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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東來子

(2013-12-13 17:09:22) 下一個






 
奶奶
 
作者:東來子
 
朗誦:毛毛雨
 
媽媽前幾天來電話說,奶奶去世了。奶奶生於一九一二年,享年九十二歲。媽媽說,奶奶走得很平靜,沒有恐懼,也沒有悲苦,像是早就準備好了。 
我一邊流淚,一邊聽媽媽講述奶奶去世前後的一些事。奶奶去世時,全家有兩個人不在身邊,我侄女在深圳,我在美國。媽媽說,奶奶心裏肯定惦記著這兩個人,但她在家人麵前,一個字也沒有提起過。
奶奶和媽媽一起生活了一輩子,在外人看來,是和睦的一家人。但兩個人性情不同,磕磕碰碰是難免的,有時都覺得很委屈。我小時候,經常用驚恐的目光觀察她倆之間的冷戰。年長以後,還為她們調解過。媽媽說,奶奶臨終前的那些天,對媽媽特別熱情友好,甚至幾次拉著媽媽的手說,俺和你沒有過夠!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概真是這樣吧。奶奶開始臥床後,媽媽送湯送飯,精心照料,沒有一點抱怨。奶奶很感激,她的依依不舍的表示,應該是對媽媽善意的回報。但據我和媽媽後來分析,事情恐怕還沒有那麽簡單,奶奶的舉止或許有更深的含義,那就是希望她走後,要媽媽好好照顧她的兒子。 
 
奶奶的一生飽經憂患。我小時候就聽村裏的老人說,你奶奶小年紀受了苦啊。 
我爺爺兄弟三人中排行第二,三十出頭就病死了,奶奶年輕守寡,帶著兩個兒子過活。一九四七年,我大伯加入了山東八路軍,據奶奶說,那時不去是不行的。山東八路軍後來一部分去了東北,成了林彪的部隊,另一部分南下,成了陳毅和粟裕的部隊。我大伯南下參加了淮海戰役,在徐州戰死,奶奶一下子又成了烈屬,膝下隻剩一個兒子。 
 
我媽媽嫁過來的時侯,離大伯犧牲已經十年了。每逢過節,飯桌上都要多擺一付碗筷,這是奶奶給她大兒子準備的。杯箸虛陳,氣氛沉重,三個人怎麽吃得下去呢?到了過年,奶奶除了擺上碗筷貢品之外,還要放聲大哭一場。我後來明白,奶奶的喪子之痛,是遠遠超過她的喪夫之痛的。她的這些儀式,直到我哥出生以後,才慢慢解除了。我哥斷奶以後,就跟奶奶一起睡。據奶奶自己告訴我媽說,她那時晚上睡覺前,總要舉著油燈,觀看我哥睡覺的樣子,一看就是大半天,夜夜如此。 
我想,大概這時,奶奶才覺得日子又有了盼頭,才慢慢地從喪子喪夫的苦海裏解脫出來了。 
 
媽媽經常說,奶奶的心路寬,凡事想得開,要不早就愁死了。奶奶自己說,她遇到傷心難過的事,就要哭出來,哭完之後就好了。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從來不提她年輕時的苦難。有一次,我聽她淡淡地提到我爺爺,說他沒好處,幹嘛早早就死了,活著多好,一大家子人。又一次,她提到我大伯,說他為什麽不會自己跑回來,人家跟他一起當兵走的,後來都跑回來了。如果他在,我們不就有兩家兒人家了嗎。還有一次,嫂子的姐姐來家裏作客,一屋子女人,大家一起包餃子,不知怎麽說起了政府對烈屬的補助,大概一年有幾百塊錢吧。那正是過年的前後,奶奶剛收到這筆錢。嫂子的姐姐對奶奶說,您這老太太有福啊,一年還有那麽多的錢。她或許以為是在奉承奶奶吧?媽媽告訴我說,奶奶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半晌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終於當眾哭了起來,說,俺那錢是用孩子的命換來的。嫂子的姐姐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但已經來不及挽救了。媽媽事後埋怨奶奶說,你那樣一哭,多讓人家下不來台?奶奶說,俺那時想忍著,但沒有忍住。 
 
我哥十三四歲時,上邊有人到學校招小兵,培養空軍飛行員,條件很苛刻。 
我哥居然合格,他自己也很想去,那麽大的孩子誰不想去呢。不料,奶奶知道後堅決反對,而且情緒異常激動,此事隻好作罷。她大概再也不會讓她的孩子當兵去了。 
我從小是奶奶帶大的,白天跟別的孩子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奶奶。有一次,大概四五歲的時候吧,我從外麵回家,隻見大門上了鎖,奶奶串門去了。我立刻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挨家挨戶去找奶奶,這樣找了七八家,才終於找到了,結束了這一悲壯的場麵。 
 
那時鄉下還很少有汽車拖拉機之類,路上最多的是馬車,通常是三匹馬拉一輛車。我們孩子見了馬車,喜歡追著馬車玩,而且會趁車把式不注意,悄悄地從後邊爬到車上,搭上一陣車,這叫作打滴溜。有一次,在村南的大道上,正和幾個孩子一起打滴溜,車把式猛回頭抽了一鞭子,啪的一聲,鞭梢正落在我的腦門上,哭著回了家。奶奶問明情況後,既心疼,又氣憤,她拉著我的手,跺著小腳,去追那個趕車的,最終在大張家的一個大院裏追上了。我現在還記得,奶奶站在馬車旁,高聲責罵車把式的場麵。 
 
奶奶的娘家就是大張家,離我家兩裏路。我小時候,奶奶還經常回娘家,每次都帶著我一起去。那時,她的父母還在,都八十多歲了。直到今天,我還會夢見跟奶奶一起回娘家。我現在還記得,我的老姥爺,滿臉老人斑,留著很長的白胡子,拄著龍頭拐棍,坐在街口曬太陽的樣子。奶奶的弟弟是小學校長,跟鄰居的農民比起來,家境要好多了,所以每次去他家,都吃得很好。我第一次吃鬆花蛋和炸蝦片,就是在他家。他家的幹炸裏脊也非常好吃,每次都炸一大盆兒。這樣的菜,在我姥姥家和我姨家,都是吃不到的。
 
奶奶的父母去世後,埋葬在村南的山上。每到他們的忌日,或者別的什麽紀念日,奶奶和她的兩個妹妹,都要給父母上墳。這時我已經上小學了,每次都是我請假帶她去,因為我哥不願意,怕人家說他迷信。
 
現在看來,南山並不很高,奶奶父母的墳地也並不很遠,但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那卻是山高路遠。出村往南,過了沙河,不久就開始爬山,翻過一梁又一梁,要一番長途跋涉才行。我替奶奶擓著簍子,裏麵裝著貢品,有紙錢,蠟燭,饅頭,點心之類,上麵蓋著一塊白手巾。奶奶是小腳,一隻手拄著木棍,一隻手拉著我,在清晨的陽光下,一老一少,在山路上踽踽而行。 
 
不知為何,直到今天,我還經常想起帶奶奶上墳的情景。山是太古般的寂靜,天總是藍藍的,四周是一人多高的鬆樹林,地上的小路彎彎曲曲,坑坑窪窪,若有若無。我和奶奶在這鬆林間穿行,耳目所及,隻聞鳥語,不見人煙,至今回想起來,恍如隔世。這幽絕的畫麵,既清晰,又模糊,像一張褪色的老照片,但在我的心中,它已獲得了一種沉重的,永恒的意義。 
 
奶奶特別喜歡看電影。那時鄉下沒有電影院,電影都是露天的,通常是晚飯後,在學校的操場上或者沙河的沙灘上放映。奶奶看電影,也是我帶她去,幫她打著手電,扛著小板凳。那時的電影,十有八九是所謂戰鬥片,或者是八路跟鬼子打,或者是解放軍跟國民黨軍打。戰場上硝煙彌漫,機槍炮火之下,衝鋒的士兵一片一片地倒下去。我後來經常想,奶奶看這些電影時,肯定會想她戰場上犧牲的兒子吧?那是一種怎樣的滋味呢?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唯一的一次生病,是我到黃縣中學讀書時,我前腳走,奶奶就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我第二年考上大學時,奶奶還幫我張羅行李,並親自跑回娘家,給我拿來一個皮箱。我上大學之後,隻有放假回家時才能見到奶奶,平時也無法給她寫信,當然也沒有電話。我八九年結婚後,過了一段平生難得的清閑日子。那正是六四之後,學校無事,我也辦好了出國手續。白天太太上班,我一個人騎車在北京東城一帶閑逛。我後來經常想,那時帶奶奶到北京看看多好,她那時身體很好,說不定會跟我去的。我年底到美國,奶奶見我要走那麽遠,有些傷感,臨走拉著我的手,大概是怕再也見不到了吧。我直到九五年拿到學位後,才回國探親,這時奶奶已經八十多了。我的兩個孩子是九八年和〇一年出生的。〇三年夏天,老二兩歲多,我們計劃好帶孩子回國。媽媽的電話,是在我們回國前一個多月打來的。我最大的遺憾是,奶奶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兩個孩子!
 
這次,是我來給奶奶上墳了,她的墳也在南山上。我的兩個孩子也來了,奶奶的在天之靈,或許能看到她們?儀式完畢,要回家了,我跟爸爸說,你們先走,我自己再呆一會兒。我站在奶奶的墳邊,撫摸著新立的石碑,說,奶奶,我來看你來了。我很想跟奶奶再說點什麽,但終於什麽也沒說出來,隻是默默地站著。望著近處的鬆岡,遠處起伏的山坡,還有天邊萊山的黛色輪廓,一切都那麽熟悉,好像它們就是永恒的見證。如今,奶奶也成了這永恒的一部分。 
 
回到家裏,媽媽又給我講了一遍那個故事。十多年前吧,奶奶有一次從街上回來,告訴媽媽一件特別的事情。我家大門外,有一塊圓圓的大青石,可以坐著休息。那天,奶奶像平常一樣,在大青石上坐著,隻見從東邊走過來一個老頭。在鄉下,街上幾乎看不到陌生人,但這老頭卻不認識。 
老頭走近了,衝奶奶打量了一番,突然開口說,“你這個老太太,年輕時受了苦哇,但老來兒孫孝順,還是享福的!”沒等奶奶搭腔,老頭又說,“我看,你能活到九十二歲哪!”奶奶一擺手,說,“哎呀,你們可別讓俺活那麽大!有什麽用!”
 
我至今仍覺得,那老頭是個異人。如果這世界真是那麽奇異,說不定我還有再見奶奶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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