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ong2010 就是 童童

我在美國生活,畢生三愛:美文美食美景。已出版長篇小說四部,另有文字散見於報紙刊物等,願把點滴生活記錄下來與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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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生死紐約》連載 21,22,23,24節---2010年11月11日貼出

(2010-11-11 09:54:22) 下一個

1

妮妮搬家了。捉襟見肘的經濟困境使妮妮住不起她和日月原來租的房子,僅靠打零工的收入,妮妮負不起每月一千多美金的房租,她隻得搬出了一室一廳的公寓,變賣了一些用處不大的家當,隻留下一點生活必需品,在一個老廣東人的三室一廳的房子裏租了一間屋子,老房東在紐約郊區買了新房,這套市區裏的公寓就全租了出去。那兩間屋子中,一間被一個單身女房客租住,一間被四個福州偷渡客租住,他們平時在外州打工,隻是偶而回來歇歇腳,他們屋子裏擺著兩張上下鋪,六七平米的屋子擁擠肮髒得象個豬窩。

還是在“衣廠事件”剛過的時候,妮妮就決定要找便宜房子搬家了。歐陽文得知這個消息很不開心。在妮妮原來的那套公寓裏,歐陽文試圖極力挽留妮妮。

“我可以給你錢,給你出學費,出房租。你要多少?憑你一張嘴。”他和妮妮並排坐在沙發上,使勁摟著妮妮的肩膀。

“我怎麽好意思問你要錢呢。”

“這有什麽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我們兩個還分你我?”歐陽文一邊說一邊把妮妮往床上抱。“以後再見你,就沒這麽自由自在嘍,要避人耳目嘍!”

。。。。。。

臨走,歐陽文往妮妮身邊扔下一疊鈔票說:“我知道你從衣廠一分錢沒拿到,白幹了一個月,這點錢給你先用著。從確定貨輪出事到現在有半年多了,日月恐怕回不來了。可保險金理賠還要等一等,都因為這回的‘911’。我勸你還要想想你的前程。”歐陽文的最後這句話語義深長。

十月中旬,妮妮住進“新居”。那幾個福州打工仔不常回來,整套房子裏隻有妮妮和那個女客。妮妮現在在一個外賣店接訂餐電話,包外賣,又要打工,又要上學,每天早出晚歸,很是辛苦。住進來十幾天,妮妮看出點門道。

那個女房客有四十歲了,身材開始發胖,五官尚可,是沈陽人,待人到滿熱情的。妮妮來第一天,就自我介紹,讓妮妮叫她“霞姐”,以後有什麽事能幫上忙得盡管叫她。她好像沒有固定工作,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家呆著。有時手機一響,出門帶回來個男人,每次不重樣。這些男人中,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文質彬彬的,有五大三粗的。什麽時間都有,不分白天晚上,深更半夜。每次帶男人回來,就消沒聲地進她屋,屋裏“叮當”一通亂響,再加幾聲“哎喲嗨呀”地浪語,不一會兩人衣冠不整地出來,“霞姐”送男客人到大門口,還要招呼一聲:“以後有空常來呀!”。妮妮看明白了,“霞姐”是隻“雞”,還是隻已經賣不出好價錢的便宜“雞”,也就是“暗娼”。怎麽和這種人當鄰居?妮妮心裏覺得很懊惱。

日子一天天過去,妮妮麵臨著畢業,找工作。可自從“911”後,美國經濟大蕭條,就業市場一再萎縮。不要說有什麽新職位,就是對原有職工,各大小公司和政府部門都在紛紛裁員。妮妮感到前景一片暗淡。前途在哪裏?這期間,歐陽文來過幾次,他很不滿意。髒亂差不說,幹完事兒去洗個澡,也要在穿過樓道,在幾雙眼睛的注視下走進那個汙穢不堪的小衛生間,他真有了作賊的感覺。

歐陽文目前是個光杆司令,把辦公室安在家裏,處理一切生意往來和商務事宜均在家中三樓的大辦公室裏辦理。好在施遠哲前幾天來消息說要回來了,他這次去矽穀,到底不虛此行,終於把金石電腦軟件開發公司收入歐陽企業名下,合同全簽好了。“這小子,命真大,去趟矽穀撿了條命。”歐陽文心裏說。“早點回來,我也好有個幫手。”

一天下午,歐陽文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

“我叫吉姆,是紐約警署的探員,請問你是歐陽文先生在嗎?”一個沙啞的男低音。

“我就是。”歐陽文覺得很奇怪,紐約警署的探員找我幹嗎?

“請問貴公司有沒有一個叫‘琳達’的雇員?”

“是的,有。”一提琳達,歐陽文心裏“戈登”一下,是呀,自從“911”後一直就沒琳達的音信,我還以為她死在裏邊了,莫不是。。。

“我們前幾天接手一件凶殺案,死者叫‘琳達’,但不能確認就是在貴公司上班的‘琳達’,所以請您來辨認屍體。這是法律上的需要,請公民合作。”

“好,我一定去。配合警察,維護法律的尊嚴和公正是公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歐陽文知道這種事是不能推脫的,越推脫越麻煩。

“難道真是她?”在去警署的路上,歐陽文心中一片狐疑。“凶殺?難道她被人殺了?”

到了紐約警察總署,已快到下班時間了。大廳裏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比自由市場還熱鬧。隻是這裏的人要麽是警察,要麽是帶手銬的肇事著或嫌疑犯。有的頭破血流,有的一瘸一拐,還時不時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一聲殺豬似的嚎叫。

一個又高又胖的鐵塔似的黑女人凶神惡煞一樣坐在接待室的桌子後。 “有什麽事?”她粗聲粗氣地問歐陽文。

“我叫歐陽文,是警探吉姆叫我來的。” 

黑女人撥了內線電話,通知了吉姆,然後就盯著歐陽文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你們這些中國人,好多是沒有身份的黑戶口,連社會保險號碼都沒有,不納稅,還盡擾亂我們美國的社會治安,搞得我們當警察的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黑女人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還要往下說,被怒火萬丈的歐陽文打斷了:“請你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否則,有你好瞧!”

歐陽文在接待室的沙發上稍坐片刻,裏麵走出來一個身材瘦瘦的中年華裔警察:“我是吉姆。您是歐陽文先生?” 

歐陽文站起來,伸出手:“你好,吉姆先生!我是歐陽文,是歐陽企業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說這話的時候,歐陽文瞟了那黑女人一眼,她一聽“歐陽企業的董事長兼總經理”,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

“請跟我來停屍房。屍體保存得還算完好,請您不用過分緊張。”吉姆在前麵帶路,走過一個燈光幽暗的通道,來到停屍房。盡管吉姆一再安慰他,可歐陽文的心跳還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停屍房裏冷颼颼的,沿牆一溜大鐵櫃子。吉姆“嘩啦”一下,拉開一個鐵櫃,回頭對歐陽文一擺頭:“看看,是你們公司的那個‘琳達’嗎?”

歐陽文遲疑了一下,緩步來到鐵櫃前,探頭看了一眼:雖然琳達的屍體已經冷凍了一個來月,臉色,形狀都有了變化,可歐陽文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那到底是和自己耳鬢斯摩,有過無數次親密接觸的人呢!

“是她,是琳達。”

“沒看錯?”

“沒錯,就是在我公司裏的琳達。”

吉姆點點頭,把歐陽文帶回辦公室。吉姆在前麵走,聽到歐陽文在後麵嘔吐了一聲。

在辦公室裏,吉姆向歐陽文介紹了案情。

“我們是9月19日接到報案,她被人發現死在她自己位於中央公園附近的公寓裏,明顯是他殺。鑒於這段特殊時期,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聯係到你,希望你能為我們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情況。你認識這個人嗎?”吉姆把一張放大的照片放到歐陽文麵前。“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人有重大作案嫌疑。目擊者稱,在他離開現場後發現了死者屍體。”

歐陽文一看,是一張從小照片上翻拍放大下來的人物頭像照片。畫像旁邊,還有一個由電腦畫出的小圖,是一件五顏六色的毛背心。圖像下放則是對嫌疑人體貌特征的描述。

“我們從一張他和被害人的合影上翻拍下這張照片,經目擊者辨認,他和被害人關係密切,幾乎天天出現在被害者公寓。他也是最後離開凶案現場的人,走時身穿一件這樣的毛背心。”

聽著吉姆的介紹,歐陽文心裏罵道:“他媽的!我和她來往兩年,怎麽一點也不知道!”

“您認識他嗎?”

“不認識,從來沒見過。”歐陽文堅決地搖搖頭。他確實不認識陳建勳。

“那麽您知不知道琳達還和什麽人來往密切?”

“對不起,我和她隻是雇主和雇員的關係。”

“還有一件事情,經屍體解剖發現,死者懷孕了。”吉姆警探的聲音不大,可著實還是讓歐陽文吃了一驚。但更令他驚訝的事還在後頭。“我們在死者的衛生間發現了一些男性用品,在垃圾箱裏發現了來自兩個男人的精液標本。我們在一隻剃須刀上提取了樣品,經DNA比對,這個使用剃須刀的人是兩個精液標本中的一個,但不是胎兒的父親,另一個正是胎兒的父親。”

歐陽文溫聽此言,心頭一熱,心裏叫到:我從來沒使過琳達那裏的剃須刀,十有八九這個孩子是我的。他媽的,莫非我歐陽文命中注定無子!

“歐陽文先生!歐陽文先生!”吉姆對想得出神的歐陽連叫了幾聲。

“警探先生,我一定配合警署的工作,一旦想起什麽線索馬上告訴您。”歐陽文得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好,謝謝您,歐陽文先生,謝謝您的合作精神。不過我還有一件事,您能不能把這個畫像多帶幾張回去,如果遇到和琳達熟悉的人,請他們辨認一下。我會和您保持聯係。”

“可以,可以。”歐陽文一邊應聲,一邊暗自慶幸,沒人直接看到他進過琳達的房間。

回家的路上,歐陽文心裏格外壓抑。他想起琳達剛到歐陽企業上班時的情景,那時她是一個多麽快樂純情的姑娘。她為了綠卡,不得不偎身於我,為我去幹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她心裏也一定有很多委屈。9月10號那天晚上,我把移民局批文交給她,本想她終於解脫了,可怎麽。。。還有那個人,他叫什麽?他是什麽人?是琳達的老公?男朋友?是她親戚?想起和琳達交往的這兩年多,他對琳達竟動了一點點側隱之心。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

不知不覺中,他把車開到了妮妮的住處。他撥通了妮妮的手機:“妮妮,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學校。”

“你今天沒打工?”

“最近生意不好,老板今天沒讓我去。”

“你今天能不能陪我呆一會?我在學校停車場等你。”

不多久,歐陽文帶著妮妮出現在一家低級的小飯館裏。

“今天為什麽要到這種地方來?這可不像你。”點了幾個小菜後,妮妮對一口接一口大喝啤酒的歐陽文很不解。

“我今天心裏好煩。妮妮,我想讓你陪我。”歐陽文甚是沮喪,轉眼已經喝了兩瓶啤酒。“今天不回你那裏,我們到旅館裏開房間。好不好?妮妮,我今天特別需要你。到旅館我就告訴你,今天發生了什麽。”

幾個小時之後,歐陽文和妮妮在一間高級旅館裏雲雨已畢,歐陽文摟著妮妮向她講述了今天下午在警署的見聞。

“就是那個琳達,你還記得她嗎?你和日月結婚時來過的,讓人殺了。我剛在警署看見了她的屍體。”

“是嗎?知道是誰幹的嗎?”

“警察懷疑這個人。”歐陽文從外衣兜裏掏出那張圖像遞給妮妮。“他們交往好久了,可公司裏的人從來不知道。”

妮妮看到那張畫像,再看看那個毛背心的圖像,隻覺得天旋地轉,五髒六腑在一瞬間被掏空了,從頭到腳好像被灌進了冰水,拿著畫像的手不住地發抖:是他?是陳建勳?真的是他?沒錯,是他!還有那件毛背心,就是他!

“妮妮!妮妮!你怎麽了,妮妮!你認識他?”歐陽文看到妮妮的表情,很驚異。

“不,不認識!我隻是奇怪,這人看上去不像壞人。”妮妮說完把畫像一下扔到地上,一頭鑽進被窩,把被子蒙在頭上。

妮妮一夜無眠。

2

怎麽會是他呢?妮妮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曾海誓山盟,以身相許的陳建勳會因為殺人嫌疑,成為被警察追捕的逃犯。他是如何淪落到這步下場的呢?他曾和自己同在紐約,同在這一個城市裏,這一片天空下生活了這麽久,可竟從來不知道。不,也許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可我還一無所知。

秋風瑟瑟,寒霜降臨。人們身上的衣服已經加了好幾層,街道上商店櫥窗裏張燈結彩,披紅掛綠,準備迎接“感恩節”,隻是今年的節日氣氛中多了幾分蕭條和肅殺。尤其是唐人街上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大不如從前。妮妮打工的地方已經換了好幾處,可那處都幹不長,不是生意不好,被老板炒魷魚,就是妮妮受不了“性饑渴”的老板打工仔們的挑逗騷擾而炒老板魷魚。在這樣的情形下,歐陽文偶而送來的一些零碎錢倒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這天深夜,妮妮剛從一家餐館下工回家,從地鐵站出來到住所,要經過一段需三五分鍾的背街。每次走到這裏,妮妮都會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妮妮急匆匆的腳步回響在空曠漆黑的街道,隻有從遠處樓房的人家裏傳來的歡聲笑語偶而飄進她的耳朵。妮妮不禁又想起了日月,想起和日月在一起時幸福的時光。而現在,和歐陽文這樣的不清不楚的關係,妮妮心裏是很不樂意的。這算怎麽回事兒?可歐陽文救過她,她也確實需要幫助。想到這種既讓她矛盾痛苦又無可奈何的生活,妮妮心裏一陣酸楚。

就要到家了,已經看到從廚房窗戶裏溢出的橙黃色的燈光,妮妮鬆了一口氣。正當此時,妮妮覺得身後“嗖”的一聲,她的一隻胳膊被緊緊地抓住了。

“啊!救命!”妮妮剛喊了一聲,嘴就被一隻又髒又黑的手捂住了。來人壓低了嗓門在妮妮耳邊說了一句:“妮妮,是我,建勳!”隻這一句話,妮妮怔住了。借著昏暗的月光,妮妮打量著眼前的這個人。這個讓她歡喜讓她憂,讓她站在希望的頂峰又跌如痛苦深淵的人:臉上滿是汙垢,不知幾天沒洗過了,身上的一件外套好像是從垃圾堆裏撿來的也同樣汙穢不堪,散發著一股異味。從因為沒有扣子而敞開的前襟裏,妮妮看到了那件自己一針一線親手為他編織的毛背心。他曾是自己的戀人,曾誓言旦旦在先,無情拋棄在後,而現在是個在逃的殺人嫌疑犯,是個流落街頭的乞丐。

“妮妮!妮妮!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幫我一把吧!”陳建勳苦苦哀求。

“你怎麽混成這個樣子?”妮妮想探探他的口風。陳建勳一聽,以為妮妮還不知道,不免心存僥幸,說出了一番他早就想好的謊言。

“妮妮,我不該拋棄你!我也是實屬無奈!我罪該萬死!其實我也是被人騙了!和人合夥作生意,被人家騙了!前些天又遇到搶匪打劫,我身無分文,已經無路可走了!妮妮,看在我們過去的份兒上,收留我一晚吧!一晚就行!我知道你現在也是一個人。。。”

“你怎麽知道我是一個人?”

“這,這,噢!我早知道你住這兒,我已經觀察你好幾天了。隻見過歐陽企業的大老板歐陽文來過你這裏。。。”陳建勳的話並不全是假的。從琳達的公寓跑出來後,他原本想離開紐約,到中部或西部去隱姓埋名。可他不敢去銀行取錢,也不敢住旅館。開著琳達的車又覺得很危險,想把車賣給車行或是正經人,又怕過戶時會出紕漏,隻好以極便宜的價格賣給街頭的“混兒混兒”。人家一瞧他這樣,看出了文章,買車時不僅沒給他錢,還搶了他的東西,連錢包手表都搶走了。陳建勳由此成了居無定所,苟延殘喘的逃亡乞丐。

“妮妮!隻要你今天救我一晚,將來有朝一日我陳建勳東山再起,一定加倍回報!”陳建勳攥住妮妮的兩個肩膀,用力搖晃著妮妮的身體。

“陳建勳!到現在你還在騙我!你是個騙子!你是個殺人犯!你殺了琳達!”

“妮妮!你都知道了?聽我解釋!那是一場誤會!是個意外!我不想殺她!那隻是個事故!妮妮!”

妮妮要極力掙脫陳建勳,兩人就在小巷子裏爭執撕扯起來。他們兩人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小巷的陰暗處,靜悄悄停著一輛巡邏到此的警車。當妮妮和陳建勳爭執得難解難分的時候,一道雪亮的燈光投照在他們身上,警燈閃爍,車頂上的擴音器傳來警察的命令:“你們兩個立即分開,雙手放在腦後,爬在地上,不許動。”話音剛落,又有兩輛警車拉響尖銳的警笛,從另一個路口風馳電轍地開了過來。

陳建勳見狀,放開妮妮,想奪路而逃。可他看到巷子的兩個出口都被堵住了,就象發了瘋一樣,四下尋找逃生的出路。

“不許動!就地爬下!再跑就開槍了!”

“不許動!再拘捕就開槍了!”五六個警察荷槍實彈,手裏端著槍,站在三四米開外的地方對著正倉惶失措的陳建勳瞄準,一道巨大的光束追隨著他狼狽的身影。

陳建勳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攀上了一棟樓房的防火梯,要往樓上爬。幾名警察槍火齊發,隻聽他一聲慘叫,“咚”的一聲,從樓上重重地跌了下來。陳建勳就跌落在妮妮腳邊,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著,嘴角和鼻孔周圍流著血,在地上扭動了兩下滿是槍傷和鮮血的身子,竟還抬頭看了一眼妮妮,喃喃說了句:“妮妮,其實我馬上就有綠卡了!”說完,身子一歪,圓睜著兩眼死去了。他到死也不知道,他和妮妮曾有過一個沒能出世的孩子。

被嚇呆了的妮妮看著警察在她眼前拍照,錄像,提取陳建勳的指紋,最後抬走屍體。直到一位警官來到妮妮麵前,作了一個“請”的姿勢,對她說:“女士,請您和我們回警署錄一下證詞。請上車。”這時候,妮妮才稍微回過點味兒來。

第二天,報紙和電視上都報道了這樣的新聞:幾個月前被疑為一樁凶殺案嫌疑犯的中國留學生“陳建勳”,於再次行凶時被警察發現,因拘捕被當場擊斃。經目擊者辨認及核對指紋,確認其為轟動一時的“琳達”凶殺案凶犯。至此,“琳達”凶殺案宣布告破結案。

窗外飄起了雪花,碧霞在旅館裏已經住了一個多月,她好像被歐陽家的人徹底遺忘了。不僅沒一個人來看過他,給歐陽文打電話,歐陽文不是不接,就是破口大罵。她想向歐陽俊儒和張佩蘭訴苦,可又不敢,怕更激怒了歐陽文。

她越來越怕見陽光,每天從早到晚都窗簾緊閉,偶而一道光線從窗簾縫隙裏跳進房間,她都像受到驚嚇似的,趕緊跑過去拉緊窗簾。她也不愛開燈,也不像剛住進來時那樣愛看電視,每天除了睡覺,就是呆坐著,對著幽暗的牆壁,對著空曠寂靜的房間出神。後來,她發現自己失眠了,經常一宿一宿地不睡覺,兩眼瞪著天花板一直到天亮,腦子裏卻是空空的。每天送飯和整理房間的老阿婆服務員也發現,這位客人常常一連幾天不吃飯,不洗漱,不換衣服,和她說話也是有一句沒一句,要麽她自己一人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麽,目光呆滯,眼神迷散,有時還會莫明其妙地自己笑起來或嚶嚶抽泣。

“經理,我看那個房客有點神經兮兮的,還是想點辦法吧。可別在咱旅館裏鬧出事!”一天,這個已經五十幾歲能當老阿婆的服務員對旅館經理說道。

“是呀,我也瞧出來了。她家裏人放了信用卡賬號在我這,花多少錢沒問題。我何嚐不想多留她幾天,從她身上多掙出點錢。可瞧這架式,她怕是要出毛病了。我們還是結賬打發她走吧!”經理是個短小精悍的墨西哥裔小老頭,不停眨動的小眼睛透著精明。

不多一會兒,一輛出租車帶著篷頭垢麵,行為遲鈍的碧霞離開了旅館。

歐陽文正在豪宅裏的辦公室忙得不已樂乎,無意中向窗外一看,見雪地裏開來了一輛出租車,一個衣著單薄的女人在司機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走下出租車。

是她!這個喪門星!她怎麽回來了!歐陽文心中火起,“登登登”地飛奔下樓,要把碧霞擋在門外。他這麽一來,歐陽全家,歐陽俊儒,張佩蘭,正好在家的歐陽斌,歐陽明,包括小玉,阮姐,都跟了過來,要看個究竟。歐陽俊儒和張佩蘭站在二樓樓梯拐角處向下觀望,別人跟隨歐陽文來到房門口。

歐陽文在碧霞登上台階的時候,猛地一把推開房門,本想指著她的鼻子大罵,把她再罵回到旅館去,可就在被夾帶著雪花的冷風吹得打了個激淩的同時,碧霞的樣子,不僅讓他,也讓歐陽家全體吃了一驚:眼前的碧霞,麵黃饑瘦,形容槁枯,頭發亂篷篷地披在肩頭,還有幾綹搭在臉上。眼瞼浮腫,眼白裏布滿血絲,嘴唇幹裂,盡是血痂。身上的短袖衫和長褲皺皺巴巴,兩隻象枯樹枝一樣的胳膊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穿著托鞋的腳上一隻竟沒有襪子。目光迷茫,神情呆滯,滿臉寫的是壓抑,鬱悶,沮喪和疲憊。這那裏還是那個曾是哈佛大學華裔小姐的光彩奪目的碧霞呢?分明是一個被長期的痛苦折磨得無力自拔,悲觀失望的暮年老婦!

歐陽文一見這種情景,竟一時半會兒沒說上一句話。小玉和阮姐互相對看了一眼,連忙接過司機手裏的箱子,把碧霞攙扶進來,安頓在沙發上坐好。歐陽斌遞給司機一把票子,打發他走了,又回頭拍了一下小弟歐陽明的肩膀,用目光示意他離開,歐陽明點點頭,隨即歐陽斌推著他的輪椅上了小電梯。站在二樓的歐陽俊儒和張佩蘭也莫不作聲地回他們房間去了。小玉和阮姐站在廚房向這邊觀望,隨時準備過來侍候。

“你回來幹什麽?誰讓你回來的?”歐陽文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很嚴厲,有點惡狠狠的。

“我。。。”碧霞慢慢抬起頭,嘴張了張,隻說了一個“我”字,就停下了。

“你讓我往哪兒放你!我的房間你甭想進!你會方人!你是掃把星!”歐陽文咬牙切齒。

“阿文!”碧霞的眼中淌出兩道渾濁的淚水。

“告訴你,我現在慢著呢,沒工夫管你!”歐陽文扭頭向廚房方向喊了兩聲:“小玉,阮姐,你們過來!”小玉和阮姐趕忙一路小跑地趕了過來。“你們倆把後花園遊泳池邊的雜物間收拾一下,先讓她暫時住那裏。”

小玉和阮姐麵麵相覷,有點遲疑。歐陽文馬上提高了嗓門:“你們聽見沒有?”

“是,是。”兩個保姆不敢怠慢。

歐陽文轉身上樓,半路又回過頭來叮囑了一句:“你們把飯送過去,讓她自己吃,不許和我們一起吃!還有,不許隨便讓她出來亂走,不然我一看見她就心煩!”

歐陽文想直接回三樓的辦公室,可路過二樓歐陽俊儒的房門口時,看見老太爺歐陽俊儒正站在樓道裏,就站住腳叫了一聲“爸”,叫過還要繼續上樓,可歐陽俊儒叫住了他:“老大,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對你說。”進了歐陽俊儒的大臥室,歐陽俊儒指了指沙發讓他坐下。

“老大,你這麽對碧霞,也不是個數。”

“爸,我現在實在太忙,沒空管她。”

“阿文,我看她有點產後抑鬱症,這個病很常見,也好治,還是找個醫生給她看看吧。”張佩蘭在一邊細聲細氣的勸慰。

“我看她是出了點問題,要是發展下去,恐怕不太好。孩子死了,我們心裏不比你們好受,可你們畢竟還年輕。”歐陽俊儒的神色很凝重。

“還年輕?我已經四十好幾了,她也三十多了。爸爸,張姨,我實話告訴你們吧,碧霞這回是算完了,她那時候難產,動了大手術,醫生說她肯定是不能再生了。弄不好我歐陽文要被她搞得斷了後。”

“是嗎?真的不能再生了?”歐陽俊儒和張佩蘭都很驚訝。

“是,子宮全摘了!”歐陽文說這話時萬分沮喪。

歐陽俊儒和張佩蘭不禁愕然,歐陽俊儒的手在沙發扶手上拍了兩拍,沒出聲。

歐陽文回到三樓辦公室,可再也無法投入工作。他腦子裏亂哄哄的。一會兒是坍塌的世貿大廈,一會兒是琳達的屍體,一會兒又是碧霞。他感到他太需要一個孩子了。雖然他現在是歐陽企業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可老太爺目前交給他完全由他掌管的財產並不是歐陽家財產的全部,隻是一小部分,而且畢竟老太爺還沒立遺囑,或者說還沒公布遺囑。這一大家子人,最後能有多少財產落在他頭上還是個未知數。他早聽聞,老太爺在瑞士銀行還存有一大筆資金,如果要在歐陽俊儒百年之後能多分一點財產,還是要有個孩子,去討他的歡心。可碧霞怎麽辦呢?該怎麽處置她呢?假如離婚的話,不僅要繼續為她治病,還要承擔一大筆贍養費,劃不來。想到這些,歐陽文咬緊了後槽牙。

外麵的雪越下越大,這是入冬以後紐約的第一場大雪。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在銀裝素裹的街道上,走來了一個人。他在世貿大廈的廢墟前駐立良久,而後神色黯然地默默離去,這個人就是施遠哲。他風塵仆仆地從矽穀趕回紐約,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他出差前,曾痛恨歐陽文的蠻橫無禮,讓他這次去矽穀,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這筆生意談成,一定要買下“金石電腦軟件開發公司”。那時他覺得這是一件苦差使,如果談不成怎麽辦?可“911”過後,他竟對歐陽文滿懷感激之情,要不是他這道命令,自己可能和歐陽企業的其他雇員一樣,葬身火海。事件剛發生的時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向紐約打電話,發電子郵件,可就是聯係不上,和紐約的一切通訊聯絡都中斷了,他以為歐陽企業的全體人員,包括歐陽文,是不是都全軍覆沒了,他更擔心歐陽斌的安危。當他得知歐陽家的近況後,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新的疑問又接踵而至:歐陽企業在今後又會麵臨什麽樣的處境?歐陽企業再強大,不過是美國這個鳥巢裏的一個小卵子,是世界經濟的汪洋大海裏的一隻小船。他,歐陽文,歐陽斌,以及歐陽企業尚存的那些勢力,將麵臨什麽樣的命運?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所,他一走這幾個月,房門窗戶都緊閉不開,房間裏有一股淡淡的黴味兒。桌麵上積下一層薄薄的灰塵,冰箱裏他走時剩下的一點食物因為紐約曾經停電,有的已經腐爛變質了。桌子上的電話留言機上的紅燈一亮一滅,告訴他有不少留言。他過去按了放音鍵,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廣告,一些同學朋友的電話,還有就是歐陽文和歐陽斌的電話,無非是讓他假如回來馬上聯係;最多的竟是他那個黑人老婆,麗莉婭的留言,盡是一些肉麻的浪語,最後還是要他一回來就和她聯係。一聽麗莉婭的聲音,施遠哲心裏頓生強烈的厭惡,他想,這回怎麽沒把這隻大母猩猩炸死?

“喂,歐陽老板,我是施遠哲。”他先撥通了歐陽文的手機。

當歐陽文聽出是施遠哲後,一陣驚呼。這是他在“911”之後得到的第一個他認為是的好消息。

傍晚時分,施遠哲帶著他在矽穀簽署的所有文件和幾個大小包裹來到了歐陽家的豪宅。歐陽文要和他在家中的辦公室討論公司裏的一些事宜。

“遠哲,你這次去矽穀,功勞大大地,雖然現在公司的運作還沒有完全步入正軌,但我隻要騰出手來,一定會重賞你!”歐陽文一邊看著那些合同書一邊眉開眼笑地說。

“這是我為公司應盡的職責,不用額外的獎勵。這麽一來,我們公司這回的損失可不小吧?”

“是呀!所有業務檔案都毀倒了,我不得不憑借記憶和那些有往來的公司企業再聯係,重新建立關係。你回來正好可以幫幫我。”

“這個您盡管放心,我一定!歐陽企業的股票怎麽樣了?”

“這幾天不是太好。但這不是我們公司的個別現象。”

“這些是我為公司和您帶回來的禮物,有些是要送給公司同事或要擺在公司辦公室裏的,都放在您這裏吧。還有這個,是給斌斌的。”施遠哲順手把幾個禮品盒放到歐陽文的辦公桌上。

在向歐陽文簡述和“金石電腦軟件開發公司”談判過程的時候,施遠哲隱瞞了一個細節。在一開始,談判進行得很艱難,對方沒有讓步的意思。就在“911”發生後,“金石電腦軟件開發公司”好像突然改變了想法,在短短幾天的時間裏就同意了歐陽企業的所有條件,隨後簽訂了全部合同書。對他們的這一變化,施遠哲心裏有點拿不準,想和歐陽文聯係,可在那段時期,外界和紐約的一切通訊聯絡均告中斷。他想到臨來矽穀時歐陽文讓他立下的“軍令狀”,便簽下了合同書。

“斌斌今天正好在家,你去直接送給她吧,正好你們可以好好談談。”歐陽文說完起身來到樓道,衝二樓喊了一聲:“斌斌,來,上來一下。”

不一會兒,歐陽家孤傲矜持的大小姐歐陽斌款款地走進辦公室。施遠哲趕忙站起身向歐陽斌燦爛地一笑:“歐陽小姐,你好嗎?”

“遠哲!你到底平安回來了!真是萬幸!”兩人一邊熱烈地交談,一邊走出辦公室,來到歐陽斌的臥室。雖然在歐陽企業的這幾年間,施遠哲曾來過歐陽豪宅一兩次,可也不過是給歐陽文送他急需的材料或臨時接他去和重要的客戶談判,而進歐陽斌的閨房今天還是第一次。

歐陽斌的閨房不大,在整棟房子的背側,窗戶正對著後花園。在這個藝術係研究生的布置下,這間小小的臥室充滿了藝術氣息和浪漫色彩。牆上掛著油畫,整套紅木臥室家具的桌麵上擺放著插花,雕塑和各種各樣四處旅遊帶回來的工藝品。最特別的是她的床,這不是一張常規定義的床,而是一隻懸吊在屋頂上的搖船。粉紅色的床罩,床圍,枕頭套和薄沙帳子。不僅如此,這張床還有一個控製器,調到不同的檔可以使床靜止,搖動,震動或顫動。

一進臥室,施遠哲懷著幾份好奇,幾份激情,把房間打量了一遍,就坐在床邊的一把搖椅上。歐陽斌撩起帳子,半靠在床頭,眼睛看著施遠哲,可手卻指了指臥室門。施遠哲是何等聰明之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輕手輕腳過去把臥室門從裏麵鎖好,站在門邊回頭看著歐陽斌,沒有歐陽斌的指令他可不敢輕舉妄動。歐陽斌向他揮揮手,又在自己身邊的床褥上拍了拍。施遠哲隻覺得心跳加速,渾身發熱。他太愛歐陽斌了,也太需要歐陽斌了!

23

過了感恩節,就是聖誕節和新年,雖然人們的著裝和餐桌上的飯食沒什麽變化,可氣氛中少了幾許輕鬆與歡娛,多了許多惆悵和憂慮。從2000年開始,股市聯續看跌,“911”後更是一路狂瀉,納斯達克直逼1000點,很多中小企業和股票炒家都傾家蕩產,血本無歸。美國政府針對“911”事件,采取了一係列“反恐措施”,成立了“國土安全委員會”,這個新部門的頭頭原是賓夕發尼亞州州長,據說和布什家族有著不解的淵源,他的父親和前總統老布什和“老哥們”,他本人和現任總統小布什自然是“小哥們”。原來總愛在世人麵前標榜人權,自由,民主的美國也到處上演著任人唯親的鬧劇。“國土安全委員會”成立後,在機場,車站和許多通航口岸建立了嚴格的安全檢查措施,對來往旅客進行嚴格的檢查,不僅行李要開箱,人要從頭查到腳,鞋子要脫下來檢查,小小的剪指甲刀也要沒收。在這樣如臨大敵,人心慌慌的氣氛中,趕回來和家人團聚過新年和春節的歐陽武從中國大陸考察講學結束回到了美國。

剛剛在紐約的肯尼迪機場通過安全檢查,被折騰得滿頭大汗的歐陽武正穿鞋,係皮帶,因為他的皮帶上有銅鈕扣,也被要求解下來放到透視儀下掃描。當他整理好衣服,提著已經通過檢查的筆記本電腦和公文報要在休息區找一個座位喘口氣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下。歐陽武回頭一看,是兩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一個白人,一個亞裔人,正是在歐陽武上班的“國家安全實驗室”和他的公寓外出現過的曾監視他的那兩個人。

“請問你是歐陽武先生嗎?”白人的聲音低沉而嚴厲。

“是的。你們是?”

“我是斯蒂文,是FBI探員。他是安德魯,是CIA探員。我們奉上級指令,要對你進行附加檢查。”他們倆同時向歐陽武出示證件。

“附加檢查?為什麽?”歐陽武大惑不解,他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麽事情值得勞駕FBI和CIA親自出馬。

“到時候您就明白了。現在請和我們走一趟。”那個叫安德魯的亞裔人手指一扇緊閉的玻璃門向歐陽武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這兩個FBI探員一前一後把歐陽武夾在中間,三人一行走進玻璃大門,裏麵是一個狹長的通道,沿著通道七拐八拐來到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裏有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桌上擺著一個簡易台燈和一疊文件。一進辦公室,歐陽武就看到自己的兩個行李箱歪歪斜斜地立在牆角。他們要幹什麽?

兩個探員先坐到辦公桌後,那個亞裔探員示意歐陽武落座,然後眯起眼睛對歐陽武說:“歐陽武先生,我們請你來是要調查你這段時間在中國大陸進行的所有活動,包括你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發表過的演說和參與的所有活動。”

“你們,你們這是什麽意思?你們以為我是什麽?”歐陽武感到非常氣憤,覺得受到了從沒遇到過的侮辱。他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兩手發抖。

“歐陽武先生,請你坐下!如果你不經容許再站起來,我們可以告你襲警。”那個白人探員掏出一隻槍放到桌麵上。

麵對緩緩坐下的歐陽武,白人探員從桌上的那疊文件裏拿出一張照片立起來給歐陽武看:“歐陽武先生,你認識這個人嗎?”

歐陽武抬頭一看,是徐抗美!“認識,僅此而已!”

“真的是那麽簡單嗎?請你再看這幾張。”

歐陽武再仔細一看,是他和徐抗美一起進餐,外出和活動的照片,有些是在他的公寓樓下,有些是在“國家安全實驗室”,有些是在哈佛大學校園裏,還有的是在他這次去中國講學時拍下的。

“這又能怎麽樣?難道這些正常的人際交往也要經過你們批準嗎?”

“這些已經超過了正常人際交往得範疇。因為這個人在中國大陸從事的研究工作涉及機密,我們有理由懷疑他的身份和背景。而您的這次考察講學,是在他的力邀之下,您的這次活動有泄露美國國家高科技機密的嫌疑。所以我們恐怕要多花一些時間進行調查和解釋。”

“泄露美國國家高科技機密?無稽之談!我的演講所包含的內容是早就在報紙雜誌和科技文獻上公著於眾的!哪裏是什麽機密?”

“我們先從您的行程說起。您本應在9月11號早上到紐瓦克機場搭乘美國聯航第93次航班到舊金山,可您突然在飛機起飛前的一瞬間改變了計劃。這架飛機後來墜毀了,而您卻得以幸免。請問是不是有人告訴您真相?您是不是和那些人有關係?”

“胡說八道!”歐陽武怒不可遏,差一點又從椅子上站起來:“我那天是晚點了,因為我的嫂嫂,碧霞,她早產,難產,我和家裏人一起送她去醫院!是碧霞,是她救了我一命!”

“有這麽巧合的事情嗎?你要為你的話提供確鑿的證據!”

。。。。。。

就在這間小小的辦公室裏,歐陽武接受著近乎於刁難的苛刻盤問。他的行李箱被打開,每件行李都被詳細的檢查,公文包裏的每張紙都被拍照複印,筆記本電腦裏的每條信息都被解讀拷貝。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扒光了衣服。

四十八小時過去了,當兩位探員和各自上司通了無數次電話並進行一番麵議後,終於向歐陽武做了如下陳訴:

從今以後,歐陽武所從事的研究工作要在獲得FBI和CIA的聯合批準後才能進行。歐陽武必須每個月在指定時間到指定地點向當局匯報他這段時間裏的言行,不經批準不許和外國人,特別是中國學者接觸。最後,還要求歐陽武在保證書上簽字。

這些,對於出生在一個極其富有的家庭,從小到大在學業和事業上都一帆風順,時時處處得到的是人們的尊重和羨慕的歐陽武來說,無異於其恥大辱!

“我是美國公民,出生在美國,長在美國,在美國上學,為美國服務。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你們要這樣對我?”

“當然,你出生在美國,可你的血管裏流的到底是中國人的血。你是有可能成為間諜的高危險人選。為了美國的利益,我們不得不這樣做!當然,像你這樣的人,也能找到為美國大做貢獻的機會,可以做到一般美國人做不到的事!比如,像這位安德魯先生,你在中國的照片就是他跟蹤你去中國時拍下的。他和你一樣,在美國出生,是中國人的後裔。”白人探員的語調充滿了傲慢和不屑。歐陽武真想撲過去揍他幾拳,更想指著那個亞裔探員鼻子質問。

“要麽簽字,要麽放棄你在美國的前程和已經擁有的一切。”亞裔探員的語氣是最後通牒式的。

當簽字後的歐陽武回到歐陽家的豪宅時,他已經身心疲憊,憔悴不堪,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一場更激烈的戰爭正在家裏等待著他。

碧霞從旅館回來有一個多月了。雖然已時進聖誕節,可神智混沌的碧霞並不被熱烈的節日氣氛所感染,雜物間外的一切都與她無緣。她每天的生活內容,除了吃小玉或阮姐端進來的一日三餐,就是服用歐陽文命令她必須吃的安眠藥。每次吃藥的時候,都是保姆把藥片放到她嘴裏,再倒水進去,看著她咽下去才走開。

這天,碧霞從朦朦朧朧中醒來,她在迷茫的意識驅使下,慢慢推開雜物間通往遊泳池的小門,來到遊泳池邊。這個雜物間有兩個門,一個通向遊泳池,一個直接通向室外。歐陽家的室內遊泳池呈一邊深一邊淺的腎形,南北長,有二十米,東西短,有十來米。水池裏碧波蕩漾,池子兩端分別有個梯子。雜物間和遊泳池之間,還有一個小水池,池壁上有幾個射水孔,打開控製開關,能往外噴熱水,象個人工溫泉,美國人管它叫“渦流池”,造價非常昂貴,坐在裏邊可以享受全身熱水按摩,甚為舒適。從這個室內泳池也可對歐陽家的財力窺豹一斑。

碧霞經過一個多月來的調養,身體和精力似乎回複了一點,今天她緩步沿遊泳池走了一圈,從窗戶向外望去,天灰蒙蒙的,不知是什麽時候。走著走著,她來到了房門口,一推門,一股冷氣直逼心脾,竟使她的頭腦清醒了許多,她信步來到後花園。後花園枯木蕭疏,敗草瑟縮,前一段時間留下的殘雪有些還沒有融化。遊泳房牆跟下有一堆劈柴,是按美國人習慣冬天生壁爐用的;旁邊還有一堆破破爛爛的兒童玩具,有秋千,滑梯,已經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東西。

整個院落靜悄悄的,屋裏也沒有人聲。碧霞來到大宅的後門,這個小後門通往廚房。她試著輕輕一拉,竟然拉開了。碧霞大膽走了進去,一股她久違了的暖意和馨香撲到她的臉上,近而彌散到她的全身。這是她曾經多麽熟悉的感覺!這屋子裏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擺設,她都是那麽熟悉!碧霞覺得一種深深的感動從內心深處油然而生。這是她的家,至少現在還是她的家,碧霞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了。

“人呢?這一大家子人都哪去了?”碧霞帶著疑問慢慢來到二樓。她先來到她和歐陽文的臥室。那張豪華超大型席夢思床依然如故,梳妝台上還放著她的化妝品,一麵牆上還掛著她和歐陽文的婚紗照。碧霞一把拉開壁櫥的門,裏邊的衣服井然有序,隻是歐陽文的衣服都掛在了好取好放的顯眼位置,而她的衣服都被胡亂擠到了一邊。她又來到五鬥櫥前,隨手拉開一個抽屜,映入眼簾的是很多小孩子穿的衣服,這是她在懷孕後逛街時陸續買回來的。她拿起最上麵的一套天藍色寶寶裝,端詳著,端詳著,忽然把它緊緊貼在臉上,跌坐在床沿低聲地嗚咽。

正在這時,隻聽一陣汽車駛進院子的聲音,接著是行李箱落地的“咚咚”聲,汽車開走的聲音,最後是歐陽家大宅前房門開門的聲音。有人來了!碧霞猛地抬起頭,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她迅速站起身,把寶寶裝放回原處,關好抽屜,剛要開門出去,就聽得一樓大廳裏傳來人聲:“爸,張姨,我回來了!”是阿武!碧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快走!她急匆匆打開臥室門,來到樓道。

“斌斌!小弟!小玉!阮姐!咦,這人都跑到哪去了?”歐陽武沿著樓梯拾級而上,就在二樓的拐角,他看見了一個人。起先,他第一眼看到這個人的時候,被嚇了一大跳,他以為大白天看見了鬼:亂篷篷的頭發象蒿草,麵頰瘦得像骷髏,眼窩深陷,麵唇無色,神情木訥。身上的一套絨衣絨褲髒兮兮的,胸前盡是油漬菜湯,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怪味兒。再一看,不是鬼,就是個人,還是個女人!看上去不像入室偷盜的小偷,可她,她是。。。當歐陽武再定睛一看,不由呆住了,這個沒有三分像人,倒有七分象鬼的人原來是碧霞!

“碧霞!你,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一看碧霞這副模樣,歐陽武一下子把自己在機場遇到的事情全忘記了。

“阿武!阿武!我,我。。。”碧霞咽了口唾沫,要從歐陽武身邊繞過去。

歐陽武一把抓住他骨瘦如柴的胳膊喝到:“碧霞,告訴我,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你要去哪兒?”

“我回我的住處。你哥他不讓我進這棟房子。”碧霞一用力掙脫了歐陽武,跌跌撞撞跑下樓,推開後門,鑽進了雜物間。

“碧霞!碧霞!”歐陽武一路小跑跟了過去。

幾十平米大小的雜物間陰冷潮濕,根本不具備住宿條件,裏邊有一套洗衣機,烘幹機,一個野餐用的大燒烤爐,一個鋤草機,一個地毯清洗機,一艘小型遊艇,還有一個工具架子,上麵盡是五金工具,用剩的一大卷電話繩和一些落滿灰塵的雜物。沿一邊牆跟,有一張公園裏常見的不帶靠背的寬長木椅,上麵鋪了一個舊單人床墊,床墊上堆著兩床被子,這就是碧霞的床。靠近遊泳池的小門邊,倒是有一個衛生間,可以洗澡,上廁所。

“碧霞!你就住這兒?誰讓你住這兒的?告訴我!”歐陽武胸脯劇烈地起伏。

“阿武,你就別問了!你也管不了!我是禍水!是喪門星!是掃把星!誰靠近我就倒黴!”碧霞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胡說!”歐陽武從後邊抱住碧霞的肩膀,把頭靠在她的後脖頸上。

“告訴我!怎麽回事兒?”

“是阿文,他說是我方人,是我克死了兒子!”

“爸呢?張姨呢?他們不說話?”

“他們能怎麽樣?我認命!都是我自作自受!阿武,我對不起你!這是我自己造的孽!是我遭報應!怨不得別人!”碧霞哭得泣不成聲。

“碧霞,我來幫你!我幫你治病!我去和大哥說!”

“不!不!你千萬別去!去了會更壞!”碧霞像瘋了一樣搖頭,眼淚鼻涕唾液流了一臉。

歐陽武跺跺腳轉身出了雜物間,“登登登”跑出遊泳房。當他一頭衝進大宅,不由愣住了:隻見父親歐陽俊儒,張佩蘭,大哥歐陽文,小妹歐陽斌,小弟歐陽明,小玉,阮姐,歐陽家一幹人等正從大宅前門有說有笑地進來。

“二哥!”,“二哥!你回來了!”,還是歐陽斌和歐陽明反應快,他們一下叫出了聲。隨著他們的叫聲,一家人都圍到歐陽武身邊噓寒問暖。

“老二,你要早回來一天多好。今天就能和我們一齊去參加紐約地區華人聖誕新年聯歡會了!今年辦得好熱鬧!比以往都強!”歐陽俊儒不無遺憾地說。

“路上辛苦嗎?”小玉在一邊關切地問。

所有這些似乎根本沒有引起歐陽武的任何反應,他直衝大哥歐陽文說了句:“大哥,我有事跟你說。”其實歐陽文從一看見弟弟從後門進來那一刻起,就明白了八九分,所以他鎮靜地說:“好吧!”說著就摟著歐陽武的肩膀出了後門,在大宅和遊泳房之間的空地上開始了即是在一對親兄弟間,也是兩個普通男人間的一場較量。

“你怎麽能這麽對碧霞呢?”

“我這麽對她怎麽了?我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你,你還說沒什麽不妥?”

“她都和你說什麽了?”

“還用說嗎?誰一看就明白。”

“你不明白!你什麽都不明白!你可憐她?你是不是還愛她?還想要她?要不要我把她還給你?說不定她還愛著你呢!”

“你!你。。。”歐陽武不知該對這樣的哥哥說什麽,“砰”的一拳打在歐陽文的臉上。歐陽文捂住流血的鼻子,向後打了個趔趄,站穩後又向前一衝,和歐陽武抱在了一起。

“大哥!二哥!別打了!別打了!”“快別打了!快別打了!”歐陽家一幹人圍在歐陽文歐陽武周圍,一邊喊一邊往兩邊拉他們。

“你們!不孝子!不孝子!”歐陽俊儒在旁邊氣得臉色青紫,氣喘籲籲。正要讓他們分開,他直覺得胸前一陣灼燒痛,接著就喘不上氣來,眼前一黑,身子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小玉,阮姐和張佩蘭抱住了昏迷不省人事的歐陽俊儒。這一下,歐陽家人都慌了神,歐陽文歐陽武放了手,把老父親抬進屋,歐陽斌跑去打電話叫急救車。

是夜,老太爺歐陽俊儒因突發心肌梗塞,經過幾個小時的搶救,總算有驚無險,終於脫離危險,但要留院觀察。當得知老人病情已經穩定後,在別人還圍在老人身邊的時候,老大歐陽文提前回到漆黑一團的歐陽家豪宅。他徑直來到遊泳房裏的雜物間,像個幽靈一樣來到碧霞身邊。

“是你?”被驚醒的碧霞在黑暗中抬起頭,她的臉和歐陽文的臉近得幾乎貼在一起。碧霞似乎已經不懂得什麽是危險,什麽是恐懼。

“你活得還不錯呀!”歐陽文的聲音充滿了冷酷和憎惡:“你別做美夢了!你知道嗎,你現在是廢人一個!你知道你為什麽這麽長時間不來月事嗎?你大概還不知道吧,你已經不是女人了!你現在隻是一個殘缺不全的行屍走肉!實話告訴你吧,當時你難產,醫生讓我選擇,要孩子還是要你,你猜,我選誰?選你?癡心妄想!我要兒子!要兒子!結果老天不長眼,孩子死了,你活了!他媽的!你這個喪門星!你的子宮被摘除了!你永遠也不會有孩子了!你說你活在世上還有什麽用?去死吧!去死吧!誰也救不了你!別以為阿武會來救你!你不會永遠是我老婆,可我們倆永遠是親兄弟!尤其是當他知道你再也不能生育後,他也不會要你!你活在這個世上隻能一輩子讓人笑話!讓人罵!你是一個廢物!識相的,快去死吧!現在死了,還是我們歐陽家的兒媳,還能在我們歐陽家的墓地裏找個位置,我會善待你的家人。可你要是不知害臊,厚臉皮賴在這兒,最後可能連我們歐陽家的家譜都進不了呀!碧霞!你就有點自知之明,趕快想辦法自行了斷吧!去死吧!去死吧!你是個賤貨!是個臭婊子!是一灘禍水!是隻名副其實的不會下蛋的‘雞’!是雞!是雞!快去死吧!這是你最好的結局!”

歐陽文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把五官扭曲,渾身發抖的碧霞扔在陰森如地獄的雜物間,跑出了遊泳房。在凜冽的夜風中,他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重重地跪在還有殘雪的地上,向繁星閃爍的夜空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他的內心在掙紮,他的靈魂在掙紮!在他眼前交替出現的是十多年前第一次來歐陽家時的清純的碧霞,是婚禮上豔驚四座的碧霞,是為他帶來無數歡樂的碧霞,是多少次和他出席社交場合為他贏得讚許的碧霞,是手術以後容顏憔悴的碧霞。。。。

碧霞在那天夜裏自殺了,用一段電話線在小遊艇的船圍欄上上吊自殺了,腳下踩的是個工具箱。

那天夜裏,歐陽文說完那些話,經曆了一番痛苦掙紮,他沒敢再返回雜物間,而是回到了老太爺歐陽俊儒所住的醫院。天快亮的時候,見歐陽俊儒已經沒有危險,一夜未睡的歐陽家一幹人等才回到大宅。

饑腸轆轆的張佩蘭,歐陽文,歐陽武,歐陽斌和歐陽明圍在廚房邊的小餐桌旁吃早餐。小玉和阮姐到雜物間給碧霞送飯,歐陽文一直目送她們兩個走進遊泳房。片刻,隻聽雜物間裏傳出一聲有點變音的尖叫和盤子碗掉到地上的聲音,使已經疲憊不堪的歐陽家人又一下子從椅子蹦了起來。又出什麽事了?當幾個人一同衝進雜物間,看到的是碧霞早已冰冷僵硬的懸掛在遊艇船幫上的屍體。

急救車再一次駛進了歐陽家,不過這回還有警車。

驗屍報告沒幾天就出來了,是確鑿無疑的自殺。

從此,碧霞這個名字,從歐陽家人的生活中,至少是表麵上,消聲匿跡了,像一束曇花,像一個夢。

4

美國民眾在一片“反恐”聲中度過了一個“革命”的聖誕節和新年。中國人按曆迎來了春節。

妮妮一邊打掃房間,一邊想著日月。在妮妮房間裏,隻有一個直接放在地上的雙人床墊,兩個大皮箱和一個小木桌。一麵空牆邊,立著一張鑲在鏡框裏的她和日月的大幅婚紗照。這已是精簡得不能再精簡的家什和她怎麽也舍不得扔掉的東西。再過幾天就是他們結婚一周年紀念,她不知自己是應該為結婚一周年慶祝一下,還是到唐人街上的“大佛寺”為日月上柱香。從去年證實貨輪失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多個月。日月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還會回來嗎?妮妮心中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可要她從此死了這份心,她又有點不甘。在妮妮內心深處,仍為日月保留這一扇門,一扇隻為他開啟的門。

這幾天,她的這套三室一廳的公寓裏格外熱鬧。那些在外州打工的福州仔要麽辭工要麽請假,都相約回來過年,往日冷清的公寓一下子人聲嘈雜,變的擁擠起來,整個屋子回響的都是福州話。福州人說話有一個特點,就是嗓門特別大,據說是因為在家鄉幹農活插水稻,要和同伴們通報信息遙相呼應,隻有扯開喉嚨大喊,所以他們祖祖輩輩每個人都練就了一副好嗓子。就是和人近在咫尺也要青筋暴跳地大吼大叫,震得人兩耳發聵,好像在吵架的樣子。房間裏使用最多的就是廚房和衛生間。爐灶上的燉品一鍋連著一鍋,上到燕窩魚翅,下到飛禽走獸;洋的有緬因州的大龍蝦,土的有國內來的穿山甲,北方的包子水餃,南邊的豬油八寶飯,充分體現了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食文化”。那位沈陽“霞姐姐”這兩天好像也給自己放假了,學大陸親人,來了個“春節長假”,閉門謝客,每日捧著個大沙鍋,大快朵頤,補充營養,以圖再戰。

俗話說,誰家過年還不包頓餃子。妮妮把她的小鴿子窩清理了一番,就準備到街上買點年貨。她這次換房子,還是沒離開法拉盛地區,因為日月的緣故,她對這裏有特殊的感情。妮妮一路看著路兩邊商店的櫥窗,來到羅斯福大道。羅斯福大道是法拉盛地區的一條主要商業街,臨近過年,更是異常繁華熱鬧,各種各樣中國人過年用的年貨,以及越南,泰國,韓國,馬來西亞,日本等地的商品,琳琅滿目,應有盡有。街上的行人一改往日的邋裏邋遢和不修邊幅,幾乎都換上了中國傳統服裝,對襟綿襖,旗袍長裙,瓜皮帽,毛披風,各個花團錦簇,令人目不暇接。

妮妮路過一個手機店,店裏正搞新年大促銷,隻見廣告牌上有幾行醒目的大紅字:加盟新春計劃,最低月費,超長白天時間,無限夜間及周末時間。妮妮走進手機店,馬上有一個業務員迎上來熱情地和她攀談。

“小姐,要手機服務嗎?”

“我已經有手機了,不知你們這‘最低月費’是怎麽算法兒?”

“假如你已經有手機,要參加我們這個計劃,隻需把手機號碼變更一下。很簡單,幾分鍾就好。”

妮妮聽罷,低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機,這個手機還是當初日月給她配的,為的就是方便聯係。為了節省開支,房子換了,家裏的電話已經停了,可按她現在的窘況,養這台手機也有點勉強。改號,參加新計劃,是可以省錢,可這和日月唯一還能聯係上的線索也就斷了。妮妮想到這些,終於咬咬牙,轉身走出手機店。

妮妮又來到“香港超市”。這間超市是一家很大的連鎖店,在美國很多城市都有店麵,它的老板娘是一個很有名的香港藝人。妮妮看看水果,又看看肉食,在水產海鮮檔前轉了轉,又來到冷凍食品櫃前,每到一處,她都摸摸口袋裏的錢。看著那些把大包小包年貨搬回家的興高采烈的人們,她隻有咽吐沫的份兒。最後,妮妮還是一恨心,空手走出了超市。

正當妮妮躑躅在法拉盛繁華街頭,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忽然聽到身邊兩個四五十歲的胖女人在竊竊私語。

“哎,你老公回來了沒有?”

“回來個屁!他的魂兒早讓那個小妖精勾走了!這回去大陸有八九個月了,春節也不回來,說是陪他老爸老媽回鄉祭祖,還當我是傻瓜,我早知道他在那邊包了‘二奶’!”

“我家那個也是!現在大陸的女孩好厲害!什麽都敢來!他在廣州養了‘二奶’,天天如絞似膝,把我和孩子一拋就是兩年。唉!可恨死我了!”

“他們男人要玩,我們女人也要玩!不然不公平!”

“怎麽玩?難道我們去包‘二爺’不成?”

“你說對了!就是這個!”

“你可別鬧出事來。”

“妹子,你以為我今天叫你出來幹嗎?就是逛街,散心?我要教你一招兒,讓你開開眼。你知道什麽是‘鴨子’嗎?”

“‘鴨子’?烤鴨還是燒鴨?”

“哎呀傻妹妹,你還不知道,現在有好多大陸仔來美國淘金,不少是身強力壯的大男人,他們床上功夫好生了得,剛好對我們這些閨中怨婦的口味。嘻嘻。。。”說話的婦人捂著嘴“格格”地樂。

“哎呀阿姐,你亂講什麽?”

“妹子,別裝了,那隻能委屈了咱自己。男人能在外邊風流,我們女人也能。男人能叫‘雞’,我們女人就能叫‘鴨’。”

聽到這裏,妮妮明白了,原來“鴨子”就是男妓的別稱,就象“雞”是妓女的別稱。她覺得無聊,剛想轉身走開,就聽一個女人無比興奮地對另一個說:“看,來了,他就是我今天要介紹給你認識的,‘海俊’先生。”

妮妮本想快步離開這是非之地,要走的一霎那,她還是控製不住好奇心,回頭看了一眼,隻這一眼,妮妮就覺得腦袋上像被打了一棒子。天啊!怎麽是他!原來是當年妮妮和日月住地下室時的鄰居,上海阿俊!阿俊還是那個樣,短粗的身材,白淨的臉膛。和他已經有一兩年沒見了,他不是在中餐館裏洗碗嗎?怎麽幹起了這行?上海阿俊的注意力全在那兩個胖女人身上,一點沒看見妮妮。妮妮趕緊躲到一根電線杆後,見他們三人熱情地彼此握手打招呼,就像老朋友或生意場上的熟人。他們寒暄片刻,三人一道走進了路邊的“喜來登大酒店”。

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酒店的茶色玻璃門後,妮妮覺得一陣眩暈,胃腸裏翻江倒海。她硬撐著身體在電線杆上靠了一會兒,歇息片刻,就一步一步慢慢往家挪。她走不快,走快了恐怕要摔倒。哼!海俊,海俊!我還以為是那門子的海俊!原來就是這麽個海俊!是上海阿俊的“海俊”!妮妮心想。

妮妮剛走到她家的公寓樓下,一輛“奔馳”小轎車“嘎”的一聲,在她身邊停了下來。不用看人,一看車,妮妮就知道是歐陽文來了。

“妮妮,你手機怎麽沒開呀?”歐陽文從車窗裏探出頭不高興地問。

“是嗎?”妮妮拿出手機一看,確實關著呢。可能是剛才在手機店擺弄它時不小心碰了“關機”鍵,她趕緊按了“開啟”鍵。

“上車,出去走走,找個地方過節!”歐陽文擺脫了碧霞,繁忙之餘,他喜歡和妮妮呆在一起。妮妮剛一上車,歐陽文把一大疊鈔票塞到她手上。在洛克菲勒中心旁邊的“五糧液四川大飯店”吃了一頓豐盛的春節特別宴席之後,兩人又來到四十二街上的“雙樹旅館”開房間。歐陽文實在不喜歡妮妮現在這個住所,外人太多。前兩天他去的時候,那幫福州打工仔象看什麽稀有動物似的盯著他看,那眼神裏有股說不出的古怪,讓歐陽文後背發涼,嚇得他沒洗澡就跑回了家。那眼神像什麽呢?歐陽文琢磨來琢磨去,終於悟出來了:像太監,就是以前皇宮裏的太監,胯下沒了家夥,可心裏又想幹事兒!是一種扭曲變態了的“性饑渴”。

“碧霞屍骨未寒,你還有心尋歡作樂?”妮妮早知道了碧霞自殺的事,是那之後的一天歐陽文在床上告訴她的,歐陽文的神情很平靜,還告訴她,碧霞的屍體現在還停在殯儀館,節後再辦葬禮,下葬。

“難道你不想嗎?如果日月就是回不來了,你怎麽辦?你想不想辦綠卡?難道你不想成為歐陽豪宅的女主人嗎?”歐陽文說這些話時流利得就象背台詞,他已經不知對多少個女子說過多少遍這樣的話了,包括對碧霞,對琳達。

兩人正在床上男歡女愛,妮妮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

“別接!別接!我正來勁兒!”壓在妮妮身上的歐陽文有點不情願。

“說不定是叫我去打工的呢。”妮妮還是拿起了手機。

“你那點工錢能有多少?夠幹嗎的?”

“這是誰呀?這個號碼我怎麽從來沒見過。”妮妮看著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自言自語,然後把食指豎在嘴唇上,對歐陽文作了一個“噓”的手勢,就按下了“接通”鍵。

接下來的事情足以讓這個世界翻個跟頭。

“喂!是妮妮嗎?”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緩緩飄來。

“是我!你是。。。”妮妮隻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隻大手捏了一下。

“妮妮!我是日月!是我!我是日月!妮妮!我回來了!妮妮!”那邊是一聲緊似一聲的呼喚。

妮妮一下子推開歐陽文,“騰”的一下坐了起來。她的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張成了一個“O”型,臉色煞白,好像大白天遇見了鬼,從哆哆嗦嗦的嘴唇擠出了兩個字:“日月!”

還在沸點上的歐陽文一聽這兩個字,“嗖”的從床上跳到地上,死愣愣地盯著妮妮,臉上全無血色,一下降到了冰點。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鄭阿祥應當早把他殺了!他也已經快一年沒有音信了!他赤身裸體站在地上看著妮妮。

“日月!日月!!日月!!!”妮妮從喃喃低語,到高聲呐喊,一直到伴隨著嚎啕大哭的狂呼,最後她竟發不出聲音。

是的!沒錯!日月回來了!在從海盜襲擊,貨輪爆炸,島國苦役中死裏逃生之後,在太平洋小島上經過漫長的苦苦等待之後,他的身份終於得到了美國移民局的確認,他終於回來了!在美國政府有關救助部門的幫助下,日月回到了美國,他現在就在紐約肯尼迪機場。

歐陽文不知所措,他呆呆地看著近乎於歇斯底裏的妮妮。這不是在做夢吧?歐陽文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疼痛鑽心。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日月還活著,他回來了,現在就在不遠的地方,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邊。

喜劇?悲劇?鬧劇?蒼天就是這樣戲弄人間,如夢如煙!

兩人飛快地下地穿衣,而且自覺不自覺地回避對方赤裸的身體,好像心裏萌生出一點點羞愧。一切都在默默無語中進行。穿好衣服,妮妮顧不得歐陽文,先逃跑似的奪門而出,飛奔到樓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雖然妮妮一路無語,卻是一座沉默的火山。肯尼迪機場越來越近了,坐在車裏的妮妮覺得那一張張巨大的指示路牌好像要砸到她的頭上來,砸得她頭破血流,粉身碎骨。

日月又黑又瘦,兩隻眼睛大大的,深陷下去。從前壯實的身體瘦骨嶙徇,穿一身退色的陳舊的冬裝,腳上是一雙已經舊得變了形的軍靴,背上背著一個洗得發白的牛仔包,活脫脫就是一個逃難的難民,站在寒風中,翹首盼望,望眼欲穿,就像一尊雕像。這是一個在鬼門關裏滾了幾滾的人喲!

不等車停穩,妮妮飛身下車,撲到日月懷裏,兩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緊緊擁抱在一起。妮妮不顧一切地放聲痛苦,日月低聲地嗚咽。這情景引來無數好奇的目光,惹得很多路人圍觀和注目,竟然在機場前造成了小規模的交通阻塞,需要警察出來維持秩序,疏導交通。

當妮妮帶日月回家的時候,“霞姐”和那幾個福州仔看著日月直出神:這個小妞子,這麽快就換了一個?該不是嫌打工掙錢少,也做起了“皮肉生意”?不過這位老哥有點不同尋常,是從那個幾角旮旯撈出來的呢?像是非洲的出土文物。嚴酷冷俊的麵容像被煙熏火撩過的青銅麵具,那一身不和時宜的裝束讓人們想起老西部片中的上個世紀的牛仔。隻是那雙眼睛,說不清裏麵飽含了多少愛與恨,經曆了多少血與火,走過了幾番生與死,那是一雙見過常人不曾見過的情景的眼睛,是一雙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的眼睛,當一和這雙眼睛對視,就覺得有把利劍正慢慢刺透胸膛。

劫後重逢,恍如隔世。情天愛海,一夜無眠。

在妮妮的小屋裏,在日月的敘述中,妮妮仿佛跟隨日月又回到了過去,看到了凶殘的海盜,看到了爆炸的貨輪,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日月在大海上漂流,看到了島國上的苦役,看到了槍林彈雨,看到了血雨腥風。在日月講述的時候,妮妮時而落淚,時而欣喜,時而悲傷,時而興奮。十多個月來的磨難,絕望,痛苦,思念和企盼都在這一刻得到釋懷。

“妮妮,你是怎麽過來的?”

“我,我都快絕望了,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可又不死心,總覺得還有那麽點希望。你知道嗎,昨天我逛街的時候,差一點把手機號碼換了。可心裏放不下你,就沒換。結果你真回來了!是不是天意?”

“也苦了你了。住這麽差的地方,辛辛苦苦地打工,孤苦伶仃的一個女孩。”

“美國還不就這樣,這段時間我見的也多了。”

“貨輪出事後,歐陽企業的人有沒有來找過你?”

“歐陽企業的人?他們為什麽要來找我?”妮妮的神經一緊。

“你是公司雇員家屬,我出了意外,公司應當來人關照你,給你撫恤金,這是常理。他們沒來人?”日月有點不高興,可妮妮悄悄鬆了一口氣。

“歐陽文倒是和我聯係過,剛出事的時候一次給過我兩千塊,後來又斷斷續續給過一兩千。”

“這麽少?至少也要幾萬塊!他媽的!早先他答應給我的股份,到現在也沒兌現。我這回死裏逃生,僥幸活命,他公司應當賠償我!要不我就去找律師,打官司!過兩天我就要求回他公司上班,正方便和他算賬!”日月並沒有告訴妮妮,歐陽文曾想殺死他,他這次回來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找歐陽文報仇,讓歐陽文說清楚,為什麽要鄭阿祥殺他。

“日月,我們還是好好謀劃謀劃吧!他公司辦公室炸沒了,人都死了,就他和那個施遠哲還活著。你知道嗎,歐陽企業的股票價格大跌,一瀉千裏,股民拋售,股東撤股,他公司的前程難說呀!還有呢,你們公司的雇員,琳達,你記得吧?她逃過了“911”,可後來莫明其妙地被人殺死在家裏。歐陽文的老婆,碧霞,聖誕節前自殺了。這些都給我一種不詳的預感。我想,我們要不要離開紐約,到別的城市去,比如。。。”

還沒等妮妮說完,日月打斷了她的話:“我怕誰呀!我和他們歐陽家還有賬沒算!要走也得等我把本該屬於我的東西要回來再走!他有沒有趁火打劫騷擾你?他可是遠近聞名的大色狼!有事兒一定告訴我。我日月可不是讓人騎在脖子上拉屎的主兒!我的命是撿來的,我都死過好幾回了,怎麽著我都夠本兒!”

妮妮沉默了。妮妮勸日月離開歐陽企業,當然有她剛剛說出來的那些原因,還有她說不出來的原因,就是她和歐陽文的那層關係。她愛日月,她不是一個輕浮隨便的女子,更不是為了錢就能去出賣肉體的女人。可妮妮到底還是個女人,是個尋常普通的女人,是個柔弱的女人,她也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欲。她在痛苦的時候也需要安慰,在孤獨的時候也需要陪伴,在艱難的時候也需要幫助。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她也隻能進行她唯一的選擇。

如何麵對歐陽文?如何麵對曾和他發生的一切?如何麵對日月?難道就象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的那麽坦然?不告訴日月,這對他不公平。告訴他嗎?怎樣啟齒?又會有怎樣的結局?日月還要和歐陽文共事,這是多麽尷尬的局麵!日月會用什麽眼光看自己?用什麽眼光看歐陽文?用什麽心態評價自己和歐陽文之間的一切?歐陽文心裏又會怎麽看日月?看自己?何去何從,如何是好?她注視著從窗簾縫裏鑽進來的一道微薄的晨曦,揉撮著日月消瘦的肩膀,聽著他漸起的鼾聲,感到暴風雨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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