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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勒旮棄——冷明

(2023-03-29 14:47:44) 下一個

火勒旮棄

冷明

1970年冬季,知青們都回了北京,我一人住在大隊唯一的一排房子裏,裏麵是會計室,平時沒人,鎖著門。草原上滴水成冰,清晨,我蜷縮在冰冷的被窩裏,窗外人聲鼎沸,“火勒旮棄(小偷)!火勒旮棄!”牧民們用蒙話喊叫著,有人發現會計室窗戶被撬。大隊領導聞訊趕來,門沒壞,賊是從玻璃窗鑽進去的,查來查去,唯一值錢的半導體收音機沒了。這是台上海產九個管海燕牌半導體收音機,全公社絕無僅有,當時幾乎是最好的。沒有任何線索,一年後,人們把這事快要忘光了,忽然,北京市公安局的長途電話打到公社,問大隊是否丟過一台這樣的收音機。

興安大隊北京知青陳文生與我隊不少人是同學,兩個隊部相隔四十裏,沒想到他半夜走單騎撬了會計室,一年後回京探親,把收音機拿到委托行去賣,由於手續不全,警察沒費力就破了案。“火勒旮棄”(小偷)的惡名不脛而走。

同包的戰友提起過這個人,原上草J博客中的《包長相親》說的就是這位仁兄:“從別人家借來一對紅色的木頭箱子,放在屋子裏最顯眼的位置。還找來點煤堆在外邊。陳文生對此很滿意,他笑嗬嗬地對我說:‘先把她騙來再說,辦完事就把箱子還人家。’陳文生一無所有,就連下鄉時從家裏帶來的被子都沒了。白天穿什麽晚上就蓋什麽。每天離不開的就是那個煙袋鍋子。吃啥都不講究,不餓即可。晚上睡覺說夢話都是蒙語。”

陳文生一無所有,與我當年的窘迫如出一轍,要說騙,與我的鄰居北京知青李某有一拚,他到壩前農區相一位北京女知青,腳上的馬靴、身上的蒙古袍都是從大隊會計那裏借來的,卻生生把人領了回來。

插隊11年後熬到了1979年,牧區分產到戶,連最窮的牧主都分到了數額均等的牲畜,在草原上,飼養牲畜幾乎是唯一的來錢途徑。陳文生有老婆、孩子,貧窮卻如影相隨,他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錢養家糊口。這一年落實知青政策,西烏旗境內沒工作的北京知青幾乎全部分配到東部最偏僻的寶日格斯台牧場各個分場,窮歸窮,每月畢竟有三四十元工資。79年以前沒牲畜,改革開放包產到戶,該分牲畜分草場又把人趕到牧場,走不了的知青何其命苦。

陳文生的心理徹底失衡了,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老婆是哈日根台農業隊的農民,窮是不必說,人家嫁給你知青圖什麽?陳故伎重演,在一個刮著白毛風的黑夜,他認為暴風雪和黑暗會把一切痕跡都掩蓋,冒險把牧民家的幾十隻羊趕回自己的家。因此被判蹲大獄五年。

有一年冬天下著大雪,在白音華糧站,有位穿黑棉襖的婦女正往牛車上裝糧食,那身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別人告訴我,她是陳文生的媳婦。我問賣糧的,大老遠的她為什麽從哈日根台跑到這兒買糧。賣糧人說他們一家的戶口還在白音華。那女人長的不難看,除了一身髒兮兮的棉襖與草原風情格格不入,臉上看不出什麽悲苦的神情,她一個人在哈日根台農業隊養活著三個孩子,一直等到數年後陳文生出獄。

原上草J說:“他非常適應牧區的生活環境。老鄉們都對他的套馬技術讚不絕口。”陳文生能放馬,蒙話也不錯,絕非等閑之輩,人們有所不知,他也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他心儀的姑娘是一位北京知青。

女知青的羅曼史是從陳文生的追求開始的,初戀讓人怦然心動,他約她在沙窩子裏見麵,也曾在彥吉嘎河畔徜徉,她最終拒絕了他,不是因為他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也不是因為他聲名狼藉,而是寒冷、空曠、荒涼、度日如年的大草原。

同包的一個姐妹,回不了北京,在寒冷的冬季百般無奈,與醜陋的年紀與她父親相仿的幹爹同居一室,結下了孽種,幹爹被打成反革命,轟回了農村老家,女知青卻因此沉淪墮落,後來嫁給了外來的大車老板,孤苦伶仃在草原上生活了二十多年。

一河之隔的敖日淘隊有位女知青,也因回不了北京,孤孤單單一個人留在大隊部過冬,好心的有家室的大隊保管員照顧她,讓她有吃有喝有燒的,可一男一女單獨在一起就是幹柴、烈火,就是發了情的母馬、追逐的兒馬,結果也把肚子搞大了。回家的路上,姑娘住進西烏旗朋友家,左思右想交不了差,清晨,人們叫不開門,闖進去掀開被子一看,姑娘躺在血泊裏,昏迷不醒,手腕割得血肉模糊,幸虧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

逃離草原是所有知青的心願,陳文生的初戀女友慌不擇路,曲線救國,先回河北老家,再擇機回京。

陳文生在獄中表現良好,監獄的領導也同情他的遭遇,提前釋放。哈日根台農業隊聚居了一群農村來的漢人,改革開放後保護草原,禁止開荒種地,他們既沒牲畜也沒有土地,在極其艱苦惡劣的環境裏,當年的帥小夥兒變得粗俗難看,在外人眼裏,他是勞改釋放犯、一貧如洗的北京知青。夫妻二人相依為命,他決心拋棄已往的生活和過失,靜下心來贖罪,再難也沒去偷。

回城知青經過一番奮鬥,大都在北京站住了腳,有些老三屆成績斐然,教授、研究員、醫生、老師,小日子蒸蒸日上,九十年代初,大家紛紛結伴回第二故鄉探望父老鄉親,在幾間小土房裏,陳文生悲慘的命運令人震驚,郝近大夫婦慷慨解囊,戰友的情義讓陳文生感動,出乎意料的是,最大的一筆善款竟來自當初棄他而去的初戀情人。

這位女知青不但為他捐款,還把他的一雙兒女接到北京,舍著老臉,到處托朋友幫他們找工作。草原來的孩子文化不高,將就把他們安排在一家超市打工。可惜,時間不長,沒文化,沒修養,從小沒受過什麽教育的兩個孩子,與城市格格不入,隻好打道回府。

陳文生用這些錢買了羊,殊不知,靠養牲畜掙錢極不容易。牲畜要慢慢長大,慢慢繁殖,十隻變成二十,三五年後也許就是一群。牲畜不能病,不能丟,人要寸步不離,冬天的草料貴的出奇,飼養牲畜的成本大大提高,一年熬到頭,隻有出的錢,沒有進的錢,何況這些年草場退化,自然災害頻發,夏天幹旱,冬天暴風雪,蓋牲口棚,買草料,錢從何來?知青們的好心沒能挽救陳文生,牲畜不發展,孩子們一事無成,貧病交加,生活無著,絕望中陳的生命戛然而止。

陳文生的初戀女生回到河北農村老家,一來離北京近了,回家方便,二來有親戚照顧,少受罪。塝地除草割麥子,農村又是另一個世界。她一個姑娘家,哪受得了這許多苦,年輕人躲著她,幹農活知青不是好手,隻能拖累人。好歹住在親娘舅家,雖然每天累得臭死,土屋子暖炕,不愁吃不愁燒,也算豐衣足食,可無法排解的寂寞接踵而來。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正是情竇初開時節,哪個女孩不思春,在牧區看到兒馬母馬交配也禁不住想入非非。舅舅是小隊長,對她體貼入微,依仗權勢給她派了不少輕活,什麽計個工分,看看場院。舅舅年紀輕輕,一表人才,一來二去與外甥女有了關係。男女私情,什麽都能瞞,唯獨這肚子瞞不了,當她挺著個大肚子回家,在父母的逼問下,不得不招了實情。一家人氣瘋了,通奸也就罷了,可這是自家的親舅舅!這不是人啊!丟了大臉了啊!父親一怒之下,跑到縣城告狀,舅舅強奸外甥女,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鬧得整個縣城沸沸揚揚,法院把小隊長從嚴論處,判了幾年徒刑。閨女丟了人,在家鄉呆不下去,母親早退回家,把工作崗位騰給了自己的女兒。

城是回了,在北京也有了工作,可她心靈的創傷卻從此無法愈合。三十大好幾,好歹找了個二婚草草結了婚,硬著頭皮入洞房,卻從來不與夫君過夫妻生活。也怪不得男人,一來二去,就在外麵有了相好的。過不下去可以離婚,可這男人也是沒能耐的主,玩的起,養不起,關鍵是沒房。一個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個是同床異夢終其一生悶悶不樂。

沒有愛情的滋潤女人易老,易病,絕非危言聳聽,恰似一朵美麗的花,失去了陽光雨露就會枯萎一樣。女知青終日憂心忡忡,鬱鬱寡歡,沒有愛情,沒有性生活,不滿五十癌腫纏身。受盡了腫瘤的折磨,瘦的皮包骨頭,蜷縮在病床上,臨終前,彌留之際,神誌稍有清醒,向看望她的知青閨蜜吐露心扉:如果我跟了陳文生就不會這個樣子,就不會這個樣子……

她一個工人,並不富裕,對自己十分吝嗇,卻把大把的錢給了他,她心裏一直裝著陳兄,一生都在懊悔,有生之年想方設法彌補當初拒他於千裏之外的缺憾,在生命之火將要熄滅的時候,她至死沒能說出,我們愛過,永不後悔。

一百多年前法國賊種冉阿讓幡然悔悟,當上了市長,一生行善贖罪,為女兒創造了享受不盡的錢財和真摯的愛情。陳文生的夢想破滅了,他躺在荒涼淒冷的曠野上,與白音華東部六十九名知青烈士墓隔山相望,沒人知道他是誰。他的老婆、孩子時至今日依舊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居無定所,老無所依,幾十年靠打零工過生活。“火勒旮棄”是他一生洗不掉的恥辱。

                                  2017、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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