古袍,係上腰帶,走出去與郝必薩哈拉圖一起抓回了各自的馬匹,韝好鞍,回到蒙古包,家裏的奶茶也燒好了。

一家人匆匆忙忙喝完茶,父子三人走出蒙古包,看著嘎日布從蒙古包門上方抽出三支套馬杆,孟要武接過一支,解開馬韁繩,與他的阿爸、郝必薩哈拉圖一起去找馬群。

    蒙古包在草地上投下一片清晨的淡影。稀疏的淺草上露珠點點。往遠望去,晴空萬裏,高遠,蔚藍。

    阿爸拿上套馬杆,左手握住馬韁繩,扶著鞍座,右手的套馬杆如晴蜓點水般往背後一杵,飛身上了馬。

    郝必薩哈拉圖用一頂破藍帽子遮住自己亂蓬蓬的腦袋和頂上的禿瘡,牽過坐騎。那是一匹暴烈的剛剛馴服了的生個子。他剛要用套馬杆點地,身邊的馬圍著他不停地瘋狂地轉了起來。郝必薩哈拉圖不慌不忙,套馬杆在身後用力的一刹那飛身上馬,蒙古袍的下擺被風兜得鼓鼓的,身下的棗紅馬往前一竄,幾乎要將他掀下馬來。郝必薩哈拉圖左手使勁勒緊馬嚼鐵,身子往前一探,右手裏握著的長長的套馬杆夾在了胳膊下。瀟灑自如一氣嗬成。

    要武第一次拿著套馬杆上馬,他思索半天,如法炮製,鼓足了勇氣,使上吃奶的力氣,套馬杆立在胸前,胳膊用力,沉重的身子往馬上一躍,套馬杆奇怪地擋在他的襠下,他的身體不但沒有騎到馬身上,反而一屁股摔了下來,驚得黃膘馬馱著空鞍座飛奔而去。

被知青們譏諷為酒囊飯袋的孟要武,每天不辭辛苦,早早地給黃膘馬韝好鞍,幫助嘎日布父子倆去放馬。與其說是幫助不如說是添麻煩。他不會套馬,不敢騎生個子,隻能東跑西顛,跟在弟弟郝必薩哈拉圖的身後,用套馬杆圈圈馬。

這一天,鍾偉明看病路過嘎日布家,進來找要武聊天。要武一早出去還沒回來,蒙古包裏幾個小男孩嘻笑打鬧著,要武的女朋友站在高大的奶桶邊,幫額吉搗著酸奶。嘎日布老伴取下頭上盤著的黑毛巾,拿過一個小碗,用黑毛巾擦了又擦。

“放炒米嗎?”額吉問。

“不用,我喝空茶。”

要武的女朋友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心裏恨不得說:“你不吃炒米我吃呀。”

“你就是鍾偉明吧?要武老提起你。”

“是,我跟要武是一個班的。”

“你們家可真夠慘的。”姑娘也不客氣,直杵偉明的心窩子。

偉明笑了笑,所問非所答:“你跟要武早認識吧?”

姑娘也笑了,望著偉明的臉認真地說起來:“不認識!也是該著,我們才認識沒幾天。”

“是嗎?”

提起與要武的這段姻緣,姑娘來了興致。

“也巧了,在北京我找我們一塊插隊的同學,也是女的,剛巧碰到了要武。我們這女同學更慘!你猜怎麽著?她爸跟要武他爸是一個單位的,一個書記,一個局長。我們這同學多幸運啊,她爸頭一個解放了。不過她也夠倒黴的了:那時候剛去插隊,我們在陝西沒糧食吃,實在熬不過去了,我們就回北京,吃家裏唄。可我們那同學沒家可回,她媽、她爸都給轟走了。她一個姑娘家一點轍也沒有。在村裏她說了,誰要給她口飯吃,她就嫁給誰。就這麽著,嫁了個老農。人她爸解放的早呀,她爸一解放,頭一件事就讓她跟老農離了婚,回了北京。她爸還一個勁罵她沒出息,你說這賴她嗎?要說挨餓我們可是領教過了,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什麽轍也沒有!”姑娘越說越興奮,容不得鍾偉明插嘴。“我們同學她爸說了,要武他爸也快解放了。人家可都是高幹,高幹啊!都是十三級、十二級的幹部,可不是鬧著玩的。就這麽著把我介紹給了要武。在北京要武把草原說的天花亂墜,可我看也沒什麽好的,唉,沒辦法,忍著吧,早晚他爸解放了,就有指望了。”

姑娘在發牢騷的同時不忘炫耀要武的出身。偉明自然明白,不是每一個姑娘都有這樣的好運氣,能碰到個高級幹部的子弟談婚論嫁。

要武在馬上顛簸了多半天,清晨喝的炒米茶早消化得無影無蹤,一頓能吃一百多個水餃的大肚漢餓得前胸貼後胸,騎在馬上,望著自家竄上來的幾條凶神惡煞般的大狗,他不耐煩地用套馬杆狠命抽將過去,嘴裏大聲罵著:“敢咬我?你們這些畜牲!”

走進蒙古包,顧不得跟女朋友說話,端起額吉送上的炒米茶,來不及細細地咀嚼,一碗炒米連湯帶水早下了肚。

額吉微笑著一邊說一邊用手在火爐邊的熱牛糞灰裏扒拉出一個坑坑癟癟的小鋁盆。

“餓了吧?”她打開盆蓋,把盆推到要武的麵前。“吃吧,我用黃油烙的餅。”

    蒙古包裏,圍坐成一圈的幾個小男孩嘴裏咽著口水,出奇地老實,他們用手托著腮幫子,怯生生地瞪大了眼睛望著這位北京大哥哥,誰也不敢出聲。嘎日布和兒子默默地喝著茶,孟要武顧不得臉麵,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下了所有的黃油烙餅。

    這以後,隻要要武放馬回來,額吉知道他飯量大,怕他頓頓喝炒米茶吃不飽餓肚子,都會專門為他烙好兩張黃油餅,放在破鋁盆裏,偎在熱牛糞灰邊,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下肚。

要武與那位姑娘一日複一日住在嘎日布家肮髒破舊的蒙古包裏,身上長滿了虱子,衣服髒得油黑發亮也不願離去。他們無處可逃。他們仿佛成了這個又髒又亂人口眾多的老牧民家的一分子。他們一天天的住,一天天的盼。姑娘在陝西餓怕了,為了混口飯吃才跟了要武,可是,在這個有十來口人的老牧民家,她也從來沒有吃飽過。這樣一大家子人,她怎麽好意思放開肚吃起來沒完沒了,況且要武比她的飯量不知要大多少倍。姑娘學會了像個老牧民一樣喝茶,小瓷碗裏泡上炒米、奶渣子、一兩塊炸果子,如果趕上運氣好還有三兩塊肥羊肉,不用筷子,吃裏麵的東西就用自己汙黑的手撈起來吃,最後剩下的米粒一點也不能浪費,用嗅覺敏感的舌頭將每一粒炒米舔進嘴裏,把大大小小的沙粒剩在碗底。姑娘的肚子癟癟的,甚至有時不得不趁沒人的時候偷偷捏一粒奶渣子放進嘴裏。

兩個人守著一大家子人沒有功夫親熱,每天睡下以後,要武聞著姑娘身上一股剛擠出來的鮮牛奶氣味,姑娘憐愛地撫摸著要武棱角分明的臉,久久不能入睡。

“我身上癢得曆害,想找個地方脫下衣服看看也沒地方,昨天我在外麵翻開秋衣一看,縫裏全是虱子,嗖嗖亂爬,真讓人受不了。”

要武撓了撓身上,無奈地說:“再湊合些日子,我身上也癢得不行。”要武說完,用愛慕的目光凝視著她,淒然一笑,然後又自我安慰地說:“沒關係,虱子咬不死人。”

密密麻麻的虱子爬到姑娘的身上,爬到她的襯衣裏,爬到她的秋褲裏,咬得她火燒火燎地難忍。姑娘一麵搔癢,一麵歎氣。蒙古包外麵不知誰的馬直打噴鼻,把她的睡意全嚇跑了。姑娘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要武將她摟進自己的懷裏。

雖然兩人都是牢騷滿腹,非常灰心,但要武從來不提在北京的日子,不提住高樓、坐臥車的經曆;姑娘也不提在家是個多麽幹幹淨淨利利索索的大家閨秀。北京和草原,牧民和學生,幸福和受罪,還有髒和餓,多麽帶有嘲弄的意味啊。他們每每相視一笑,這是兩人一種心照不宣心領神會的契合。

兩個年輕人習慣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髒和虱子,習慣了半饑半飽的一天三頓茶,習慣了炒米和羊肉麵,甚至習慣了夜間在一大家人中間合蓋一個蒙古袍,在袍子裏邊偷偷做愛。

要武終於能夠身穿蒙古袍,左手握著馬韁繩扶著鞍座,右手杵著套馬杆用力一點地,像個標準的烏珠穆沁馬倌一樣瀟灑地翻身上馬了;在奔騰的大馬群裏,要武像個真正的馬倌一樣,端坐在馬背上,黃膘馬隨著套馬杆頭的指示,飛奔著,死死盯住馬倌要套的馬,左拐右拐,終於能夠套住小馬駒了;他歡喜得不亞於當上了真正的紅衛兵。

要武的對象也終於學會了擠奶。每個清晨,灰色黎明的天空上閃爍著稀疏的晨星,風從遠方吹來,草原上霧氣騰騰,蒙古包、沼澤地、小河邊、葦塘和披著露水的小草,都籠罩在一片涼爽迷人的朝霞裏。太陽在地平線後麵懶洋洋地不肯升上來,這個瘦削的身體纖弱的北京姑娘穿上又髒又破的蒙古袍,上麵粘滿了奶漬和稀牛糞,提上木製的小奶桶,跟在額吉身後,一起到牛圈去擠奶,儼然一個草原上牧民家的媳婦。

每天黃昏日頭未落,她跟著額吉蹲在奶牛下擠奶,兩條白皙的光腿濺滿了新鮮的乳汁,直到夜色漸濃,到處閃著銀色的露珠,她和幾個調皮的小男孩兒把牛犢趕進圈。

    要武和這個來自北京的姑娘在艱難困苦中相依為命,他們從不相識到相識,從不熟悉到逐漸產生了難割難舍的感情。姑娘把一個女人能給予丈夫的一切都給了要武,要武在她身上得到的同情和信任,是他在別人身上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她是他嬌媚可愛的朋友,兩性關係成了他倆之間最堅固的紐帶。要武的欲望得到了滿足,他變得異常平靜,與世無爭,跟任何人都和顏悅色,和睦相處。愛情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基礎,還有盼望著早一天走出草原的希望。

6

    要武的成功無疑為全包的弟兄作出了榜樣,使他們眼界大開。陳文生經人介紹,跑到貧窮的巴林左旗農業地區,去相一位姑娘。

在一座有著幾十棟土房子的村莊裏,穿過堆滿糞堆、揚滿灰塵的土路,村邊一間破爛不堪的知青集體宿舍裏,介紹人也就是經常在大隊攬活的包工頭老田頭,將一位姑娘介紹給了陳文生。

老田頭何許人也,精明會算計,從來不做虧本買賣。他在草原上結識了許多朋友,牧民們都樂意找他幹活。老田頭善於鑽營,見風使舵,特別會巴結牧民裏那些當官的,誰家有什麽活都樂意找他幹,什麽錢不錢的,老田頭從來不跟他們討價還價,到頭來誰都虧不了他。牧民們看見壩前來的窮農民穿著破衣爛衫,一顆汗珠子摔八瓣,幹的都是些又髒又累的力氣活,打心眼裏可憐他們,大隊領導都富得流油,稍微賞賜點老田頭就樂得不行。老田頭管歲數大的牧民叫叔叔,管平輩的人叫大哥,管年輕人叫兄弟,與牧民們稱兄道弟,頗有人緣。

老田頭來來回回路過白音塔拉大隊部,每回都要在孫滿福家裏打尖。他見大隊部裏外裏就是陳文生霸道,愛欺負人,動不動還犯搶。壩前農民的小毛驢車拉點沙果、蔬菜,想找牧民們換回點油呀肉的改善生活,每回都逃不過陳文生的魔掌。陳文生仗著胳膊頭子硬,仗著是北京來的知青,來來往往的人誰也不敢惹他。

老田頭聽孫滿福說陳文生急得猴兒似的要找媳婦,女知青們都嫌棄他,孫滿福一家子死活看不上他,才不答理他呢,拿孫滿福麻臉老媽的話說,就該讓陳文生這樣缺德的人打一輩子光棍。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老田頭靈機一動,想起自己村裏有個北京女知青想上霸後找朋友。憑心而論,老田頭看不上陳文生,雖然小夥子長得高高大大的並不難看,可他張牙舞爪的不是個正經過日子的人,自己家裏也有個待嫁的姑娘,他想,我才不讓這樣的什麽王八蛋知青給糟蹋了呢。可為了在白音塔拉大隊這個地方站住腳,偏得要過陳文生這一關。於是他想,何不順水推舟,作了這樁大媒,一來成人之美,積德積善;二來交了朋友。如果大功告成,在白音塔拉這個地方,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他了。

“翠玲,這位就是我跟你說的壩後的北京知青陳文生。”

    “我叫陳文生,你就是葛翠玲吧。”

    “嗯,是。”姑娘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哪年來的?”

“我們是六九年來的。我們這批都到的農區。”

“我比你早一年,我是六八年。”

自打老田頭告訴葛翠玲有這麽一個北京小夥子,葛翠玲早已心神不定了,她焦急難耐地等了好多天,強壓下自己心中升起的熱切的念頭,假裝害羞地不敢看那個人。

“你們牧區都放羊吧?不種地多好。” 葛翠玲趁著問話使勁看了看陳文生。

啊,這個精神的小夥子把他完全征服了。他身穿白襯衫、藍褲子,腳上是擦得賊亮賊亮的高腰大馬靴,顯得他更高大威武了。他英俊的臉龐方方正正,黝黑的臉刮得十分幹淨,一雙濃眉大眼透著機敏幹練。真是老天有眼,如果他願意,葛翠玲恨不能立即毫不抗拒地、毫無羞恥地、不拘泥於任何形式地立刻委身於他。

“你們壩前老種地多苦呀,大太陽底下,彎著腰,我們壩後可用不著幹這些莊稼活,我們那兒不種地,都是牛、羊,要樂意放牧,騎著馬,悠哉遊哉,多美呀。”陳文生描繪著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的幸福場景,忘了那時整天圍著羊屁股轉,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放他媽的羊了的諾言。

“喔,大草原多美呀,又富裕,不象我們農區,連糧食都不夠吃。”

“我們吃糧用糧本,糧食有的是,肉有的是。”陳文生吹噓道,忘了自己經常沒油沒肉的日子。

老田頭見兩個年輕人一見如故,也不害羞,不管不顧地聊了起來。他心想,常言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瘸子隊長,是人家姑娘不樂意,可就怪不得我了。

其實老田頭心裏明白,他恨就恨在瘸隊長每年都親自帶人上他家割資本主義的尾巴。這個瘸子一點都不講情麵,因為老田頭名聲在外,每年出去搞副業都能掙到錢,秋收完了,天氣涼了,外出打工的農民陸陸續續都回來了,瘸隊長就象貓嗅到了老鼠的味道,雷厲風行,聞風而動,帶著公社來的工作組,非要他交出錢來不可。交了一千,不行,交兩千;交了兩千,還要再罰四千;直罰得老田頭吐了血,恨不能用刀子捅了他。罰了錢,瘸子臨走臨走還威脅說:“告訴你呀老田頭,明年要是還敢搞副業,小心給你開批鬥會,讓你當個典型,別以為你是貧下中農就不敢管你了。”

老田頭心裏明鏡似的,不就是我家的詠娥沒答應跟你搞對象嗎!我家的詠娥心高著呢,能看上你個瘸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們先聊著,我去串個門。”

介紹人老田頭見離自己的複仇計劃越來越近了,知趣地借故先走了。剛剛走出了門,老田頭反臉又走了回來。他小聲地神秘莫測地對葛翠玲說:“回頭你可千萬別說我是你們的介紹人!”一邊往外走著還不忘再叮囑一遍:“記住呀,姑娘,千萬別說!”

陳文生喝了口水,離那位姑娘坐得更近了。當想到差不多將來他要天天守著這麽一位漂亮的姑娘身旁,陳文生的兩眼閃耀著貪婪而又愛戀的光芒,骨碌碌地在她身上掃個不停,對自己的色欲絲毫也不隱瞞。

滿臉通紅的姑娘挨近這麽一個健壯的男子,她內心中感到強烈的震動,使她蟄伏在肉體裏的靈魂好似要跳出來,隻感到幸福,她的心完全被他占有了。

“他是如此英俊,如此剛健,這樣的美男子能來找我真是蒼天有眼。” 葛翠玲想。

陳文生那雙黑眼睛貪婪地從頭到腳盯著葛翠玲看,好像生怕遺漏姑娘的美麗,他這赤裸裸的厚顏無恥的色迷迷的目光讓葛翠玲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我們壩後草原一馬平川,可見不著這麽茂密的莊稼地。”陳文生用手擦了擦從莫日根那裏借來的鋥亮的黑馬靴,“你領我上莊稼地看看。”文生說著話,眼光仍膠在葛翠玲的臉上。

“走,走吧。”

這是一片長著足足有一人多高老玉米的青紗帳,人鑽進裏麵頓時被莊稼給淹沒了。田梗上長著尖尖的嫩草,低窪的莊稼地裏積了水,狗在不遠處亂叫,雖然太陽高照,但洋溢著青莊稼味的潮濕空氣中,蚊子成群結隊地嗡嗡飛鳴。

葛翠玲撥拉開一行行的玉米,在前麵領路,陳文生緊緊跟在後麵。不一會兒的工夫,陳文生抓住了葛翠玲的手,她沒吱聲,心甘情願地讓陳文生攥著自己的小手,臉興奮得通紅,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莊稼越來越深,越來越密,地上雜草叢生,前天晚上剛剛澆過了水,地上還是濕漉漉的。

走著走著,葛翠玲突然感到陳文生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了。她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腳,回頭看了一眼陳文生。

陳文生喘著粗氣。他是那麽的英俊漂亮,一雙大眼緊緊盯著她看。當葛翠玲的目光與陳文生的眼睛對視的一瞬間,不用多,隻這一眼,小夥子就把姑娘的心俘虜了。

陳文生拚湊了幾籮筐的甜言蜜語都用不著了,他一把將葛翠玲摟進懷裏,把臉湊了上去。

葛翠玲害羞地本能地躲閃了一下,卻緊緊摟住了陳文生的腰。

陳文生的情欲達到了頂點,他什麽也不說,一下撲倒了葛翠玲,一隻強有力的手順勢把葛翠玲的褲腰帶扯斷。

幸福感淹沒了一切,葛翠玲一點沒覺得莊稼地濕漉漉的,一點沒覺得地裏帶刺的拉拉秧紮屁股,半推半就,兩位陌生的男女在莊稼地裏進行了他們一生中的第一次交合。

當大雨點從追來的一片烏雲裏灑下來的時候,文生他們倆急著從莊稼地裏往回跑。雨點把村裏土路上散發著大糞氣味的輕塵壓了下去,雨點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頂上,打在兩個年輕人的身上,文生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他用自己的襯衣遮著羞羞答答的葛翠玲,摟著她,他們就這樣緊靠在一起,冒著急雨,走回了知青土屋。

    真應了那句老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陳文生與這位從沒見過麵的北京女知青一見如故,話沒說上三句半,早是木已成舟。

從一開始相識,葛翠玲便覺得與文生情投意合,隨即以身相許,那過程順利得連介紹人老田頭都始料不及。村裏的人們覺得難以相信,一個活生生的大姑娘就這樣沒有任何定婚儀式,沒給一分錢彩禮,說走就跟著一個小夥子走了。

村裏人都知道,葛翠玲是個傲慢、自私的姑娘,她的壞名聲全村家喻戶曉,她跟瘸隊長定婚也有兩年多了,盅也換了,酒也喝了,彩禮也給了,姑娘在婆家住了小二年的光景,瘸隊長的老媽見誰都說自己的媳婦怎麽怎麽地,隻差領結婚證將葛翠玲娶到家。

熟人都知道,葛翠玲與瘸隊長定婚於心不甘,可畢竟生米煮成了熟飯,這姑娘在人家連住帶吃有二年的光景了,誰知雞飛蛋打,這媳婦說走就走了。

瘸隊長的老媽誰也不怪,就怪自己的眼皮子淺,滿以為揀了個便宜,自己的瘸兒子娶了個北京來的黃花大姑娘,讓幾輩子當農民的家裏增光添彩,也讓街坊鄰居開開眼,別以為我們兒子從小得小兒麻痹跛了腿,就找不著好姑娘!現如今可好,錢也花了,人也丟了,兒子並沒占什麽便宜,隻好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咽,暗地裏抽自己的嘴巴。誰讓人家是北京來的知識青年呢,要是換了本地土生土長的,哼!說什麽彩禮得退吧!錢得賠吧!能讓你那麽痛痛快快地走了!

“唉,走就走了吧,走了也好,這樣的媳婦不要也罷,成天介拉舌頭扯簸萁,地裏活幹不了,家裏活不會幹,嘴饞屄浪必得上當!”瘸隊長的老媽狠狠地說。

瘸子隊長見就要娶進門的北京姑娘明目張膽地跟個北京小夥兒勾搭上了,曬得通紅的臉沒有一點血色,他用牙齒從裏麵咬住的嘴唇變得像石頭一樣僵硬,他一瘸一拐不甘心地走回家,自言自語地嘟囔道:“也不是什麽好貨,走就走吧。”

姑娘那時的情緒亢奮得以為世上一無所懼,但是,在他們的情愛達到了高峰的瞬間,她也猛然意識到前麵是個深不可測的山穀。年輕人貪圖快樂,認為徜徉在情愛花園裏,隻有幸福和滿目鮮花,殊不知眼前也許還是初次苟合時那樣的雜草叢生的莽莽荒地呢。

    就這樣輕而易舉,不花一文錢,文生白白揀回了一個媳婦。

7

    戀愛、情愛、性愛,就這樣悄悄走進了青年們的生活中。溫情、甜蜜兼或苦澀的愛情給這個寂寞的天地增添了無盡的樂趣,給知青們空虛的心靈填補了充實的旺盛的燃料,使青春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猛烈。

漸漸地,一些瓜熟蒂落的愛情伴侶從夜晚秘密約會發展到白天也如漆似膠地湊在一起,再也離不開的地步。

一貫老實墩厚被知青們尊奉為老大姐,從來都是循規蹈矩長得並不漂亮也不風流的鳳菊,竟不顧廉恥的與丁言誌半公開半隱敝地同居了。所有的清規戒律都被打破了,一對對青年男女打情罵俏談情說愛,人們對這一切熟視無睹,不以為然。

雖然性火在每一個知青身上蟄伏著燃燒著,而有些知青卻顯得十分平靜。他們認為世間哪有什麽真正的愛情,壓根就是生殖衝動。他們壓抑著自己,不去追求,不去戀愛,發誓要離開草原,固執地不交異性朋友,開始策劃、蘊釀回城的戰略目標......

    當雄性荷爾蒙在鍾偉明體內不斷分泌不斷增長,當情愛如甘醇的馬奶酒時時誘惑著每位走向成熟的男女,鍾偉明也在做著夢。一個甜甜的、理想的、溫情脈脈的夢。他渴望羅曼蒂克的生活,渴望得到愛情。

    每天騎上高大英武的大白馬,鍾偉明都要走很多的路,去為那些生病的牧民們排憂解難。冬天,凜冽的風雪裹挾著他,寒風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鍾偉明猶如置身於一座冰窯裏,五髒六腑從裏到外痛徹骨髓。夏天,勞累了一天,饑餓困倦一起襲來,趕上下雨道路泥濘難走,每位騎在馬上的牧民都恨不得立即回到家。鍾偉明卻常常鬼使神差般繞到朝魯家的蒙古包,去看望出息得如天仙下凡般的奧日娜。每天想見她的願望如此強烈,以至騎在馬上還嫌慢,為了見她一麵,不惜多走好幾十裏路。

太陽剛剛落山,草原上頓時涼爽了許多。鍾偉明一路大顛著,不惜讓勞累了一天的大白馬又出了一身臭汗。

朝魯家是名副其實的牧主,當然不會讓他家放畜群。朝魯家的蒙古包孤零零地紮在一個小山包上,包前擺放著一輛棚車,一輛水車,兩輛樺木輪子的牛車。離不遠安放著柳條編成的牛犢圈。牛車一旁立著一個木架子,朝魯手腳不閑地擺弄著一根根木棍,將它們彎曲成長短、曲度一致的木條。這些木條穿紮起來就是一個蒙古包的骨架。

額吉和奧日娜剛擠完奶,進到包裏燒茶做飯,外麵看家的大黑狗布日古德和四眼狗賽虎突然狂吠了起來。奧日娜跑出蒙古包看狗,笑咪咪地大老遠地大聲招呼著:“偉明哥哥來了。”

鍾偉明騎著大白馬一溜煙跑到了奧日娜跟前,一邊下馬一邊問好:“你好!奧日娜。”

“你好!”

鍾偉明放下藥包,盤腿端坐在蒙古包中央,不一會兒,奧日娜香噴噴的奶茶遞了過來。

“鍾哥哥今天都到哪去了?”奧日娜問。

“在河東遛了一天。”鍾偉明望著臉上好似有些微微發紅的奧日娜說。

“到朝克家去了嗎?”額吉問。

“去了。”

“朝克額吉身體好嗎?”

“好。就是最近經常下雨,一下雨陰天關節就痛。”

“哦,可憐的人啊,朝克總算長大了,額吉好歹有人照顧了。”

奧日娜近來好像變得越來越好看,並且見了鍾偉明知道了害羞,遞過茶、奶食,說上不多幾句話就不再言聲。

天色漸漸黑了,奧日娜急著出去圈牛犢,出去之前不忘叮囑一聲:“鍾哥哥,不要著急,吃了飯再走。”

鍾偉明想在奧日娜的眼神中尋找更多的答案。要是她對他說:“鍾哥哥,別走了,住在我們家吧。”那該多好。

牲口群在天還沒有黑透的時候陸陸續續從草原上回到了家。蒼白暗淡的月亮從敖包山後升起來了。河麵上映出一條月光鋪出的波光漣漪的小徑。晚上趕路既涼快又清靜,還能帶著一個甜甜的夢回家。

在朝魯家破舊的蒙古包裏,奧日娜端坐在大氈的一邊,她穿著一襲白布作成的蒙古袍,盡管樸素,可是仍然難掩她的美。她的蒙古袍胸前微微隆起,腰上係著大紅綢帶,她低垂的眼皮下有一片陰影,瞳仁閃著溫暖的光亮。她的姿態那麽自然、優雅,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她見到鍾偉明會微笑著與他說幾句話,鍾偉明則入神地欣賞起這幅絕妙的繪畫,傳到耳邊的額吉的話早成了耳旁風。

奧日娜無疑是草原上一顆閃亮的星星,是善良和美麗的化身,是一株出水芙蓉,是鍾偉明心中的出塞昭君。她個子不太高,很窈窕,表情細膩豐富,不大出聲,一張小小的模樣清秀的嘴巴,別有一番韻味。

客人多了的時候,她總悄悄地坐在一邊,唯恐引人注目。她羞怯的躲躲閃閃的目光,總是那麽動人。奧日娜嘴角露出的微笑會感染每一個人,她的快樂與善良像寬廣無垠的草原一樣坦蕩純真。無論是誰,如果跟她相處一會兒,既便是最鬱悶的年輕人,都會變得同她一樣愉快。

    奧日娜與知識青年們天生有著不解之緣,甚至那些漂亮、挑剔的北京姑娘看到奧日娜臉上露出開朗、單純、稚氣的笑容,都會被她感染,也不顧及她是牧主的女兒,都會牽著她愛不釋手,羨慕地看著她那嫵媚驕嫩的可愛模樣。

貧寒而美麗的奧日娜令年輕的牧民小夥子們垂涎三尺,成為他們追逐的目標,以為輕而易舉就能成功。一些不安份的年輕人策劃半路攔截奧日娜,或夜晚偷偷鑽進她家的蒙古包。然而在奧日娜守身如玉的決心麵前那些風流韻事永遠沒有得逞的機會,在時間麵前一一擱淺了。

奧日娜風流而不低賤,多情而不輕佻。令鍾偉明感到欣慰的是,在眾多的追求者中真正來提親的並不多見,人們憎惡牧主,與其劃清界限還唯恐來不及,誰願意與牧主的女兒結親。美麗的姑娘也因出身低微而身價大栽。

    前天,鍾偉明擦黑路過奧日娜家,額吉為他看狗,他把馬拴在牛車軲轆上,對麵拴著一匹漂亮的黑馬。鍾偉明問:“額吉,這是誰的馬呀?”

    “莫日根騎來的。”

    聽到是莫日根的騎馬,鍾偉明上下打量了起來。這馬身上馱著付寬大、講究的銀鞍座,座中央,四顆晶瑩的銀釘下墊著塊長方形織毯,馬頭上戴著貼上了銀片的馬嚼子,一付鞍韂烏黑發亮,馬鞍鐙輕巧玲瓏,與眾不同。鑲金佩銀的大黑馬安靜地站著,嘴裏輕輕地嚼著馬嚼鐵,往上伸一伸驕傲的脖子。大黑馬不胖不瘦,渾身黝黑不帶一絲雜毛,肚子吊得精細,腦門中間一顆棱狀白星,四隻蹄子卻如站在雪裏似的潔白。鍾偉明早領教過莫日根這匹四蹄踏雪風一般的速度。望著馬的英姿,馬身上的華麗裝飾,不禁讚歎一聲:“好馬!好漂亮!”

第二天,鍾偉明從敖特早早地往回走,太陽還沒下山,就坐在奧日娜家裏喝上了奶茶。蒙古包外傳來了狗叫,一陣響亮的馬蹄聲逐漸清晰起來,騎馬人漸行漸近。幾條狗猛撲了上去,一陣狂吠。

    “看狗!”騎馬人大聲喊道。

    “快出去看狗!”額吉急忙吩咐道。

     奧日娜懶洋洋地站起身,走出去為來人看狗。

    “你好呀!奧日娜。”外麵清晰地傳來莫日根說話的聲音。

    “你好。”奧日娜有氣無力地回答。

“怎麽不高興呀?是不是想我了?”

 “該死的傻瓜,誰想你呀!”奧日娜不客氣地回道。

    “你要想我,我就夜裏來。”莫日根繼續說著下流話。

    “來吧!你要不怕挨我阿爸的斧頭就來。”奧日娜反唇相譏。

    姑娘大了,情竇初開,遇到心上人不免想早點偷吃禁果;風流的媳婦趁男人不在家,巴不得對上眼的小夥子夜裏來溫存一番。可是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個蒙古包裏,無論如何是要得到這家父母或公公婆婆的默許。

    有一天夜裏,朝魯家的狗叫做一團,一個小夥子用套馬杆趕開狗,毫不掩飾不達目的決不善罷甘休的決心,大踏步走到朝魯家蒙古包的門前,蹲下身,扒開蒙古包上的大氈,把手伸進縫裏,慢慢地去拉門閂。

無庸置疑,這是向美麗的奧日娜求愛的信號,是在向膽小怕事被“文革”嚇破了膽的牧主朝魯施加淫威。可是,奧日娜心知肚明,這不定是哪個風流倜儻的壞小子呢?也許是長著一頭癩的禿子,也許是有了幾個孩子的半大老爺們兒,他們可不想向奧日娜求婚,無非是想闖進包裏,來個霸王硬上弓,過足了癮,一走了之。牧主朝魯白天唯唯喏喏,見人點頭哈腰;可是,他對來偷情的人毫不留情,破口大罵。

“該死的狗!誰家的野狗不要命了!”

扒門聲毫不收斂,繼續窸窸簌簌地響著。

   “阿爸?”奧日娜不安地叫了一聲父親。她知道,如果門一旦被打開,按照當地的習俗,老人一般是不好意思再多聲張的。萬一是隊裏哪個有權有勢的頭頭腦腦,這一照麵,得罪不起啊!

    牧主朝魯是個吃苦耐勞心靈手巧的人,作得一手好木匠活,抄家的時候,他的木匠工具都被抄走了,唯獨留下一把砍磚茶用的豁口斧頭。老朝魯在黑暗裏從枕頭邊拿起那把斧頭,大叫一聲:“該死的狗!看斧頭!”罵完了,老朝魯遲疑了片刻,把那把破斧頭朝蒙古包門直扔了過去。“咣當”一聲巨響,斧頭碰在木門上,向來人顯示了老朝魯拚死也要保護女兒貞操的決心。

    這件事在大隊裏很快流傳了開來。壞小子們來朝魯家串門,都會故意朝那把破斧頭望上一眼,再看看被斧頭碰壞了的木門,互相望望,會心地一笑。

    鍾偉明在包裏聽見莫日根與奧日娜調情,實在忍無可忍,他低下頭,看了看蒙古包中間小木箱邊上的斧頭,心裏想:“這樣的人就得給他一斧子!”

    莫日根遲遲不肯走進蒙古包,一個勁地與奧日娜嘻嘻哈哈說說笑笑,鍾偉明氣呼呼地站起身,對額吉說:“我先走了。”返身走了出去。

    額吉忙招呼道:“吃了飯再走吧?”見鍾偉明已經推門走了出去,額吉大聲喊著:“奧日娜!看狗!你鍾哥哥走了!”

    莫日根見鍾偉明走了出來,急忙從牛車邊往包裏走,一邊問道:“鍾大夫,怎麽這麽著急呀?一會兒湊齊了人打撲克呀!”

    “我不玩了,今天有事。”

鍾偉明解下馬韁繩,見莫日根今天又換了一匹馬。

隻見這馬身上滿是絢麗多彩的花紋,看著就讓人賞心悅目。花斑馬的屁股胖得兩邊凸起,脊梁上一條縫,肚子脹得像個皮球,長長的鬃毛還沒剪掉,一看就知道才從馬群裏抓回來。

    “這馬跑不快吧?” 鍾偉明不無嫉妒地問奧日娜。

    “誰知道呢。”奧日娜滿含貶意地說。“這馬真胖。”奧日娜又說了一句。

    看著自己的瘦白馬,馬身上那付窄小破舊鑲著鋁合金邊的馬鞍子,鍾偉明自慚形穢。想跟奧日娜再搭訕幾句,也找不出什麽新鮮的話題,隻得跨上馬告辭而去。

幾天後,鍾偉明再次來到奧日娜家,蒙古包外早拴著幾匹騎馬。奧日娜看狗,兩人互相問了好,鍾偉明一眼就認出了馱著漂亮鞍座的莫日根的坐騎。

這是一匹通體火紅的棗紅馬,膘肥體壯,馬鬃緊靠脖跟,修剪得整整齊齊,兩耳間留著一縷長鬃,馬嚼子上的銀鑲片泛著白光,銀光閃閃的馬鞍座把馬襯托得雄壯、威武,無以倫比。

    “哦,多好的棗紅馬!”鍾偉明不禁誇獎道。

    奧日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棗紅馬旁邊是保爾的黑馬,馬的個子不小,可背上的鞍座與鍾偉明的一模一樣,同樣顯得太過寒酸。

    鍾偉明慢慢地走近棗紅馬,撫摸著馬身上的銀馬鞍。這寬大、豪華、在草原上數一數二的精致馬鞍,鍾偉明頭一次騎大白馬,曾把它摔得粉碎。經過了能工巧匠希日布妙手回春,銀馬鞍修複得天衣無縫,好像比原來更漂亮了。不過,鍾偉明剛剛從一個貧牧的嘴裏打聽到,這銀馬鞍真正的主人不是別人,就是牧主朝魯。

莫日根身上穿的綢緞蒙古袍,馬上韝的銀馬鞍,嘴裏叼的翡翠煙嘴,包裏鋪的波斯地毯,牛車,望遠鏡,哪一樣不是抄牧主家抄來的。“文化大革命”帶給貧下牧民的好處,不光是地位顯赫,身份優越,有牲畜放,能多掙工分,還把他們貧賤的生活、寒酸的擺設,一躍帶到了富足和體麵。

莫日根俊朗的容貌,得天獨厚的出身,再配上輕裘肥馬,寶馬雕鞍,不信征服不了奧日娜。

    “鍾大夫來了,好,加上奧日娜,正好四個人打撲克。”

    莫日根與保爾正興致勃勃地聊著天,見鍾偉明走了進來,馬上讓拿來撲克牌,四個人玩起了打對家。與奧日娜打牌,幾個人熬上一個通宵也不覺得累。

    不怕人言可畏,經常光顧朝魯蒙古包的何止莫日根一人,還有一個呼市知青保爾。

    莫日根是大隊一把手,人長得英俊瀟灑,盡管早已是幾個孩子的爸爸,仍不失年輕小夥兒般的風流與魅力。這位草原上難得的才子佳人,私下裏曾對男知青們吹噓,隻要他看上的年輕姑娘、媳婦,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莫日根的吹牛無法考證是真是假,但鍾偉明隻要一看到他,看到他醉意朦朧、放蕩的目光和笑容,看到他時不時用那雙丹鳳眼瞟著奧日娜,用色迷迷的眼神挑逗奧日娜,不放棄一切機會與她調情,心裏就會湧起十分的厭惡。盡管莫日根對他不錯,將那匹能顛善跑的大白馬換給了他。

8

    夏日將盡,秋風送爽,還不到打草的季節,每年的這個時候草原上都有一段難得的閑在。牲口度過了一個炎熱的夏天,趁著秋涼抓緊時間吃草添膘,烏珠穆沁肥尾羊身上剛剛長出了一層薄薄的打著波浪的細細的卷毛,這時還不是殺羊喝肉湯的絕佳時刻,皮子還不能用。

  這天下午,鍾偉明早早的往回走,離奧日娜家蒙古包遠遠的,就看見瑪西在蒙古包外麵放倒了一隻大綿羊,獨自在剝羊皮。

牛車上拴了好幾匹馬,馬匹都是些高大英俊的賽馬,鞍座銀光閃閃,不用說必是些當下富有權勢的貧下牧民。其中高大威猛與眾不同的當屬一匹白鼻梁子紅馬,隻見它通體火紅,個頭高出別的馬一頭,一道白梁從鼻下直通腦門,兩隻耳朵如劍一般直挺挺的,這是大隊為數不多的改良馬後裔,鍾偉明認得是莫日根的坐騎。

    兩個蒙古包的狗同時吠叫,與朝魯家相距不遠的花拉大嫂聽到狗叫鑽出蒙古包瞭望,遠遠的就認出了鍾偉明。她明明知道鍾偉明是往奧日娜家去的,卻迎著鍾偉明走了過去。

    花拉大嫂高大、結實、五官端正,鼻子挺直,眼神清朗,嘴巴上老帶著一絲笑意,當她微笑時,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讓人覺得她確實很迷人。

    她一邊打狗一邊問好:“你好,鍾大夫,從敖特回來了?”

   “你好!”鍾偉明有氣無力地回應。見花拉大嫂大老遠的迎接自己,鍾偉明不好意思再往奧日娜家走,下了馬,跟著花拉大嫂進了蒙古包。

    “瑪西家要喝羊肉湯?這時候還早點,皮子還不能用。”鍾偉明頗內行地說。

    “要不是有貴客,朝魯家才舍不得殺羊呢。”花拉笑答。

    “貴客?不就是莫日根嗎?”鍾偉明不解地問。

    “人家是來提親來了。姑娘這麽大了還不出嫁,朝魯老頭著急呀。”花拉大嫂麵帶微笑,不慌不忙地說。

    “提親?莫日根給誰提親?”鍾偉明心裏怦怦亂跳,著急地問。

    “給他弟弟母胡魯,母胡魯是他親弟弟,這麽大了還沒娶上媳婦,莫日根能不管嗎?”

    聽說是給母胡魯提親,鍾偉明稍稍鬆了一口氣。母胡魯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他生得矮小猥瑣,長著稀稀落落幾根山羊胡子,眼睛有點斜視,是個婆婆媽媽唯唯喏喏的人,真難想象他與英俊瀟灑的莫日根竟是一奶同胞。更可悲的是他那不爭氣的頭,應了他的名字母胡魯(蒙話:禿子),因小時長頭癬而禿頭,一年四季不敢摘下帽子。

    “母胡魯要跟奧日娜結婚?”鍾偉明坐在蒙古包大氈上自言自語,憤憤不平。

    心明眼亮的花拉大嫂依舊含笑說道:“你可別小看了母胡魯,他可有些內秀呢!”說起母胡魯,大嫂如數家珍:“你沒看人家是自己學的獸醫,給牲口騸蛋、配種、放血,咱們大隊就數他手快;人家沒上過學,可文化不淺,蒙文書都能看;你沒聽過他唱咱們草原上的長調呢,可惜現在不讓唱,棒著呢,一點不比廣播電台裏的薩瑟爾差。”

    鍾偉明心裏不服氣地想:“母胡魯誰還不知道呀!禿子一個!”心裏想著,嘴上不說,問大嫂:“哪朝魯能同意嗎?母胡魯......”他想說母胡魯這麽醜,沒有說出口。

    花拉大嫂早猜透了鍾偉明的心思,告訴他:“朝魯老兩口高興著呢。你看,他們家殺羊、買酒,準備了好幾天了。”

鍾偉明悶悶不樂地喝完茶,也顧不上跟敢幹瑪逗笑,向花拉大嫂告辭後,一溜煙跑回了大隊部。

9

    莫日根的糾纏令奧日娜毫不動心,他見奧日娜對他無意,心灰意冷,三番五次來提親,要將牧主的女兒奧日娜娶到家,嫁給他的弟弟母胡魯。

     母胡魯聽說哥哥給他說親,樂得合不攏嘴。莫日根老媽頗有些自知之明地說:“人家樂意嗎?朝魯以前可是有錢的人家,奧日娜又長那麽俊。”

    莫日根不以為然地說:“難道咱們家配不上她們家嗎?有個貧下牧民向他們女兒求婚,他應該認為是莫大的榮幸,您放心,他們準會心甘情願地把姑娘嫁給咱們。”

果不其然,牧主朝魯懼怕莫日根的權勢,姑娘大了也是老倆口的一塊心病,惟恐讓哪個壞小子占了便宜。母胡魯雖然人長得醜一點,但難得家庭出身好,母胡魯既本份又踏實肯幹,不但是個放牧的好手,還有些內秀,給馬、牛、羊治個病、騸個蛋什麽的也在行,是個半路出家的獸醫。思前想後,一家人於是幹脆應了這門親事,也了卻了父母心中的一樁心事。

10

初秋的白天已將它熾熱的火耗盡,太陽還沒披上華麗的外衣就匆匆沉落的地方,鋪展著一片莊嚴的紫色,在敖包山上方爐火般的光輝正燃燒著,它豔麗的色彩高高遠遠的擴散而去,變得柔和再柔和,覆蓋了半個天空。

烏珠穆沁大草原有它賞心悅目的天地,草地上霧氣彌漫,晶瑩的露珠在草尖上滾動著,懷春的百靈鳥啾鳴著,在草地上不斷地飛來飛去,尋找它的另一半。

鍾偉明徜徉其中,恍如置身仙境,那璀璨和美麗的幻影給他嚴峻的生活帶來幾分歡愉。鍾偉明身穿一件莫日根老媽送給他的已經半舊了的銀白色蒙古袍,銀裝素裹,與座下的大白馬相映成輝。大白馬步態輕盈一路連跑帶顛地穿過一片片嫩綠的草地,當鍾偉明的形象同夕陽下綠油油的草原、草原後麵的河流、沼澤、遠方的山脈美景融成一片時,湧上他心頭的不正是青春的感情嗎?

勞累了一天,顛簸了一天,鍾偉明獨自一人馳騁在寬廣無垠的草原上,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

他抬頭眺望美麗的夕陽,天地間的一切全都紅彤彤一片,他的心也如燃燒著的晚霞一樣,充滿了天真爛漫的憧憬。

情欲在鍾偉明心頭騷動得曆害,他沉浸在與奧日娜羅曼蒂克的幻想之中。

鍾偉明往草地上一倒,像頭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小馬駒四仰八叉地躺著,泛著漣漪的河水,在微風中婆娑起舞的蘆葦,蔚藍的天穹,周圍的一切都令人不可忍耐,鍾偉明已經墮入了自織的情網。他似乎感到有兩片溫暖的嘴唇在吻他,有一雙溫柔的手摟著他的脖子,他想象著奧日娜躺在他的懷裏,他看著她烏黑的明眸,撫摸著她細膩光滑的皮膚。他不說話,貪婪地打量著她,用眼睛脈脈含情地注視著奧日娜美麗動人的眼睛。

他問:“奧日娜,你還記得我們在一起唱歌嗎?我永遠忘不了聽到你的歌聲時令人怦然心動的感覺,你還願意和我一起唱歌嗎?”見奧日娜不動聲色,他又說:“奧日娜,還記得那次你緊緊地摟抱住我的雙肩了嗎?你還願意再摟抱一次嗎?我已經不是那個幼稚單純膽小害羞的少年了。我喜歡你,從接觸你的第一天起就愛上了你,為了你,我願意一輩子不離開草原......”

奧日娜的臉上綻開了美麗的笑容,她轉過臉,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下了頭,害羞地望著他,定定地看著偉明的雙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湖水裏尋覓稍縱即逝的白天鵝的行蹤。

他多需要她啊。他向奧日娜求婚:“嫁給我吧?我會使你幸福,我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牧人,我會有錢,會有很多牲畜,所有的牧民和知識青年,甚至草原上的百靈鳥都會為我們祝福。”

奧日娜沉思良久,睡意朦朧地微笑著,一直不肯張大眼睛,她一雙秀氣的小手舉起來,抓住鍾偉明的雙肩,偎依著他,並用她那香味四溢的臉蛋摩擦他的脖子和肩膀,終於害羞地點點頭。

他們生活在一頂雪白的蒙古包裏,無憂無慮過著自食其力的牧人生活。新婚燕爾,在蒙古包裏,晚上,他們倆如同所有的新婚小夫妻一樣,兩個人合披著一件蒙古袍,一同跪下,一同倒在蒙古包的地毯上。過不了一年半載,他們就有一個比奧日娜還美的姑娘,給她起名叫其其格(蒙語:花),一朵草原上盛開的最美的鮮花,其其格會因為她有一個北京爸爸而驕傲,人們會調侃地喊她北京其其格……

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隻要與奧日娜坐在她家的蒙古包裏,品嚐著她親手燒的香噴噴的奶茶,同她閑談以後,每次上床睡覺,總要翻來覆去好幾個鍾頭睡不著,最後隻得自我安慰地設想,下一次再見到她時一定向她求愛。

鍾偉明對奧日娜著迷的狂熱勁上升得一次比一次曆害。他愛她,他需要她,可是她不了解他。她那樣純真、簡單、美麗,就像吹過白音塔拉上空的一陣風和雲,像從敖包山後繞過的潺潺小溪一樣。

鍾偉明一直把愛情看作是令人銷魂的溫柔之鄉。總認為人一旦墮入情網,整個世界就會變得像春天那樣美好。他一直期待著與奧日娜同享令人心醉的歡樂。誰知,愛情帶給鍾偉明的不是歡樂,而是心靈的饑渴,是痛苦的思念,是極度的苦惱,是令人心焦的等待。

一個晴朗而帶點涼意的黃昏,勞累了一天的鍾偉明騎在馬上卻覺得精神振奮,在新鮮的空氣裏,他覺得心裏特別舒服,爽快。他的目光沿著那條因下過雨而變得泥濘的草原小路迤邐前行。

馬兒邁著舒適的、晃晃蕩蕩的慢步,從熟悉的小路往回走,見暮色已近黃昏,鍾偉明不禁加快了行進的速度。他一路策馬小跑,幾乎一直跑到了河邊。越過狹窄明淨的小河,再穿過一片蘆葦塘,就會到達朝魯的蒙古包。

此時此刻,這條路的全部意義就在這裏,這是通向那幢美麗的如敖包山一樣高踞於綠草地上的潔白的蒙古包之路呀!

昨天剛剛下過一場雨,新鮮的草原上,小溪在沙上靜靜地流著,發出幽雅的歌聲,百靈鳥在草叢中輕歌曼舞,雄鷹在明淨的天空中掠過。羊群、牛群、馬群、原野,都要安息了,大自然在歌頌著將要來臨的中秋之夜。

迎著涼爽柔和的東南風,顛簸在馬背上,鍾偉明一邊做著夢,一邊向大隊部方向疾步跑去。

落日的餘暉將大地染成了金黃色,彥吉嘎河在夕陽下泛著金光;小河一邊長得壯壯實實的蘆葦披著金光搖頭晃腦不停地低聲吟唱;青青的草地變成了金色的地毯;一切都那樣美好,那樣恬靜,那樣溫馨動人。落日的餘暉下閃耀出遠處蒙古包的輪廓,偶爾出現的行色匆匆的牧人趕著牛群、羊群,都向他愉快地打著招呼;寧靜的草地,白雲一般的羊群,以及大白馬投下的斜影,一切都很美,就象一幅剛剛畫好的、上過光的風景畫。

淌過小河不遠就是奧日娜家的蒙古包,遠遠的,隱約可見蒙古包頂上冉冉升起的炊煙。

 “不知天真美麗的奧日娜此時是一種什麽心情,她是不是懂得我的心?是不是在偷偷地考慮過這個問題?”

一頭健壯的長著兩隻大猗角的黑犍牛,拉著一輛灌滿了水箱的牛車,在車轅的重壓下,它毫不介意,一邊低頭吃草一邊慢慢往前走著,趕車人不知哪裏去了。

一匹帶鞍的被上了絆馬索的白鼻梁黑駿馬貪婪地低頭啃著草;一根筆直的油光發亮的套馬杆豎立在河邊潮濕鬆軟的土地上,套馬索在高高的套馬杆頂上隨風飄蕩。

遠遠的,鍾偉明就認出了她。

她脖子上圍著一條紅色的紗巾,她那獨特的步態、傾斜的肩膀和頭部的姿勢,她那令鍾偉明神魂顛倒的身段,潔白的蒙古袍。雖然離得遠,鍾偉明分明看見了她堅決而憂鬱的眼睛和令人眩暈的笑容。

    小河邊,一對身穿蒙古袍的青年男女在熱烈忘情地擁抱、接吻。

“在所有的牧民姑娘中,隻有奧日娜有這樣的膽量,她可是有了婆家的人呀!”

鍾偉明勒住馬,皺起了眉頭,眼睛陰鬱地盯著前方。他能想像得到,保爾的雙唇會是怎樣緊緊地貼在奧日娜柔軟的雙唇上,會怎樣將健康嬌美的身軀放倒在他的懷裏。

    陽光灑在一對金色的戀人身上,他們被幸福、被初戀完全陶醉了,旁若無人,盡情地享受著愛情的溫馨,任陽光照耀著他們,任風兒吹拂著他們,任柔嫩的草地輕撫著他們。他們的身影與蘆葦蕩、草地、炊煙、牛車、鞍馬、套馬杆、陽光、河流還有遠處的騎馬人和諧地溶和在一起,構成一幅自然的、民族的、富有詩情畫意的圖案。

    鍾偉明一眼就認出,那是保爾。

    鍾偉明心中慌亂不安,腦袋裏混沌一片,他憤怒地縱馬躍進小河,大白馬走到沒膝深的水裏,不識時務地低頭飲起水來。 鍾偉明懊惱地用力提起馬嚼繩,打馬向草原深處跑去。

天空依舊是明朗的,但帶著同樣溫柔和冷漠來回答鍾偉明憤怒的目光。不會再有夢想和希望。鍾偉明一想到幸福正在向這一對兒年輕人招手,保爾將成為奧日娜理想的配偶,心中不覺泛起了一種醋意。為了掩飾悲傷,他狠命抽打了大白馬一鞭,大白馬跑得更快了。

保爾長得儀表堂堂,一頭濃密的黑發,配著黝黑的皮膚,國字臉,五官端正,待人接物誠懇老實,格外討人喜歡。聽到這個名字,就可以想見,當初保爾的父母是多麽想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象保爾.柯察金一樣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呀。保爾沒有辜負長輩們的期望, 雖然父母在“文革”中雙雙死於非命,但他並沒有消沉,沒有墮落。他是蒙族學生,蒙漢語兼通,在學校上學時,品學兼優;插隊到了草原,他如魚得水表現得更出色。據說他的父母職位都不低,很早就平了反。呼和浩特的知青大多是高幹子弟,他們下鄉不過是因父母倒黴,避避風頭,日子不長幾乎全都回了城。保爾放棄了回城的機會,為了戀人,毅然決然留在了草原。

    草原靜穆的夜景給鍾偉明紛亂的心情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安寧,隨著呼吸撲麵而來的是一股強烈的混合著青草和各種野花的芳香。突然,一個嶄新的念頭像顆慧星似的在他腦子裏掠過。“怎麽,奧日娜並不知道我在愛她呀。”他放慢了速度,仿佛終止了思維,騎在馬背上,呆呆楞楞地,任憑大白馬發瘋似地又向前奔跑起來。

    鍾偉明騎在馬上,全身沐浴在朦朧的月光中,他在心裏不斷揣摩奧日娜對他的關心和微笑意味著什麽,他仿佛明白了奧日娜臉上流露出的那種又害羞又欣喜的神情是怎麽回事了。

   “我有何德何能,我會什麽?我有什麽?我這一貧如洗的窮光蛋,我這最簡單不過的幾句蒙話,喝茶、吃飯、打針、吃藥,我連最起碼的諸如我愛你、親愛的等等一些親昵話語都不會很流利地說出來,哪配與奧日娜戀愛!”

    朦朧的夜色把白音塔拉籠罩了起來,牧場上,馬群靜靜地站在那裏,把頭頸伸得高高的,等待著夜露降臨後美美地享受鮮嫩的草尖,它們抽動雙耳望著擦身而過的鍾偉明,仿佛很欣賞人類的陪伴似的。在奇異的夜色中,河邊濕地上那些鬱鬱蔥蔥的蘆葦,已變得黑糊糊的,與暗淡的天色兩相襯托,好像一排黑色妖怪站在那裏,把腳下緩緩流過的河水給遮蓋得無影無蹤了。鍾偉明忽而奔跑忽而慢行,邊走邊想,晚風吹得鍾偉明發熱的頭腦逐漸冷卻了下來。

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鍾偉明發覺,要自己不去想奧日娜好像越來越容易辦到了。他內心的痛楚,不再像以前那麽鑽心刺骨地難受,而是變得時隱時現,就好像那次從馬背上摔下來,盡管遍體鱗傷,頭昏腦漲,因為沒有傷著筋骨,隻要不去碰那些傷口,倒也無所謂。

11

    幾年來,鍾偉明身上穿的、戴的還是初來插隊時國家發給的一套草原上必備的服裝。一件羊皮得勒,已經破舊的不可收拾,上麵綴滿了額吉、大嫂們一針針一線線縫上的補丁,皮子糟得快掛不住針角了。馬靴和蒙古靴已經破得不能再穿,天暖時騎馬隻能湊和著穿上布鞋。沒有馬靴皮筒的保護,雙腿被馬蹬皮磨得鮮紅,疼痛難忍。更危險的是不穿馬靴萬一摔下馬,腳從馬蹬裏抽不出來,人墜在蹬上便會被瘋狂的烈馬踢咬得粉碎。賴以過冬的氈疙瘩千瘡百孔,腰子上打滿了補丁,在寒冷的冬季,任何鞋和靴子穿在腳上都如同一張紙,要想保住一雙腳,隻有穿那雙雖然破但是十分厚實的氈疙瘩。好在牧民們有許多禦寒的好辦法,他們教鍾偉明腳上裹滿鬆散的馬鬃,再伸進破氈靴,雖然外表很不雅觀,卻不會凍掉一雙腳。

    鍾偉明每天穿著這些破爛不堪的衣服,走東家串西家,過著類似苦行僧或不如說乞丐般的生活。好在牧民們並不討厭他,並且歡迎他的到來,無形中把他當作了牧民中的一員。老人和婦女喜歡和他聊聊家常,年輕人喜歡和他下棋打撲克,摔跤賽馬。走到無尼爾家,阿媽不但請他喝茶,還會給他做一頓羊肉麵條。小朝克家殺羊,額吉無論如何要讓朝克喊他來吃肉喝湯。但也有餓肚子的時候,如果到嘎日布家看病,照舊空茶一碗,他家女主人可不會象招待要武一樣招待別人。

漸漸地,鍾偉明不太願意到知青們中間去了,也不敢經常跑到連隊去玩,盡管那裏年輕人聚集在一起很熱鬧(那時已成立了生產建設兵團)。他很自卑,覺得自己又髒又破又醜。他尤其不敢見那些年輕漂亮的姑娘,怕人家瞧不起。

望著老朋友蘇鐵,鍾偉明心中時不時會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幾年的功夫,老天造就了蘇鐵一副鐵的臂膀,人長得高高大大,嘴上長出了濃密的黑胡須,更像個男子漢。蘇鐵也學得愛整潔了,時時注意刻意打扮自己,三天兩頭就會換洗一身衣服,越發顯出一副文雅莊重的神情,沒事時便會無所顧忌地一頭鑽進女知青們的住所,去找書怡聊天。

    蘇鐵迷上了秦書怡,而有的姑娘卻為這個小夥子日夜苦惱著呢。李鳳菊雖然甘願擔當老大姐這個角色,對蘇鐵卻早已有了好感。蘇鐵走進她們蒙古包,她就急忙為他點火做飯;隔長不短,她會主動到蘇鐵的蒙古包裏找蘇鐵要髒衣服,為他洗得幹幹淨淨,疊齊熨平;她找個碴抱來蘇鐵厚厚的棉被褥,悄悄地拆被縫被;一個女人能作的活她幾乎都默默地承擔了。甚至回到北京探親,她經常往蘇鐵家跑,希望蘇鐵的媽媽能喜歡上她這個未來的兒媳婦。

    蘇鐵的溫柔也許隻有在書怡麵前才能顯露出來,他對鳳菊毫無客氣而言,甚至為他做飯、洗衣、為他忍氣吞聲他都不滿意;沒有感謝,沒有激情,說出的話倒像是訓斥自己的大姐似的,並且從來不與她單獨在一起,哪怕隻有幾分鍾的時間。

    鳳菊對蘇鐵一貫逆來順受,她隻想用自己的愛感化那個鐵石心腸的人,隻是到了最後時刻,許多人早已墮入愛河,她見蘇鐵心中非但沒有她,反而變本加利,不顧她的臉麵,一心一意追求比她漂亮十倍的書怡去了。老同學丁言誌卻像一個忠實的仆人似的,追她,愛她,任憑她發脾氣,冷落自己。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鳳菊單獨與丁言誌在一起,她那平淡的臉上仿佛被一支內心燃燒的火炬照耀得容光煥發。因為丁言誌追求她多年了,他愛她,等待她,用他那顆忠實的心感化她。鳳菊老成持重的臉上顯現出熱戀的幸福,她以前認為男女之間的性行為簡直無聊透頂,可是今夜她知道,這將是她一個未婚女人的初夜。

    終於,鳳菊為丁言誌敞開了心扉,那一夜兩人一刻也沒有離開。久已麻木的欲火被挑了起來,以後的日子竟誰也少不了誰。不久,兩人回北京定了婚,回來後同吃不同住。因為他們沒有結婚登記,不可能過有規律的同居生活,怕萬一結婚成家了,以後回不了北京。每天晚上鳳菊都要和丁言誌消磨幾個小時,半夜後才從丁言誌那裏走出去,為的是早上起床自己能從女生宿舍裏走出來,作個樣子給別人看。二人發誓走不了就結為百年之好,一起在草原上過一輩子。

  愛情這東西,對於年青人來說,它的味道真是太濃了。和它比較之下,什麽愛好都顯得沒有意思,什麽信仰都會黯然失色。愛人的肉體代替了所有的學問,愛情的芳香代替了以前所有莊嚴的承諾。經曆著愛情,享受著愛情,再看看從前有過的遠大理想,偉大抱負,隻覺得可憐可笑。

12

遠在四川老家,住在名副其實的牛棚裏,沒吃沒喝,沒有生活著落的父母一家人頻頻告急。一年口糧隻有在窄窄的二分地裏收獲的幾百斤紅薯,沒有大米白麵,沒油沒肉,小妹又不斷生病,要想生存隻有求助於住在城市裏幾個有數的親戚。

偉明的大姐不顧剛剛生完小孩,硬是從每月二十八斤的口糧裏擠出十幾斤糧票寄給他們。鍾偉明的大爺每月偷著攢五六斤糧票寄給正在水深火熱之中的親弟弟,不料被母老虎一般的老婆發現,一頓臭罵後再也沒有積攢幾斤糧票的機會了。城市人的口糧都有定量,要想從定量裏擠出幾斤糧票真得勒緊褲腰帶豁出命才行。全國糧票成了維係一家人的生命線。

    每個月,鍾偉明不辭辛苦,千方百計坐上大隊的馬車,跑到百十裏外的公社糧站,想方設法換些全國糧票,救助四川大山中沒吃沒喝的父母一家人。糧站何主任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蒙古族長者,他仿佛看透了這位北京知青的難言之苦,每次都在“這可不符合政策,這可不行呀”的嘮叨聲中,破例換給他一些全國糧票。

    每次外出,每次到公社,鍾偉明都十分的尷尬。有錢人到飯館吃肉餅,沒錢的牧民在大隊自己辦的招待所裏熬一鍋紅黑苦澀的磚茶,就著隨身攜帶的幹糧,勉強湊合一頓。鍾偉明一無所有,他掏不出錢,也沒有幹糧。

    經常去公社為大隊買糧購物的大車把式,兩個不得意的牧主子弟希日布和道尼德,真是兩個不知憂慮、快樂無比、幽默善良的下裏巴人。他們趕著大車勞累了一天,住進了招待所,安頓好大車馬,一邊說著笑話一邊哼著小曲,笑話逗得大家哈哈笑,小曲也讓人們猶如置身天堂,忘記了困苦憂愁,忘記了生活中所有的煩惱。這一對天生的樂天派,一對牧主子弟,一對草原上的秀才,有他們在就有歡樂。

    茶燒好了,牧民們從捎馬子裏掏出炒米、奶豆腐、黃油、手把肉、炸果子,對上茶,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希日布早找好了一個空碗,悄悄地盛上小半碗炒米,一把奶渣子。他像對待自己害羞的親弟弟一樣,把碗往鍾偉明麵前一推,輕聲說道:“切唔(喝茶)。”

     道尼德還在與別人說笑,他看也不看鍾偉明,從捎馬子裏掏出一小塊黃油,兩塊炸果子,用黑手攥著,放進了鍾偉明的碗裏。

    每月上公社買一次糧食、換一次糧票是例行公事卻不可或缺,希日布和道尼德,這兩個階級敵人的子弟,每次好像都是在無意之中為鍾偉明準備好了碗筷,既能讓鍾偉明吃飽又不致讓他感到難堪。

    鍾偉明從沒吃過如此香甜可口的食物,苦澀的磚茶在他嘴裏勝過了最豐盛的美味佳肴。

13

    幽默善良、心胸寬廣、與世無爭的大車把式希日布,並沒因他的善良得到好報,相反,他做夢也沒想到老老實實趕大車竟然禍從天降。

這天,希日布拉著一車牧民和知青,趕著大車從公社買糧回家的路上,邊趕車邊用蒙語高聲唱著革命歌曲。

“毛主席著作像太陽,字字句句閃金光,照得戰士心裏亮工作學習有方向......”恰逢一隻野兔子從大車前跑過,他正巧唱到第二段“毛主席著作像......”順口接著唱“野兔子”。

    坐在大車上的孫滿福大吼一聲:“好呀!你個希日布,你敢說毛主席著作是野兔子!”

    歌聲突然中斷了,過了一會兒,希日布強打起精神,沙啞地拖著長音又唱了起來。“毛主席著作像太陽......”從他那齜著牙的嘴裏迸出的已經不是歌聲,而是越來越刺耳的狼嗥。

  “希日布,牧主子弟,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孫滿福坐在大車上一字一頓口中念念有詞,說完將他那張不饒人的嘴巴微微一撇,嘴角竟漾起了一絲笑意。

    看到孫滿福變了臉,一副認真的樣子,希日布自知口誤闖了大禍,一個勁央求孫滿福:“孫大哥,我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哪敢瞎唱呀,正好趕上那隻兔子,鍾偉明,鍾大夫在車上,他能作證,鍾大夫,你快給我求求情,鍾......”

    希日布的哀求絲毫沒能感動孫滿福,這個該死的漢人一下車立即到大隊部告了狀。

    “文化大革命”中膽敢辱罵偉大領袖毛主席,真是膽大包天罪該萬死!何況還是個牧主子弟。孫滿福的話音未落,幾個北京知青衝出了辦公室,一把將希日布揪下大車,不待他辯解,蘇鐵伸出雙手,一個如雷貫耳,打得希日布兩眼冒金花,不等階級敵人緩過勁來,要武一個猛虎撲食,將希日布撲倒在地,幾個身強力壯的老紅衛兵衝上去一陣拳打腳踢,希日布立刻口鼻出血,趴在地上不知所措。

    站在一邊的鍾偉明被眼前暴風驟雨般的革命行動嚇呆了,他心裏明白,希日布是冤枉的,是無辜的,可是他哪敢說出實情。如果為一個牧主子弟作證,證明他無罪,皆不是同流合汙,引火燒身!兔死狐悲,昧著良心,鍾偉明始終一句話也沒說。

    希日布被奪走了鞭杆子,宣布為現行反革命分子,加入被鬥的牛鬼蛇神行列,進行無期限的勞動改造,而有功之臣孫滿福也如願以償,得到了他夢魅以求趕大車的美差。

孫滿福的成功使知青們對大隊裏的現狀有了新的認識,一方麵是牧主子弟霸占著鞭杆子,一方麵是草原新牧民沒有活幹。知青們以為趕大車隻是個再簡單不過的笨活,吆喝幾聲牲口,坐在車上隨著車軲轆走,隻要有兩隻手兩隻腳的人都能幹。知青們提出了再奪牧主子弟的鞭杆子,讓它屬於貧下牧民(或出身好的知青)。

另一掛大車順理成章地奪了過來。

孫小龍雖然個子沒長多少,可也是個熱血沸騰的大小夥子了,他出身好,表現也不錯,為了多掙幾個工分,自告奮勇,接過了另一掛大車的皮鞭。

原先,希日布和道尼德吃住在大隊部,隨時隨地出車幹活,十天半個月才準許回家一趟。

夏天,不等天亮,他們趟著露水找回大車馬,套上套包、夾板;幹完一天的活,給馬飲了水,再牽到遠遠的草地上,讓馬頂著風吃夜草。

如果白天不出車,他們在中午毒日頭逞威的時候,把幾匹馬拴到房簷下陰涼處,等到太陽偏西天涼快了再放到草地上去。

冬天,他們倆早早地牽出大車馬,把馬圈打掃得幹幹淨淨利利索索,幾匹馬喝足了水,舒服地打個滾,給每匹馬喂了料,吊一會兒,再放進馬圈添上新草。一個冬天過去了,幾匹馬滾瓜溜圓。

不出車的時候,得到領導們的恩準,兩個車老板步行走回自己的蒙古包;如果需要,他們倆一同住在大隊部馬圈旁邊的一間小土房裏。

後來希日布被專了政,雖然還是住原來的小土房,大車不讓趕了,他也不能隨隨便便的回家走動了。

幾匹馬在希日布和道尼德手裏得心應手,人們坐在他們的大車上不必擔心被掀下車,不必擔心馬匹瘦弱無力拉不動走不動。坐他們倆趕的大車讓人放心、舒心,有時覺得簡直是一種藝術享受。

孫滿福和孫小龍,一個出身貧農,一個出身工人,在政治上是可靠的;可是,在一天天一日日,在需要受苦受累的時候,他們就未必令人十分滿意了。

當人們看到孫滿福那四匹骨瘦如柴的大白馬,看到往日那些威風凜凜而今變得不僅瘦骨磷峋,而且轅馬的背上已經爛出了一個大洞,往外流膿嗒水的幾匹馬時,就會對那兩個勞改分子希日布和道尼德記憶猶新,甚至懷念起他們趕大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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