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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埠通商與上海人特性的形成

(2013-11-19 14:54:39) 下一個
通商口岸的辟設,打開了中國的大門。 一方麵,外國軍隊、商貿、宗教勢力紛紛進駐中國,掠奪中國資源,奴役中國人民。某些租界成為“國中之國”。另一方麵,通商口岸客觀上促進了西方現代文化、思想、觀念在中國的傳播,刺激了中國人的覺醒。

開埠通商的三個特點與近代上海城市

所謂開埠,就是開辟通商口岸。拓展東方市場,是以英國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列強向外擴張的內在要求與必然步驟。鴉片戰爭以前,中國對外貿易隻限於廣州一口,在廣州又對外國通商活動作了種種限製,這遠遠不能滿足資本主義列強的需求。1793年,馬嘎爾尼使團來華,麵見乾隆皇帝,所提要求之一,就是在中國增開通商口岸。嘉慶、道光年間,東印度公司又不止一次地派人到中國沿海地區打探情況,也不止一次地向中國提出增辟通商口岸的要求,均未果。鴉片戰爭以後,列強以武力強迫中國接受了包括開辟通商口岸在內的要求。

《南京條約》規定辟為通商口岸的是五個城市,即廣州、廈門、福州、寧波與上海,合稱五口通商。五口之中,廈門開埠最早, 1843年11月1日;其次是上海,1843年11月17日;再次是寧波、福州。廣州在《南京條約》簽訂以後不久就宣布開埠,但由於廣州人堅持反對洋人進城,直到1859年,廣州沙麵租界才基本議定。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後,按照不平等的《天津條約》與《北京條約》,中國被迫增開天津、漢口、九江、鎮江等11個口岸。這樣,通過兩次鴉片戰爭,中國就開了16個口岸。以後,列強又逼迫中國開辟了更多的通商口岸。至1930年間,中國共開放77個城市作為通商口岸 。

說到開埠通商,有三點特別需要指出:第一,通商口岸並不等於租界。在一部分通商口岸,列強設有租界,而更多的通商口岸則沒有租界。近代中國先後存在過26個租界,並不是所有通商口岸都有租界的。上海先是三個租界(英、法、美),後來英美租界在1863年合並為英美公共租界。漢口曾有五國租界,天津曾有九國租界。第二,租界並不等於殖民地,所有租界,無論是上海租界,還是天津租界、漢口租界,無論是公共租界,還是單管租界,土地的主權都仍然屬於中國,租地者都要向地主繳納租金。第三,並不是所有租界都是中外混處的,上海租界在開頭八九年實行的是華洋分處原則,廣州沙麵租界自始至終實行華洋分處原則。一般說來,華洋混處的租界對華人社會影響較大,華洋分處的租界影響較小。

就上海而言, 1843年開埠, 1845年開始設立租界, 1943年租界在法律意義上收回,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完全被收回。西方列強依恃不平等條約,在治外法權的庇護下,將上海租界建設成對中國進行政治侵略、經濟掠奪、文化滲透的大本營。另一方麵,西方人將歐美的物質文明、製度文明、精神文明(倫理道德、價值觀念、審美情趣)帶到這裏,將租界變成一塊西方文化飛地,成為展示西方文化的一個窗口。這極大地開闊了上海人視野,刺激了上海人學習西方的熱情,也有利於上海城市的發展。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兩租界與越界築路地區,是上海城市的重心,其麵積是華界市區麵積的七八倍,上海城市的精華部分,無論是政治、經濟還是社會、文化方麵,均集中於租界。開埠以前,上海隻是一個普通的沿海城市。開埠以後,人口持續增長。1875年,上海已是中國第三大城市,僅次於北京與廣州。到1900年,上海城市人口超過100萬,躍居全國第一。那以後,上海一直是中國第一大城市。1919年,上海人口已相當於蘇州、重慶、香港、成都四個大城市人口的總和。1947年,上海人口相當於三個北平,或四個南京。至於在全國的經濟比重更是高得讓人難以置信。金融方麵,1936年,外國在華銀行總部全部設在上海,華資銀行58家設在這裏,占全國總數的35%。抗日戰爭前,除東三省外,外國資本主義對華出口貿易和商業總額有81.2%集中在這裏,銀行投資的79.2%、工業投資的67.1%、房地產的76.8%,都集中在這裏。1936年,上海對全國各通商口岸貿易總值,占全國75.2%,1940年比重上升到88%。

就開埠與近代上海城市關係而言,人們已經說了千言萬語,大概還有萬語千言要說,但說得最為直接、簡明、透徹的,是著名士紳李平書。他在清末便說過:

自通商以來,五洲萬國莫不知地球上有此繁盛之區,而上海之名,洋溢乎泰西遠東,更無論中國二十二行省矣。然當未通商以前,自元迄於本朝道光中葉,遙遙五百年,上海一縣,亦如直隸之靜海,浙江之臨海,廣東之澄海,其名不著於中國十八行省,更何論五洲萬國乎?……在通商以前,五百年中,如在長夜,事誠無足稱道;通商以後帆檣之密,車馬之繁,層樓之高矗,道路之蕩平,煙囪之林立,所謂文明景象者,上海有之。中外百貨之集,物未至而價先爭,營業合貲之徒,前者仆而後者繼,所謂商戰世界者,上海有之。然而文明者,租界之外象,內地則黯然也。商戰者,西人之勝算,華人則失敗也。

吾一言通商以後之上海,而為之愧,為之悲。愧則愧乎同一土地,他人踵事增華,而吾則因陋就簡也。悲則悲夫同一人民,他人俯視一切,而吾則局促轅下也。要之,通商以來,“上海!上海!”其名震人耳目者,租界也,非內地也。商埠也,非縣治也。豈非所謂喧賓奪主耶?抑非所謂相形見醜耶?(李平書《上海三論之一》)

一句話,沒有開埠通商,就沒有近代上海城市的突出地位。

開埠通商與包容特性

開埠通商,對於上海人特性形成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關於上海人特性,學術界已經有了許多討論,我以為最突出的是以下四點,即包容、爭優、法治與愛國。

包容,一是包,海納百川,這是從城市總體上說;二是容,寬待異己,這是從各個地域文化上說。近代上海人口八成來自全國各地,內以江蘇、浙江、廣東、安徽、山東、湖北、福建、河南諸省為多。這樣高比例、多來源的移民人口,使得上海成為全國各地人口大拚盤,使得上海人口主客矛盾基本不存在。本地人口很少,外來人口很多,使得本地文化對於由移民帶來的外地文化同化力不夠,這為外地文化在上海立足、發展提供了難得的土壤。各地方人來到上海,並不像一把鹽撒到水裏,全無形影,而是結為一個一個小的團體,即同鄉組織,包括前期的會館公所與後期的同鄉會。從晚清到民國,上海同鄉組織少的時候有五六十個,多的時候有二三百個,他們是各地來滬移民的準政府,其作用既為移民所認同,也為上海地方政府、兩租界管理機構所認可。他們為各地移民提供安排住宿、介紹工作、介紹婚姻、排解糾紛、防病治病、購置棺材、聯絡鄉誼等服務,有的還提供從小學到中學的教育。廣大移民,依托著會館公所這一平台,將其原籍文化搬到上海,包括語言、飲食、服飾、戲曲、祭祀方式等。各地移民遇到麻煩事、開心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同鄉與同鄉組織。上海地方政府或租界管理機構遇到事情,照例也會去找個同鄉組織頭麵人物。小刀會起義、兩次四明公所事件,都與同鄉組織的作用有關。1897年小車工人舉行抗捐鬥爭,反對租界當局加捐,問題的最後解決,就是由租界當局、上海地方政府與蘇北同鄉組織首領協商的結果。同鄉組織聯絡、服務同鄉的能力,與同鄉人口規模之間存在一定的比例關係,江、浙、粵、皖等地移民人口較多,其同鄉組織按縣、府設立的就比較多;西北、東北等地在滬人口較少,其同鄉組織就多按省或跨省設立。

說到包容,或許有人會說,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排外”,哪有包容的雅量!這種說法,其實是對上海人曆史的不了解,是對上海人特性的不了解。1949年以前,上海沒有嚴格的戶籍管理製度。晚清時期,上海還沒有戶籍管理製度。民國時期,上海於1920、1924、1925年進行過戶籍調查,但不全麵、不精確。南京國民政府時期,1928年,上海進行過比較全麵、細致的調查,但戶籍與經濟利益沒有關聯。汪偽時期,上海實行保甲製度,頒發市民證、居住證,但1945年以後,戶籍管理又基本處於放任狀態。上海人來的來,走的走,來了,住下,有穩定的工作,就是上海人。走了,就不是上海人。有的人來而複去,去而複來。因此,那時所謂上海人,本身就是流動不居的一群。最典型的例子有二:一是辛亥革命時期,各地謀獨立之人盡為本地人,王金發等謀浙江,焦達峰等謀湖南,胡漢民等謀廣東,於右任等謀陝西,唯獨謀上海獨立之人,無論是同盟會的陳其美,還是光複會的李燮和,都不是上海本地人。上海光複後,陳其美擔任滬軍都督府都督,從來沒有人因為他是浙江湖州人而提出過異議。二是1921年中共一大在上海舉行,毛澤東等代表長沙,王盡美等代表濟南,董必武等代表武漢,他們都是各個省會城市所在的本省人,唯獨代表上海、北京兩城市的代表不是本地人。上海代表一是李漢俊,湖北人;一是李達,湖南人;北京代表是張國燾與劉仁靜,都不是北京人。李漢俊與李達都在上海生活沒幾年,都是從日本留學歸國的,作為上海代表出席會議,從來沒有人因為他們的籍貫提出異議。這兩個例子雄辯地說明,清末民初,無論是上海本地人,還是其他地方人,都有一個不言自明的共識,即上海是全國人的上海,不隻是上海本地人的上海,就像北京是全國人的首都,不隻是北京人的首都一樣。既然如此,所謂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的說法也就無從談起。

那麽,所謂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排外”的說法從何而來的呢?

這一說法其來有自,醞釀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盛行於80年代。新中國成立以後,由於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高度開放的上海,變成了相對封閉的上海;以商貿為主的上海,變成以工業為主的上海;充分市場化的上海,變成了高度計劃化的上海,特別是1958年戶籍製度的實行,遷出容易遷入極難,上海人口趨於固定化。國家實行“全國支援上海、上海支援全國”政策,看上去是對等的,互相支持,但是,全國支援上海的是煤、電、原材料、農副產品,低附加值,上海支援全國的是輕紡產品、高技術產品,高附加值,一輛永久牌、鳳凰牌自行車,一台蝴蝶牌縫紉機,一套培羅蒙西裝,可以換一大車農副產品。與此同時,上海對全國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以全國1/1500的土地,1/100的人口,提供了1/10的工業產值, 1/6的財政收入,而地方財政支出僅占全國的1/60。上海用於自身城市改造、發展的餘地很小,住房緊張、交通擁擠、環境汙染等城市病,極為突出,弄得上海人灰頭土臉。這種情況到80年代達於極點。

上海戶口被附加了很高的價值,上海產品與優質、精致、洋氣聯係在一起,上海人身份與聰明、能幹、奉獻聯係在一起。這既催發了上海人服務全國的大局意識,強化了上海人高人一等的優越意識,同時,也使得上海人捉襟見肘,過日子不得不精打細算,半兩糧票、假領頭,都是這麽出來的。內地人出差來滬,通常要帶一長串購物單,或為己用,或留送人,從服裝、皮鞋、手表到糖果、餅幹,無所不有。以移民人口為主體的上海人,與內地、鄉村聯係本來密切,在內地、鄉下的親友相對多些,來客相對頻繁。與此不相適應的是,上海人待客條件極差。客多容易生怨,頻繁容易冷淡。於是,在一部分內地人眼裏,上海人既精明,又小氣,還傲氣。

改革開放以後,特別是浦東開發開放以後,上海走到中國改革開放前列。上海對全國的人才需求空前加大,移民的閘門逐漸放開,先是藍印戶口,然後是按需引進。截至2012年底,上海常住人口已接近2400萬,其中900多萬是新時期從各地引進的。人們發現,青少年會說上海話的越來越少,以至於有些學者要呼籲保護上海話,這從一個側麵說明上海移民傳統已經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複。與此同時,上海城市麵貌發生了巨大變化,上海人的居住條件、城市交通與生活環境也得了空前的改善,所謂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說法也就自行消解了。

由此可見,從曆史長時段看,所謂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排外”的說法,都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特殊產物。如果從開埠算起, 170年當中,最多占四分之一時間。

爭優的社會風氣

爭優,追求卓越。這包括兩方麵內容,一是崇洋,崇尚、學習西洋先進的物質文明、製度文明與精神文明,二是勇於創新。

先說崇洋。生活在上海的外國人,來自世界各地,最多時超過15萬。相當一部分西方人將上海視為自己的家園,住在這裏,工作在這裏,有些人甚至出生在這裏。他們將歐美的物質文明、市政管理、議會製度、生活方式、倫理道德、價值觀念、審美情趣,帶到這裏,使租界變成東方世界中的一塊西方文化飛地。這對上海人產生重要而深刻的影響。上海人也曾抵製過自來水,誤解過煤氣燈,但日久天長,一旦明白自來水較之井水、河水更有利於衛生,煤氣燈、電燈較之油燈更亮更好,電話是那麽方便,電梯是那麽實用,就逐漸由誤解而理解而羨慕而師法。舉凡自來水、電燈、電話、煤氣燈、電燈、道路管理、垃圾管理、食品檢疫,無不西人創製於前,華人效法於後。上海紳商設立的煤氣公司、電力公司、馬路工程局,發起的地方自治運動、華人參政運動,上海市民日趨健全的市民意識、法製意識、公共秩序意識,也包括民國時期的大上海建設計劃,都是上海人見賢思齊的實際行動。

晚清中國許多地方發生過針對外國傳教士的教案,上海盡管是傳教士活動中心,有眾多的教堂存在,有眾多的傳教士活動,但基本沒有教案發生。唯一的是1848年青浦教案,那是發生在傳教士與外地漕運水手之間,並不是發生在上海人中間。上海人與歐美僑民、與傳教士,朝夕相見,甚至共處一廠一弄一樓一室,知道他們怎麽生活,怎麽傳教,不會相信挖眼剖心之類傳言。所以,義和團運動時期,北方在殺洋鬼子、二毛子,拔電線杆,上海等地則與外國人實行東南互保,互不侵犯。義和團運動以後,上海士紳提出了“文明排外”口號,主張要排外,但要文明,不能野蠻。

近代上海是中國工業化的領頭羊,也是中國工業創新、科技創新的先行者。近代上海名牌產品雲蒸霞蔚,優秀人才層出不窮。名目繁多的各類巨頭、大王,諸如出版業巨頭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棉紗大王穆藕初,紡織、麵粉業巨頭榮氏兄弟, 百貨巨頭郭琳爽,煤炭、火柴業大王劉鴻生,煙草大王簡氏兄弟,輪船大王盧作孚,銀行業巨子陳光甫,都是通過激烈競爭而嶄露頭角或獨占鼇頭的。他們一不靠父祖福蔭,二不靠權力壟斷,而是靠卓越的素質,良好的信譽,過人的質量。他們尊重科學,鑽研技術,努力學習,不斷創新。榮宗敬曾將榮家企業發達的秘訣歸之於“無月不添新”,機器求好,質量求優,管理追求先進。上一世紀二三十年代,江海關曾對上海270家經營較好的工廠進行了一係列調查,發現一半以上工廠擁有從國外進口的先進機器。

法治傳統與法製意識

法治方麵,租界是比較嚴格實行法治的,無論是公共租界還是法租界。這些年,老上海的城市形象被《上海灘》等電視劇嚴重歪曲,使得人們以為老上海就是那麽沒有秩序,流氓黑幫橫行,互相殺來殺去,混亂不堪。其實,近代上海法治是相當嚴格的。上海租界在開頭十來年,並沒有很多機構,也沒有詳盡的法規,隻是按照外僑在其本國的習慣進行管理。1854年租界人口猛增、華洋混處以後,才陸續設立一些機構,工務處、警務處、公共衛生處、火政處等,並製訂了一批法規。這些法規,對居民的居住、作息、建築、行路、衛生等做出了具體而明確的規定,條分縷析,名目繁多,諸如不準隨時隨地傾倒垃圾,不得在公共場所隨地便溺,挑糞過街須加桶蓋,不許虐待牲畜,不準倒提雞鴨,關於如何懸掛招牌,腳踏車如何管理,何時可在路上抖拍地毯,何種情況下可以燃放爆竹焚燒紙錢,飯店如何開張,戲館如何營業,巡捕如何執勤,如何對巡捕進行監督,如何養狗,如何放鞭炮,等等。租界法治管理相當嚴格,違者輕則罰款,重則拘留。早期《申報》時常刊載居民因隨地大小便、糞桶過街不加蓋子、亂倒垃圾、鬥毆鬧事而被處罰的案件。《點石齋畫報》上也時常有相關內容的報道。上海人對紅頭阿三(印度巡捕)多沒有好感,很重要一點是因為紅頭阿三在馬路上執法,時常與上海華人發生矛盾。工部局用印度錫克人當巡捕,其實也有法律製度設計方麵的考慮。錫克人被認為比較忠誠,身材外貌與中國人明顯不同,亦不善中文,故不容易與其管理對象小偷、流氓之類,沆瀣一氣,警匪一家。順便指出,上海公共租界也比較喜歡雇用山東人做巡捕,其緣由與雇用錫克人相同,因為山東人被認為是中國人當中比較忠誠的一群,身材也比較高大。

近代上海是中國最早出現律師的城市。有些外國律師由於經常幫中國人辯護,乃至引起一些外僑的忌恨,擔文就是一個典型。擔文是英國律師,19世紀70年代前期來滬執業,長達40年之久。在他來華20年之際,中國官紳認為其熟悉中國情形,為華人時尚知顧全大局,據理力爭。

長期的法治傳統,培育了上海人的法製意識,養成了上海人守法習慣。民國初年,上海報人姚公鶴就指出:上海人曆經英人熏蒸陶育,服從法律習慣已較勝於內地。租界內西方司法製度的引進,也使上海人早於內地人有了尋求法律保護的意識,當時外地人就有“滬人健訟”之說。中國到民國初年才有現代司法機關,但孰為刑事訴訟,孰為民事訴訟,一般內地人並不清楚,而上海人則與之不同,雖婦人孺子,亦均知命盜鬥毆應向捕房控告,錢債人事應向會審公廨控告。到了上世紀30年代,“打官司”一詞在上海社會已經十分普及。1930年江蘇全省6300件民事訴訟案中上海市占了4577件,達73%。1935年上海僅律師公會等律師組織的成員即達1000多人,上海一地集中了全國40%的律師。

特別要指出的是,近代上海對工部局的行政行為有一專門的法律監督機構,即領事公堂。這一機構由滬各國領事聯合組成,專門受理以公共租界工部局作為被告的民事案件。這在當時中國是獨有的。這是一個行政法庭,具有國際性,但並沒有一個完整的、各國領事共同認可的法律,各種不同法律觀念在裏麵都能起一些作用,這看上去頗為怪異,但有總比沒有好。這個機構對工部局確實能起一些製約作用。自1882年至1941年,領事公堂共受理55件案件,其中,工部局敗訴23件,勝訴7件,駁回起訴10件,庭外結案5件,其他未決、無記錄、自然結案等共10件。這表明,領事公堂並不是一個花瓶。1911年,李平書起訴工部局阻止閘北水電公司在虯江路一帶鋪設水管,結果,工部局被判處必須發放許可證。

愛國特性與移民情結

愛國。前麵說到上海人崇洋,必須要補充一句,即上海人隻是崇尚西洋現代化的東西,並不唯洋是崇。對於西方帝國主義歧視、壓迫中國人的行徑,則堅決抵製與反抗。這方麵的事例不勝枚舉,從晚清的兩次四明公所事件,拒俄運動、大鬧會審公堂事件,抵製美貨運動,到民國時期的五四運動、五卅運動、抗日愛國運動,還有跨越晚清民國的要求公園開放運動、華人參政運動,每有愛國運動,上海人必走在前列。

上海人愛國特性的形成,與上海人口來源以及上海人與全國各地、世界各地聯係大有關係。

上海移民與移出地保持著廣泛、持久而密切的聯係,有許多經濟活動、社會活動就發生在上海與各地之間。木材、蔗糖來自福建,茶葉、生絲來自江蘇、安徽,棉花來自河南等地,大豆來自山東與東北。虞洽卿發起組織的寧紹輪船公司與三北輪船公司,主要是經營寧波與上海之間的運輸業務,服務鄉梓的特點十分明顯。上海很多企業存在優先錄用本鄉人的潛規則。先施、永安、新新、大新等四大公司,均為廣東人所開,其管理層麵的職員,幾乎全是廣東人。榮家企業20世紀20年代所雇傭的957名職員中,617名為無錫人。英美煙草公司買辦鄭伯昭的永泰和煙行,在上海本行和長江下遊的一些分行雇了200多名職員,都是他從廣東招募來的同鄉。上海很多資本家,在其家鄉鋪路、造橋、辦學、設廠,資助家鄉貧窮學生進城讀書、出國留學。

上海移民與各地的聯係,使得上海人對發生在全國各地的事件特別關心,催化了上海人的愛國精神與天下情懷,戀鄉、愛鄉發展為愛國。上海人早已習慣於將全國之事視為自己之事,在賑災活動、愛國運動中一馬當先。

先說愛國運動。1905年抵製美貨運動,上海是中心,領袖人物中頗多廣東、福建人,因為遭受美國歧視的美洲華僑多為廣東、福建人。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因事涉山東,上海山東人走在運動前麵,積極發起各項愛國活動。他們多次致電全國山東籍旅長以上軍官,希望他們組織起來,保護中國在山東的權益。上海淞滬護軍使盧永祥為山東人,他在一定程度上默許了上海的罷課、罷工與罷市的鬥爭,並向北洋政府轉達上海民意,要求罷免曹汝霖、章宗祥與陸宗輿三個賣國賊的職務,這對於五四運動的進程有重要影響。

再說賑災活動。從晚清到民國,上海一直存在麵向全國的大型慈善機構,內地每有災害發生,這些機構就會立即投入賑濟活動。光緒初年華北地區發生重大旱災,經元善等人負責的上海協賑公所,單光緒五年就向直隸、河南、陝西、山西四省災區提供賑款近50萬兩,超過官方在上海設立的官捐局募集的款項。1883年,山東發生特大水災,黃河在山東境內多處漫溢,近百萬人受災。經元善以上海協賑公所為基礎,聯絡揚鎮籌賑公所、蘇州籌賑公所,成立賑捐公所,聯絡國內各處富商,在全國與海外共設131處賑捐代收處,分布於江、浙、閩、粵、桂、雲、貴、皖、贛、湘、鄂、蜀、魯、遼、晉、豫、京、津、港、台,國外的有仰光、新加坡、檳榔嶼、東京、橫濱、神戶、長崎、倫敦、華盛頓、柏林。這樣,形成了以上海為中心、江浙為基礎,輻射全國、影響全球的賑災網。這使得賑災超越了狹小的地域界限,超越了同鄉、同業的界限,對於擴大賑災範圍、增強賑災力度、提高賑災效果,很有意義。那時候,還沒有廣播,沒有電視,經元善等人通過他們所經營的輪船業、電報業,建構了賑災網絡,相當有效。到1893年,經元善通過這一網絡,多次為各災區募款,募集錢款達數百萬,獲得朝廷11次嘉獎。朱葆三曾在上海時疫流行的時候,募資舉辦時疫醫院,但是他自己卻因為冒著酷暑到醫院巡查染病逝世,也因其對公益貢獻,上海公共租界當局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條界內馬路——“朱葆三路”。盛宣懷一生從事賑災活動達46次,參與和組織的賑災活動有63次,捐款一百幾十萬,堪稱賑災巨人。1946年,蘇北發生水災,又發生戰爭,出現大批難民。上海蘇北同鄉會在上海虹口、楊樹浦一帶設立了5個難民收容所,不到半年就收容蘇北難民近6萬人,收容來自其他地方的難民2萬人,發放麵粉近3000袋。

上海人來自全國各地,與各地保持千絲萬縷的血肉聯係,也認同其移出地的身份,發生在中國各地的事,發生在世界各地與中國相關的事,在上海人看來都是自己的事。兼之上海人口眾多,交通方便,信息靈捷,社會動員能力較強,上海人質樸的愛鄉情結,就因大城市的集聚效應而升華為愛國主義。

結論

上述近代上海人四大特性,包容、爭優、法治與愛國,是相互聯係的統一整體。其中,包容是基礎,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包容的實質是多樣性的統一,是承認、尊重個體發展的差異性與不平衡性。有了包容,就會取長補短,見賢思齊,就會有競爭、創新,優勝劣汰,就會有自治、法治。有了包容,上海人對於西人帶來的眾多先進的科學技術、先進的製度與文化,就有可能全麵、細致、深入、從容地了解、研究與學習,進而進行創新。有了包容,上海人就可能做到兩頭明白,一頭是明白西方長處是什麽、短處是什麽,一頭是明白中國長處是什麽、短處是什麽,進而明白中國何以自處,這也就是今人所說的文化自覺。

大城市是人類智慧激發與聚合的加速器。學術界研究成果表明,人類文明的進步,最大部分得益於彼此的影響、啟發甚至辯難。生物學上的雜交出良種,與社會學上的人眾出傑才,其理相同。大城市將眾多異質程度很高的人口集聚在一起,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濃縮得很近,極大地促進了思想的創新與文明的演進。在同樣的空間,人口異質程度越高,文化差異越大,相互影響、刺激、啟發、促進的可能性也越大。由於天時、地利、安全等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上海在近代有幸成為中國最大城市,成為差異程度很大的異質文化聚合的空間。不光是中國各種地域文化,還有世界各地文化,包括歐美文化、日本文化,在這裏相對從容地接觸、交流,這為中華文化接觸、吸納世界文化提供了難得的平台,也因此成為中國被卷入全球化浪潮以後,進行文化更新與文明複興的前沿與中心。於是,中華文化中固有的或潛在的那些元素,諸如剛健有為、厚德載物、見賢思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等,就被激活運行,表現為上述上海人各種特性。

(作者係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複旦大學教授、上海市曆史學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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