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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愁,在我的心中,曾是餘光中手裏的一張船票,席慕容筆下的一棵沒有年輪的樹,三毛手中的一串風鈴。然而,似水的流年,早已衝走我心中曾經的澎湃激情與浪漫心懷,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鄉愁於我,竟從虛無縹緲的風花雪月化作在舌尖上和唇齒間蔓延纏綿的各種滋味,味蕾在酸甜苦辣的裹挾中顫栗,而我的心伴隨著味蕾的顫栗一陣陣痙攣,回味著故鄉故土中的五味雜陳,憂思綿綿。
我小時候家住的胡同口的蘭州牛肉拉麵館還在嗎?有沒有因為拆遷而了無蹤影?我上學路上每天都路過的由一對老夫妻開的包子餛飩鋪,你們的包子還像以前那樣薄皮大餡兒嗎?賣年糕的大叔,攤煎餅的大哥,你們都好嗎?
天地逆旅,百代過客,白頭搔首,鄉愁愈重。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把我寄養在爺爺奶奶家。爺爺奶奶家在北京城郊順義縣的一個鄉村,當地流行一種傳統美食‐‐‐嘎吱盒。嘎吱盒之所以得此名,是因為它是被炸熟的,通體酥脆,每咬一口,就“嘎吱”一聲,又好吃又有趣,是我童年時格外鍾愛的零食之一。
按照那裏的風俗習慣,每到逢年過節,家家戶戶都要做很多嘎吱盒。奶奶做嘎吱盒的方法是,先用肉餡、胡蘿卜絲、白菜和一點點麵糊調成餡料,再用豆麵和成麵團,把麵團擀成幾張大薄餅,在一張餅上鋪上餡料,上麵再蓋一層薄餅,輕按幾下,再把這兩張麵餅中間夾餡的半成品切成2-3厘米寬的長條,再把長條橫斷切成2-3寸長的小長方形方塊,把小方塊下油鍋炸。
小小的嘎吱盒在油鍋裏上下翻滾,待嘎吱盒漂浮在油的表麵,就把嘎吱盒撈起來。由於油的餘熱,被裝在盤子裏的嘎吱盒還在“劈裏啪啦”作響,而此時早已迫不及待的我,逡巡在桌子邊,聞著嘎吱盒的香味兒,躍躍欲試。盡管奶奶一個勁兒地提醒我:“別動啊,先等會兒,留神燙著。”可是我還是趁奶奶一轉身的時候,抓起一個嘎吱盒,結果被燙得“啊”地一叫,把嘎吱盒又扔回盤子裏。
炸熟的嘎吱盒吃進嘴裏,“嘎吱嘎吱”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唇齒上留溢著清香,美妙無比。
嘎吱盒炸好,村裏的鄉親都要互相饋贈,我送給你一盤我家炸的,你再給他一盤你家做的,他再給我一盤他們家的,最後,在一家人的桌子上,可以看到村裏每戶人家炸的嘎吱盒,有的因為火候還不夠,而成淺黃色,有的因為火大了些而發黑,有的放少了鹽,有的口味重,有的細長,有的扁寬。這各色各樣的嘎吱盒擺放在一起,相映成趣,吃“百家嘎吱盒”是我童年裏一段歡愉的回憶。
爺爺奶奶家的村子位於潮白河邊,聽奶奶說,很久以前,潮白河上有很多商船貨船,河邊聚集著很多從山東過來的難民,他們在這些商船貨船上做艄公。山東人喜歡吃一種薄薄的大煎餅,他們出門打工時都要帶上很多山東大煎餅。天氣熱時,煎餅容易變質,有人就想出了這種把兩張大煎餅之間加上餡料,再切成小方塊炸熟,以便能長時間保存的做法。久而久之,嘎吱盒就在當地流行開來,從山東人中間流傳到當地人中間,發展至今,成為一道眾人喜聞樂見,有著悠久曆史的美食。
爺爺奶奶對我格外疼愛,那個時候,白麵和肉都是稀罕的物品。奶奶做嘎吱盒時,都要特意做一些“白麵餅中間夾肉餡”的,專門給我吃,而爺爺奶奶吃“豆麵餅中間夾蘿卜白菜”的。年幼的我隻管自己大快朵頤,卻不知把我的“特製嘎吱盒”分給爺爺奶奶。現在回想起來,心中生出一片的懊悔。可是,風水輪流轉,誰能想到,豆麵和素食,現在又成了保健的佳品,價格昂貴,上品難求。我時常想,當年奶奶能在六、七十的年紀,靠著一雙小腳兒,連走幾十裏地土路去趕集,身體如此硬朗,是不是就是因為老吃豆麵粗糧和素食呢?
爺爺奶奶很多年前都已過世,我也好久沒再吃到那樣美味的嘎吱盒,反而聽說,因為近年來生活水平的提高和生活節奏的加快,自製的嘎吱盒逐漸稀少,趨於失傳。前幾年我回國探親,看到商店裏有賣嘎吱盒的。一些年輕的售貨員和顧客竟不知其為何物,好奇地問:這是什麽?我買了一份,一口咬下去,再品不出奶奶的嘎吱盒裏的溫馨。
常年漂泊異鄉,有時候抑製不住思鄉之情的煎熬,我也會憑借著記憶中奶奶的樣子,笨手笨腳地做上一盤嘎吱盒,在一陣陣“嘎吱嘎吱”的聲音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往昔的歲月,仿佛吃到嘴裏的不再是酸甜苦辣,葷素鹹淡,而是遊子的寂寥和悲歡。
鄉愁,何為鄉愁?17世紀後期到19世紀後期,一些外國醫生確實把鄉愁當作一種病來醫治,他們對鄉愁的定義是:一個生病的人對因為他並非身處故鄉而感覺到的痛苦。我生病了嗎?醫治我的鄉愁病的靈丹妙藥是什麽呢?人們常說,要抓住一個人的心,要先抓住一個人的胃。那麽,要安慰一個人的心,是不是也要先安慰一個人的胃呢?能醫治我的鄉愁的,能安慰我孤獨的心的,也許就是能讓我舌尖上的味蕾感受到故鄉味道的吃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