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職員田中之一
(2010-01-18 14:52:34)
下一個
田中今年48歲,在東京一家不大的製造公司上班。大學剛畢業的時候也曾偷偷地有過一些雄心壯誌,但是隨著過去二十來年的時榮華枯衰,尤其是在經曆了公司內兩 次大規模的人事地震之後,年輕田中的所有夢想早已跟著滾滾落地的人頭和慢慢遠去的青春一起化為塵埃。現在他不過做個年收入600萬日元出頭的小小的科長代理,最大 的願望就是能夠太太平平地熬到退休,用到手的退職金把那幢小房子的貸款餘額付清,然後開始養老。
清晨6點半田中離開家乘公交車去最近的車站。到公司路上大概要花2個小時。公司營業所沒有自己的停車場,再說高峰時間的首都高速公路上開車好象也就和走路的速度差不多。買月票的一萬來塊錢倒還是公司負擔的。
背著皺巴巴已經磨破了邊的皮包,手提裝著妻做的便當,田中和成千上百的,和他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的職員一起被塞進了電車廂。死死抓著吊環上麵的鋼條子(吊環早就讓別 人占了) ,另一隻拎著便當袋子的手謹慎地護在胸前:有些男人就因為在擁擠的車上把手垂在下麵就被誤認成是流氓。不管是否真有過這樣的事,田中可不想惹麻煩。所有的 人和東西都緊緊地貼在一起,透過風衣和西服的布麵甚至能夠隱約感到便當盒子裏發出的飯菜餘熱,使他在半夢半醒中想起妻子那模模糊糊的麵容。
大概看到車廂裏麵實在太擁擠怕出人命,站台上的電車職員從外麵把窗打開了約1厘米的窄縫,初冬的涼風吹進充滿著汗臭狐臭的車廂讓所有半死不活的乘客微微精神一振,然後列車就開始慢慢駛出月台了。
營業所裏的日子常常讓人感覺恍惚:在這裏過的每一天都象是很多年;過去了很多年,卻還是同一天。
上午在回電郵和接電話中安安靜靜地度過,臨近中午,年末獎金單送到了每個人的桌上。捏著這張從兩麵貼起來的,薄而硬的紙,田中沒有感到有一點點想要把它打開的欲望:也就 是60來萬塊錢,反正一大部分會消失在貸款裏。房子是田中十多年前買的,當時他正好有了第二個孩子,人生的一切都象是有道金邊般的美好。後來,泡沫碎了,人也老了。。。他才知道金邊消失之後是早來的夕陽。
或者去海外玩一次? 自從兩年前公司裏搞的那次大屠殺後,田中就再也沒有敢領著家人上過海外。畢竟,一個正上大學的女兒和另一個馬上要上大學的兒子對於他來說不是 一個小負擔。幸好女兒快要畢業了,找了一家不錯的公司。再過幾年兒子畢業,或許他還能夠輕鬆一些,妻子也不用去超市打工了。
那麽,就上一次韓國,田中悶悶不樂地想著(每次想到這些事情他總有種莫名的鬱悶) 。現在韓流是時髦,老婆也會高興;而最重要的是不算很貴。不過今年公司有些起色,如果再忍一忍的話也許明年就咬咬牙能夠去次夏威夷,也算是對家裏人這幾年跟著他心驚肉跳的補償。
不知不覺中再也沒有人把田中歸在“年輕職員” 這一檔子裏了。他現在算是公司的“中堅” 。名頭是科長代理,其實手下除了個打雜的零工外並沒有其他人可以領導,這職位與其說負些什麽責任,到不如說是人事部門給老人們的一些安慰。田中很清楚自己在公司眼中的地位。那麽多次,田中晚上做夢都是被通知滾蛋的場麵,他大汗淋漓地睜開睡眼,在無邊的黑暗中浮現的永遠隻有妻子那因為操勞和焦心而過早衰老的臉龐。
下午去次工廠,又開了幾個會,快7點時田中才回到座位上。“喂,田中,” 部長走到身邊輕聲說道,“晚上去喝一杯?” 田中並不是那種很積極地呼朋喚友喝酒的人,但是上司有請,不敢不陪。偷偷地跑到走廊上給家裏打了個電話,然後就匆匆忙忙地跟著部長出了公司。這時候田中能 夠感到身後盯著他的那幾道並不友善的視線,到底能和部長單獨出去喝一杯也是件稀罕事。
晚11點半,和部長在車站分手,田中一個人站在月台上等末班電車。涼風吹過額頭,稍微平緩了些那種滾燙的感覺。在他的耳邊部長那帶著醉意的大舌頭的聲音依然回蕩:
“小山君在蘇州已經呆了四年,現在準備調你去接替他。。。”
“中方現在要求技術升級的壓力很大,產品的品質也需要加強監督。。。”
“知道田中君現在家裏麵也正好是壓力比較大的時期,公司當然會考慮你的待遇問題的。。。”
“田中君是公司的中流砥柱。。。”
田中輕輕地搖了搖頭,告訴自己這不是在做夢:那麽,過去了許多年,他們終於又想起我來了。
他似乎又看到了那道早已暗淡下去的金邊:且不說海外津貼,四年以後回來肯定就是科長甚至主管了。那麽在退休之前幹到部長也不是沒可能。。。問題是家裏怎麽辦,還是單身過去?先回家再說吧。
電車悠悠地停到月台上,門一打開滾滾酒氣屁臭撲麵而來。田中忍不住皺了皺眉頭,盡管他也意識到現在自己其實和那些滿臉通紅歪在座席上的中年小職員們沒有區別;可是,今天開始好象確實有點不一樣了。田中無意識地挺了挺胸。可惜,電車啟動了,他踉蹌一下差點沒摔倒在地。從眼角的餘光裏能夠看到那個女高中生(也許是私塾,不過這個時間,更有可能是不知從哪兒鬼混了回來) 的略帶輕蔑的嘴角,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一個半小時後,田中走出了車站,空蕩黝暗的道旁一輛半舊的豐田希望牌麵包車亮著前燈:那是來接他的妻子。四年以後,自己的車會換成銳誌,或者說不定什麽時候還能坐上皇冠,雖說現在不興轎車了,“總有一天, 定開皇冠“這句曾經家喻戶曉的廣告詞也變成了某個笑話。。。
田中感到一陣溫暖,得趕快把好消息告訴她,可是,她會高興嗎?
田中似乎已經能夠看到終點了,但還是永遠有著隱隱約約的不甘心。人生的道路無非是希望和失望的連續,而他,卻還不得不在這種單調反複中歪歪斜斜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