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歸路
作者:吳嘉
朗誦:毛毛雨兒
預報中傍晚才開始的雪提前於午後光臨華府,而且不是小雪是暴風雪。聯邦政府人事管理辦公室在雪魔開始掃蕩之後才匆忙決定提前兩小時下班。我在3點有一個不能更改的會議,等我開完會回到辦公室時,已是鴉雀無聲,人去樓空了。
和華府的雪打交道也有20多年的經驗了,什麽陣仗沒見過?能早回家總是件讓人高興的事。高興之餘,居然想到了一個新名詞“人性化管理”。可惜我這回得意得太早了點!這次回家居然是我有生以來最最難忘的一次旅途!
下到地鐵站,一切正常。高峰期地鐵每3分鍾一班。打個盹,輕車已過十幾站,上了地麵,才發現天地已是白茫茫渾然一體,鵝毛般的雪花還在溫柔地飄啊飄。四麵敞開寒風凜凜的中轉大廳裏人頭攢動,足有上百號人在等車。
“出了什麽事?”我預感情況不妙。已經有1小時沒有T2車來了。有人說20分鍾後將有三輛T2一起來。也有人說還要等1小時。站內的信息顯示屏不停地滾動著矛盾的公告,一會兒讓等3分鍾,一會兒變成20分鍾,剛剛吊起的希望又被絕望代替,那一線渺茫的希望,讓人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我的體溫在急劇下降,後悔早晨出門時臨時改主意穿了裙子,這時兩腿已是冰棍兩根,中看不中用的皮靴也開始進水了。與在家的先生通話,他也是幹著急,無可奈何。
雪,還在下,主路上無車來鏟雪,家裏的車道因為是斜坡,不清除積雪,車出不了門。即使上了路,也不過在一動不動的車流中增加一台汽油燃燒器,於事無補。他讓我坐出租車。眼下這光景,原來滿街亂竄的出租車像耗子一樣,一有風吹草動,全溜號了。那就隻好幹等了,書呆子在家一籌莫展,又沒做過政工,不會戰前打氣,送上精神食糧。
兩眼發直,盯著難得一見的回家大軍,腦海裏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命題:人為什麽要回家?家又是什麽呢?我們每天朝7晚6,在家的大部分時間是睡覺。睡覺為什麽一定要回家呢?辦公室臨時搭個鋪不也成嗎?
打開iPad看新聞,大華府地區的交通已經全麵癱瘓。大華府地區人口約五百六十多萬。此時如果有十分之一的人在路上,就有五十多萬人回不了家。軍事路上,一棵被雪壓垮的大樹砸中了一輛回家的車,造成車毀人亡的慘劇。為了回家,把命也搭上了,這算是最極端的個案。可以想象,這場突如其來的雪災帶來的回家故事,五花八門,多到可以編一本書了。中國的春運,數億人次的大遷徙,在外地工作的人們,千裏迢迢,隻為一個簡單的目的:回家。“家”,究竟有什麽樣的魅力,讓人為了回家義無反顧?我的名字諧音“無家”,朋友們開玩笑時也叫我“無家可歸”。難道冥冥之中,上帝先知先覺,知道我是於“家”比較淡漠的人呢?
一時想不清楚這個命題的答案。兩小時過去,望穿冬雪,不見伊車的倩影。中轉大廳裏,等待的乘客有增無減,人人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但卻秩序井然,無人高聲喧嘩,也沒人抱怨罵娘。
快要凍僵之際,一輛T2緩緩地駛進車站。司機下車宣布,本車暫時不開,請大家繼續等待。我請求司機讓我先上車暖和暖和,我不在意車何時啟動。此刻回家已經不是我的當務之急,求生才是第一大事。司機動了惻隱之心,揮了揮手。在我的帶領下,所有座位和空間頃刻之間就被占滿了,人們平日裏保持的身體間距縮小到最低點。暖氣加人氣,我一點一點回過神來。想起溫暖的家,火紅的壁爐,熱騰騰的飯菜,哈拉子都快滴下來了。
十分鍾後司機回來了,廢話不說,開車就走。大家一陣烏拉,家,似乎就在眼前。此刻沒人知道這不過是這次雪夜長征的第二步。先生高興地說,巴士底盤重,雪路行車比小車穩。可惜好景不長,巴士在擠得幾乎一動不動的沿河路上像蝸牛似地爬行了兩小時,不過前進了幾百米,麵對一道並不陡的上坡,四輪打轉,再也爬不動了。什麽底盤重不打滑的,統統是書呆子坐在書房裏想當然。
司機讓我們下車,要麽等下一輛車,要麽自謀生路。家在虛無飄渺間,是我此刻真切的感受。下一步怎麽辦?我的腦海一片茫然,隻好不恥下問書呆子。書呆子建議向流浪漢學習 -- 搭便車。
大拇指剛剛豎起,有位女士就打開了車門,我急急地鑽進車裏,另一位搭客緊跟而上。但車主隻能將我們帶到離我家還有3英裏處的七鎖路。書呆子一聽,立刻就要開車過去等。我讓他稍安勿躁,照現在的行車速度,半夜能接上頭就不錯了。為了節省手機電力,約定快到時,由我去電話再出門。書呆子在其後的時間裏,孤軍奮戰,鏟出一條窄窄的勉強能過一車的車道。
越野車裏開足了的暖氣讓我被“冰鎮”過的腳趾重新恢複了知覺。三位原本素昧平生的女人,被一場暴風雪“綁”在同一輛“戰車”上,共同的目標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數小時的光陰在談天說地中變得圓融、愉悅。車,哆嗦著匍匐著,終於蹭到了七鎖路。我向艾米麗道了謝,交換了名片。也許我們會繼續這段暴風雪中誕生的友誼,也許我們無緣再交往,但這段雪夜奇緣留在我心裏的溫情,會讓我終生難忘。
先生開著四輪驅動的SUV來接。不過十幾個小時沒見,感覺似乎比一年還長。回家的路上,路邊到處可見因打滑或油盡被放棄的車,橫七豎八,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龍卷風的洗劫。
家,終於到了,已是半夜11點多。三咪高興地上來招呼,親昵地繞膝三轉。炫目而柔和的燈影,甚至連原本熟悉到視而不見的家具擺設,都讓我親切如見故人。洗過熱水澡,吃過熱氣騰騰的“晚”餐,困意上來了。剛剛經曆的苦難此時煙消雲散。我想,這就是人為什麽再辛苦都要回家的原因吧。
許多年前,讀過一篇台灣作家的遊記。他在沙特阿拉伯的一個偏僻小鎮,邂逅一對開餐館謀生的老華僑夫婦。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老夫婦邀他到家做客。家裏陳設淡雅簡樸,一望而知沒有發財致富。在一個文化和習俗迥異的環境裏安家,是什麽使他們麵對無邊的寂寞而能安之若素呢?作者忍不住問。老伯淡定地說:“太太就是我的家。太太在哪裏,哪裏就是我的家。”老伯的答案包涵了一個深刻的生活哲理。家的幸福與否,不在房子的大小、財富的多寡。和愛你你愛的人相愛相守,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是你走得再遠也永遠要回的家。
2011年1月27日,雪後初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