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作品:九歲頑童的幹校雜憶
(2004-04-29 21: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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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五七”幹校,可能現在的年輕人都弄不懂那是啥玩意兒。“五七”幹校是文革時期知識分子發配農村勞動改造的地方。北京大學的幹校建立在江西鄱陽湖畔一個叫做鯉魚洲的地方圍堰出的農場裏。當時隻有9歲的我有幸跟隨父母來到這個農場。父輩這些“臭老九”(文革時行業排行榜,工人排第一,農民排二,軍人三。。。售貨員八,知識分子排老末,第九)在這裏受到的是靈與肉的折磨,精神上要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體力上要脫胎換骨變農民,苦呀。作為孩童的我們卻隻有幸福的感覺。農村的景像在我們這些北京城裏憋悶透了的孩子眼裏簡直就是人間天堂。綠綠的稻田,清清的河水,沒人的蒿草,溫順的水牛,美呀。
農場小學的桌椅是破爛的,但教學質量絕對世界一流,老師全部是北大教授。大教授們幹農活不行,教我們這群毛孩子除了混身的勁使不上之外其他別無挑剔。在那個年代能夠開設英語課的小學恐怕是不多見的,我們不但學,還是正宗。什麽Long live Chairman Mao,什麽Never forget class struggle都是經典。要是把這些有關毛主席、階級鬥爭的詞句送給現如今的大學生,他們也不一定能整的明白其中的含義,深奧著呢。
在那火紅的年代,“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敢想才能敢幹,北大的這些“老九”們也不例外。傳統的水稻插秧機從來都是插秧苗的。但“老九”們嫌插秧機幹活太糙,缺苗、短苗哪裏符合多、快、好、省的社會主義原則。咋辦?革新吧。老九們隻是不吃不喝地幹了那麽一“小會兒”,精美又精密的新式機器就造出來了,不過舊式插秧機變成了新型插種機。記得有個偉人說過,簡單的東西就是最好的東西。放棄煩雜的插秧而選簡單的插種就是基於這條道理。測試的那天引來閑人無數,插種機在平整的水田駛過,留下規整的稻種撮撮,遠看成行,近看成列,試驗成功了,美夢成真的日子還會遠嗎?老九們夢想的是幾天以後,撮撮稻種變為株株稻苗。難道這插秧的難題真在秀才手裏解決了不成。人算不如天算,上帝的美夢可不是這麽安排的。種子還沒來的及發芽,無數麻雀已經將大田裏的種子吃了個肚歪,看到田裏剩下的星星散散的稻種,老九們又開始了痛苦的思考。好在北大是個綜合性大學,學科齊全,人才濟濟,小小難題為生物係的秀才們提供了大顯身手的好機會,他們深知“人有人言,獸有獸語”的理兒。先逮來無辜的麻雀數十隻,關入籠內,再當著老式錄音機的麵,用棍棒敲打擠滿麻雀的鳥籠,真是損招啊。麻雀們淒慘地叫著,錄音機不停地轉著,秀才們心裏暗笑著,盤算著要是高音喇叭放出這麻雀的淒慘叫聲,大田裏的同類肯定會被嚇破膽,失去偷食稻種的勇氣。結果呢,當然是個天大的玩笑,試驗田的麻雀不但沒有嚇跑,反而越招越多。看來秀才不是沒弄懂鳥兒語就是對鳥兒的覺悟估計錯誤。我琢磨著麻雀聽到同類的聲音就像人類聽到哪兒出了車禍愛圖個熱鬧一樣,一聲救命,引來麻雀成群。反正看著籠中弟兄受苦受難也解救無方,幹脆吃掉田裏的種子也不失報複老九們的一款高招。哥們兒,上。
鯉魚州地處鄱陽湖底,夏日一到,炎熱無比,地麵龜裂,河床顯露。看著在池塘裏打著泥滾的水牛們,老九們又開始做遊泳的夢了。隻可惜這鄱陽湖地處血吸蟲高發區,別說遊泳,就是趟上點露水也保不齊會感染血吸蟲,輕則肝髒損壞,重則小命嗚呼。不過凡事敢想才能敢幹。這回是物理係的秀才們挺身而出了。遊泳池照樣建,讓進水處通過一組高壓電線不就結了,高壓放電肯定會殺死小小的血吸蟲,多麽美妙的想法呀。那邊水池已經挖好,這邊電線遇水總短路的難關還是沒招。幾個推土機白白忙活了好一陣,留下的不過是又一個水牛打泥滾的去處。想想也是,不能完全曲解了當年毛澤東“五七”指示的初衷。知識分子是應該與工人、農民結合結合了。工人、農民的經驗加上老九們的知識,雜種才具優勢嘛。
農場的業餘生活是單調的。除了十天半個月有場電影外,就嘛也沒有了。偶爾露露麵的電影多數還是看過千百遍的樣板戲、地道戰、列寧在十月之類,連台詞都能背得滾瓜爛熟,聽了前言也能搭上後語,影片裏的人物說“麵包會有的”,片下的觀眾們就接“牛奶也會有的”,天衣無縫,配合默契。當時的進口大片也不少,象越南電影的飛機大炮,朝鮮電影的又哭又笑,羅馬尼亞電影的摟摟抱抱,外加中國電影的新聞簡報。是呀,當時越南正與美國佬打仗,能拍出部電影已經著實不易了,還介意什麽飛機、大炮。如今我能記得的越南電影也就剩《上前方之路》了,雨夜裏,一個十歲的男孩摟著杆槍,手捧課本高聲朗讀“蛇是爬行動物,沒有腳,沒有腳”。朝鮮電影當時可算精品,功勳演員賣力表演的《賣花姑娘》騙來哭聲串串,而《摘蘋果的時候》歡快、風趣,惹來傻笑不斷。不過印象最深的當數《看不見的戰線》中的老狐狸和那時髦的女特務,“你去哪?新義州,洗溫泉”,那時中國的文藝作品,講究個高、大、全,好人壞人一目了然,相比之下人家的老狐狸還真能蒙人一把。羅馬尼亞電影雖然摟摟抱抱,但比起現如今讓人大喊“老鄉們,快閉眼”的好來塢電影,那真是天上、地下差著行式。新聞簡報雖然內容枯燥,但是畫麵很美。中國電影要是沒有當年新聞簡報打下的基礎,現在咋可能在世界上抱金熊,吻銀熊,說不定還默默無聞地狗熊著呢。
鯉魚州是魚米之鄉。鮮活的紅鯉魚個個一尺長,咋整的?沾網捕撈的,隻賣一角錢一斤,黃橙橙的黃金瓜幾分錢一斤,隻可惜鮮美的食物是上不了農場的餐桌的,勞動改造嘛,私自購買是要受處罰的。糙米幹飯外加鹽水熬菜成年累月地刮著我們本來就沒有油水的腸道,肚子裏能生出多少條饞蟲就可想而知了,連吃米沒命的南方人也哭著喊著要吃麵食,逢年過節吃頓饅頭、餃子那是上天堂的事。當時九歲的我最愛吃的是麵片兒湯,居然也人小誌氣大,能吃舊式鋁飯盒兩大盒呀,現在想想也怪嚇人的。如今好日子也熬過了不少年頭,土味洋味也都嚐了不少,使我終生不忘的還數當年的麵片兒湯,說不準慈喜太後對窩窩頭的鍾愛也就這種感覺吧。為了吃點子肉,我們幾個八、九歲的毛孩子有時也不惜幹點“違法亂紀”的事,冒著被處罰的危險,從夥房裏順上幾隻饅頭,偷偷地溜到江西老表的茅屋裏換鍋狗肉吃,沒有肚子哪還有什麽臉呀。
提到狗肉,就不得不說說狗的事兒啦。在幹校,軍隊編製,每個連隊單獨居住,相距幾公裏之遠,基於安全考慮,每個連隊都各自養有菜狗數隻。狗識主人這是天性,絕妙的是北大的老九都成了主人,不論來自何方連隊,而視當地老表為生人,輕易識別,從不錯咬。是老九們的破衣爛褲掛相,還是臭味相投?隻有天知,地知,狗知,而我不知了。幹校撤離回京後,我連的一隻白毛母狗被棄留在了當地。突然一天此狗竟在北大校園出現,江西北京相距千裏,老狗識途著實讓人感動。當初我們幾個毛孩子返京之後,已經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此狗居然能逐一嗅訪出我們各自的家門,誰朋誰友絕不含糊。在北京,我們老朋友見麵格外親,每次吃過我給的食物後,它總要與我親熱一會兒,才戀戀不舍地離去。什麽叫真正的朋友?狗也。
江西是中國革命的發源地,鯉魚洲幾百裏外的井崗山就是代表。既然到了江西來改造,不接受“中國革命開天地,沒有井崗山準沒戲”的教育是萬萬不行的。站在著名的八角樓裏,解說員說:當年毛委員就是在這裏寫下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名篇,然後用手一指牆邊的水池,看,這是娃娃魚,當年生活艱苦,這魚是給毛委員補身體用的。看著這醜乎乎的家夥,我咂了咂嘴,咽了咽口水,心想這魚一定比鯉魚州的鯉魚還好吃。長大了我才曉得,娃娃魚屬珍惜品種,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那味道能錯的了?來到了茨萍,傳統教育也開始玩真的了。晚飯居然吃紅米飯,南瓜湯,這可是當年紅軍看家的吃食,桌上擺滿又紅又黃的飯菜甚是好看,請來的老紅軍沒完沒了地講當年井崗山被圍剿,生活很艱苦,戰士很樂觀,還說有詩為證:“紅米飯,南瓜湯,餐餐吃得精打光”。我們早已經等的不耐煩了,隻等開吃的命令。老革命的話終於嘮叨完了,碗筷叮當的瞬間,我們的紅米飯南瓜湯也精打光了。個個吃的似乎還不過癮,總惦記著幹校的飯菜要是能有這番香該多好呀。唉,這是誰教育誰呀。
文化革命的痛苦早已漸漸地淡去,留下的隻有那火紅年代的瘋狂經曆和記憶。是呀,苦樂人生是財富,不過我的寶貴財富可能也就剩下這個啦。
(2002年5月14日寫於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