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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物細無聲 / 吳嘉

(2016-04-03 16:34:59) 下一個

潤物細無聲

作者: 吳嘉

朗誦:毛毛雨

 

旅居海外多年,從表麵上看,一切早就習以為常,就像一棵樹,從甲地移植到乙地,盡管水土不同,但時間久了,也就適應了,寒來暑往,枝繁葉茂,誰也看不出它曾連根拔起過。但人和樹的區別在於,人有感情,有對童年的記憶,對故鄉的眷戀,對親人的惦記。這些情感交融在一起,就是所謂鄉愁吧。鄉愁可以超越時空,歲月稀釋不了,距離阻隔不斷,就像一條永遠流不盡的河,一個永遠做不完的夢。

我這次結束了非洲的工作之後,本想在家休息一段時間,放慢一下生活的節奏。這時媽媽發來微信,希望我能回家看看。類似的話,媽媽最近經常提起,但這一次似乎格外懇切,聽起來幾乎是央求我了。這是可以理解的。盡管父母身體還算結實,但畢竟進入了耄耋之年。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即便他們都長命百歲,我還能見他們多少次呢?思量至此,心頭不免一震,我沒再猶豫,立刻答應了媽媽,並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了行程。

出發之前,我告誡自己,這次回國是純粹的探望父母,自己的同學朋友一概不聯係,不見麵,不吃飯。這是個前所未有的決定,聽上去不近人情,目的是想和爸媽多待一些時間,以慰藉他們的思念之情。

晚上十點抵家時,爸爸早已守在門外迎接我,並像往常一樣,搶著為我提行李。媽媽熬了一大鍋雞湯,眼巴巴地望著門口。每次回來見到父母的那一刻,興奮之餘,心裏總會湧起一陣酸楚。家裏的陳設是熟識的,父母的音容更熟識,但他們仿佛又變老了,皺紋似乎更多,頭發也更稀疏;不變的,隻有那無聲無息的、漫過心底的愛。我想,從父母那邊看,這愛是不是越到老年就越濃了呢?或許,是因為我們自己也慢慢變老了,所以才更能體會父母的愛?

爸爸今年八十五了。他早歲從軍,參加過對日抗戰、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轉業後在地方醫院繼續行醫,退休前是市裏最大的一家醫院的神經內科主任,直到現在,還有人登門找他看病。爸爸是個山東大漢,腰板兒挺直,走路健步如飛,唯有聽力不濟。我平時給家裏打電話,都是媽媽接聽,跟爸爸通話要大喊大叫,我講得費勁,他聽著也吃力。他的老式助聽器效果不好,噪音太大,他不願意用,卻又舍不得花錢換副新的。這次回來,我打定主意要說服他重配一副助聽器。謝天謝地,經過幾番口舌,軟硬兼施,固執的他終於敗倒在女兒手下,很不情願地跟著我跨進了西門子公司的大門。換上了新的助聽器,爸爸可以輕鬆地參加我們的談話,轉眼之間,我又看到了往日那個自信和健談的爸爸。看他那麽高興,我當然更開心,覺得僅這一項成績,就不虛此行了。

媽媽比爸爸年輕幾歲,但體力卻不如爸爸,換了膝蓋後,走路仍然有些費力。那天,我和哥哥陪爸媽去雕塑公園遊玩,媽媽走十來步就要休息一下。我坐在媽媽旁邊,問她到底是膝蓋疼,還是走不動。她看著我,滿臉無奈,喃喃地說: “沒力氣,走不動。”那時,我們四個人坐在石凳上,一邊吃板栗,一邊拉家常。媽媽一向是個熱情洋溢、充滿活力的人,怎麽一下子就老成這樣?但她顯然還不服老,每天五點多就起床,去附近的鏡湖公園跳廣場舞,回來時總要買回一大包早點: 油條,糍2粑,小籠湯包,都是我小時候愛吃的東西。

我問媽媽跳什麽舞,她說是“小蘋果”。哦,那個舞我看過,動感十足,八旬老人怎麽跳得動呢?我為好奇心驅使,第二天隨她去看了一次。原來她們跳的是腿腳不太動彈的改良版“小蘋果”!天剛蒙蒙亮,她們就已經跳得熱火朝天了。跳舞的都是跟媽媽年齡差不多的老人,我發現這時的媽媽好像換了一個人,分明又是那個充滿活力的媽媽了。

離家的前一天,媽媽照例起得最早,一個人在廚房裏忙著。我這時也醒了,就摸黑爬起來陪她。我告訴她說,在非洲工作期間,我一直服用抗瘧疾藥,日積月累,好像身體最終產生了不良反應,比如皮膚發黃。媽媽聽了一愣,果斷地說: “你先不要吃東西,不要喝水,我去鍛煉一下,回來就去醫院,我們打出租去!” 她要帶我去做“生化全套”和血常規檢查。

要去的那家醫院,是媽媽以前工作的第一人民醫院,退休前她在那裏任放射科主任,熟門熟路,所以一切都得聽她的,我好像又變成媽媽手裏牽著的那個小女孩了。整整一個上午,媽媽陪我做各種檢查,抽血,拍胸片,拍頸椎片。媽媽親自看X光片,並囑咐化驗室當天將化驗結果告訴她。

下午三點,媽媽的老同事李女士將全套檢查結果,通過微信發了過來。這時輪到爸爸出場了。他掏出老花鏡,開始研究化驗報告,並逐項給我講解:“你看,穀丙轉氨酶和穀草轉氨酶都是正常值;尿素氮和肌酐也正常,說明腎、肝功能都沒問題;唯有紅血球、白血球偏低,可能是你的蛋白質攝入不足。”於是,父母輪番囑咐我多吃肉,多吃雞蛋,不要怕胖。比起以前,這次的囑咐聽起來很緊迫,我口裏隻得答應著。

這次回來,跟哥哥的接觸也讓我感動,那些情景至今還時時浮現在眼前,讓我覺得既親切又陌生,既欣慰又傷感。我和哥哥相差兩歲,從小一起長大,後來又一起參加了七七級高考。我出國後,平時多是跟父母聯係,和哥哥交流不多。他小時候身體很不好,全家人總是為他的健康揪心。因此,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個不太會照顧別人的文弱書生。哥哥對我的關愛,體現在細微之處,那是一種默默的、不求回報的手足之情。比如,他記得我從小喜歡吃板栗和小核桃,就去最好的店家買來新製的糖炒栗子和小核桃,送到父母處給我吃。周六那天休息,他興致很高,提出帶我遊覽附近的天門山。

李白詩雲:“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這遙遙相對的兩岸青山,就是長江兩岸的東、西梁山,天門山則是東梁山和西梁山的總稱。《江南通誌》記載:“兩山石狀曉岩,東西相向,橫夾大江,對峙如門。俗呼梁山曰西梁山,呼博望山曰東梁山,總謂之天門山。”

大概是看慣了的緣故吧,我覺得天門山風景倒是一般,讓我留戀不已的,是我們兄妹獨處的那一天短暫的時光。在天門山大酒店共進午餐時,我們不慌不忙,邊吃邊談,談父母,談工作,談世態,談家庭,談子女。哥哥特別提起了嫂子,他讚揚嫂子勤快、善良;他說得很動情,目光和聲調中流露出來的是滿足和感恩。他的話讓我突然很感動,也很欣慰。我不記得他以前這樣談論過嫂子。一個女人能得到丈夫這樣由衷的讚賞,必定有她的過人之處。我似乎對嫂子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哥哥喜歡曆史,望著悠悠北去的長江水,他給我講起了渡江戰役,特別是第三野戰軍某師攻打西梁山一戰;講起一千五百名將士,為掩護大部隊渡江而佯攻西梁山,最後全部沉入江底。他的語調激昂而又充滿了惋惜之情,這時,我好像看到了一個我不太熟悉的哥哥。

那天早上去天門山的路上,為了趕車,我倆匆匆忙忙,走得又急又快,一不小心,我在一個台階上跌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哥哥回頭一看,吃了一驚。他先怔了一下,然後飛快地跑回來,伸出雙臂,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問我摔壞了沒有。哥哥的舉止讓我感動,甚至有些吃驚。

中國的傳統是以人為本,最注重人情的,包括親情,友情,鄉情,以及其它各式各樣的溫情。孟子說,君子有三樂,第一便是父母俱存,兄弟無故。這樣的話我們年輕時似懂非懂,直到我們自己步入中年、父母步入老年時,才猛然覺得這話撲麵而來,直扣心扉。父母健在,於我乃是最大的安慰。人的一生中,會碰到幾個比父母更愛你的人呢?前幾年有首歌叫《常回家看看》,有人說它浮華,有人說它煽情,但其中對親情的渴望和讚美卻是大家都認同的。本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慨歎是從來都有的,不足為奇,至多是於今為烈而已。這使得世間的溫情也就愈發顯得可貴,那是冬天裏的火,是暗夜中的光,是人生的希望。

世界可能是喧囂的,甚至是冷漠的,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才最讓我們留戀,讓我們感動,像微風,像細雨,像陽光,無聲無息中,滋潤著我們脆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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