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麗江印象》
作者:李冰 誦讀:毛毛雨
我有個習慣, 常常定期地反省自己。在最近一次反省中, 我發現我是一個反應遲緩的人。比如說同人的交流, 或者同物的接觸, 我常常要花較長的時間, 仔細地打量審視對方一番, 才肯決定是否與對方繼續交流。我這樣做並不是因為我挑剔, 而確實是因為我在某些方麵鈍拙, 需要較長的時間來反應。當然我年輕的時候有些羞於承認這一點, 真正可以正視自己缺點的時候, 已經到了中年。
那麽這種 “反應遲緩” 反映在旅遊這件事上, 則有些讓人感覺奇怪, 甚至不可容忍。我往往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 -- 數日, 或是數個星期, 才能夠讓自己明白是否喜歡, 或者不喜歡一個地方。因此往往當我終於明白過來的時候, 我已經到了將要離開這個地方的日子, 抑或是更糟糕, 我已經離開那裏了。
但今年夏天, 我發現我與麗江的初次相逢和相近, 並沒有需要太多的時間。
我把這歸緣於那古城入口處高高聳立著的大水車。它是木製的, 看上去厚重結實, 又有些古樸的味道。遠遠地, 我看到它的時候, 它似乎隨水緩動著, 又似乎未動。它被動遲緩著, 又隨性隨緣著的性子, 讓我感到很親近。我看到無數遊人在它身旁流連, 欣賞讚歎, 競相與它合影留言, 它卻沉著氣, 大度地, 一聲不吭地立在那裏。我站在那兒遠望著它的時候, 它也望著我, 但它卻沒有單單盯著我。它大氣地看著所有的遊客們, 因此每個人都感覺到被它的目光舒舒服服地籠罩著。你既被它關注了, 又沒有被它特別地關注,這種感覺又讓我心裏挺舒坦。
在與大水車的這一瞥中得到心穩的感覺後, 我決定放鬆自己, 同這個不大的城市自然地接近。
而這樣一放鬆,在接下來的幾天裏, 我發現了這個城市許多令人心儀的地方。
這是一個有細節, 有情調, 精致的小城。在我的眼裏, 它並非完全嵌入二十多歲的小女人理想中追求的小資情調中,比如吊花垂蘭, 酒吧男女, 柔軟時光等等。當然這些它通通具備, 而且展現得淋漓盡致。而更讓我貼近它的, 是這座城的更別樣的一種精致法,像是上了一點年紀卻又不老, 家庭殷實但不大闊綽人家的少婦人似的講究,細致中含有體貼, 可著人心地精致。比如在那古橋邊婦人們賣水果的地攤兒, 鮮淩淩, 脆生生的各種鮮果旁, 就恰如其分地流淌著一條清涼的小河, 蓄了幾眼泉水, 清洌潔淨, 你隻需伸手, 打一缽清水, 衝衝那水果,即可入口。再如那大柳樹下的藤桌椅, 貼心地墊著鬆軟棉靠墊, 當你坐下來泡壺玫瑰花茶, 閉上眼睛小啜的時候, 那若有若無的音樂便絲絲縷縷地飄入耳來, 恰恰是你心裏想著音樂的時候。再比如說你要用洗手間, 心裏別扭著擔心國內洗手間那種常見的令人不快的氣味的時候, 適時地, 入你眼簾的是一叢薔薇, 越過灰藍色的古牆, 把淡淡的香味熨熨貼貼地送上你的鼻尖。而當你一不小心, 不自覺地把心思轉移到美國繁忙的工作計劃, 驚悟後正欲懊惱之際, 眼簾中映出的字讓你立刻全身釋然: “什麽都不想, 來發呆吧…”.
一切送上來的都是那麽適時, 那麽可著人意, 你感覺著就像有一雙溫柔的大手, 用了個鈍了頭的木梳子給你梳著頭, 一下, 一下, 不快, 不慢, 不輕, 不重, 酥酥癢癢的; 又像雪天時給了你一個烘手的小火籠子, 裹著一層棉布, 溫熱透出來的時候, 不火, 不燥, 不烈, 不焦, 徐徐地, 緩緩地。不過這烘手的小火籠子, 我也從未見過, 隻是在電影裏看到了, 想象中是個貼心的小物件.
我本人雖愚鈍粗糙, 內心卻向往精致, 雖向往, 卻不可及, 且往日對精致的理解也膚淺: 小橋流水, 斜風細雨, 外加點詩畫 --- 隻是應了那景色, 遠遠地欣賞了, 卻未曾得著過貼心。 麗江一行, 方才體會到不同: 精致得自然, 精致得體貼, 精致得不動聲色 --- 它在那裏, 並不喚你, 隻在那裏等著你, 你來了, 把它取走, 它就輕步地跟著你走了.
單精致, 是遠不夠的。精致這玩意兒, 雕琢的味道重了些。而小城令我特別著迷的,是無處不在的古老的氣息,從遠古時代積澱而來,彌漫在城裏的角角落落。1300 多年曆史的束河古鎮,街道上的每一塊青石板被踩了千百年,都變得光溜溜的,讓我忍不住赤了腳,用腳尖去觸摸它們,聽它們耳語般地講一世又一世的悠悠故事。還有那些古老的音韻, 有音, 有樂, 有吟, 有誦。這古樂, 是八十多歲的白發白胡子老人們, 用長滿老筋的手彈奏的, 是要坐在那間有淡淡木頭香味和繁複細致的雕花木梁, 有年頭的大房子裏聽的。這般古韻, 流淌在這個城市中, 日日夜夜, 輕吟淺誦。夜晚, 人們在它的輕吟中入眠, 清晨, 人們在它的輕吟中蘇醒。
這些向著很深很悠長的地方溯回的古老的東西,每每讓我找到心靈深處安靜的感覺。 對古老的東西, 我亦有著一種無法解釋的親近。我有時會覺得自己是個被錯放到現代的古代人, 常常希望回到古代的我的身上。我對麗江的親, 也有很多部分是眷戀著它的這份古老。
而當我容許自己走近這個城市,開始認可它,想要喜歡它的時候,心裏就開始有了無形的牽掛,繼而生出隱隱的不安。我總是這樣,不容易喜歡上什麽,而一旦喜歡上了,就視為自己的,生怕它出錯。我的這些擔憂和不安不是沒有緣由的。當我看到那身著盛裝看守廟鍾的納西族老太太,因著不滿香客給的香火錢而翻臉的樣子,心裏悲哀得不知怎麽好。
臨走前的那天晚上, 我在心裏同這個城市告別。我躺在床上, 回憶著與它在一起的這些日子, 想著它的從容,想著它別樣的精致, 想著音樂給它注入的靈性… 忽然, 切切地感到一種心痛。古城告訴我, 它同我一樣, 是不情願進入到現代的。我心疼它跌跌撞撞, 一步一回頭, 掙紮著走入現代商業化, 如同心疼現代人的自己一樣。
2012年 7月 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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