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舌尖上的中國》,那幾晚險些失眠。
腦子裏跳出很多過往記憶,煽情處,還莫名地抹了把眼淚。
生在陝南鄉下,小時候,最喜歡的是冬天。那個季節,家裏人會開始做酒釀,滿滿一大壇子江米窩在草堆裏,過幾天拿出來,就變成了香甜的美味。有時候,做過頭了,幹脆再放點黃酒曲,就變成了一大缸黃酒,全家老少都喝,起初也是甜的,越到後來酒味就越濃烈,喝多了,會被醉倒。
最開心的時候,是進入臘月,家家戶戶輪流宰豬。那一天就像個盛大的節日,小孩子圍著屠夫,看熱鬧。從傍晚開始,看他如何把一頭活蹦亂跳的豬,最後像庖丁解牛一樣,鼓著雪白的肚皮,被兩腳懸空倒掛起來。然後不緊不慢,點上一根大旱煙,拎著刀,開始把它卸成小零件。溫熱的豬腰子、豬肝是當晚最新鮮的下酒菜;豬小腸洗幹淨了,留著隔兩日灌香腸;豬肚子裏的板油,是要煉出油來,放在壇子裏,是未來一年做菜最香的油。豬頭、豬腳、豬尾巴……這些都是大年三十那天,做鹵肉的最好原料。一塊塊的帶皮豬肉,會被醃製起來,入了調料味道,過三四天掛在院子裏,底下用穀殼或者鋸末,把肉熏成臘肉,最好的熏煙材料是不遠處小山坡上的鬆枝。
春天也不錯,房前屋後有香椿樹,那時候剛冒出嫩芽,掰下來炒雞蛋,就是超級美味。這個季節,家裏會多出來一群黃黃的小雞仔,嘰嘰喳喳,飛速生長。兩個月後,他們長到一斤多,會經常不小心摔斷一條腿,或者不小心掉進水裏。那時候的雞肉最嫩,父母才舍得宰了他們,配上剛長出來的青椒,辣子雞可是無上的美味。
夏天,院子裏的黃瓜、西紅柿、葡萄熟了,大人午睡的時候,小孩子就溜進菜園隨便摘著吃;小雞仔這時候都成年了,開始滿院子叫著,生出第一個蛋來。
秋天,要做的事情很多,看著大人們怎麽把青菜變成了鹹菜,怎麽把豆腐窩出長毛,滾著酒、辣椒,包上白菜皮,就變成了豆腐乳……
現在,這些舌尖上的味道,成了鄉愁的一部分。
從前的小菜地上,蓋起了別人家的房子;香椿樹十多年前就被砍了,院子裏的那點自留地,蓋上了自家的房子,房子還越修越高。周圍鄰裏很少有人會再養頭豬,專業養雞場倒是有好幾家。小時候最愛去別人家“坐席”,就是在鄉親家裏舉辦紅白喜事宴席,都是村裏的廚師出馬,親戚幫忙,院子裏支出兩個大灶,做出30、40 多桌的酒席。粉蒸肉、炸麵疙瘩、桂花八寶飯、紅方肉……都是記憶裏最好吃的菜品。現在能做這種宴席的廚師老了,院子小了,房子擠了,吃酒席也是毫無樂趣地上大酒店。
魔幻現實主義正在上演,城市不斷擴張,迅速包圍了農村,原來城鄉結合部的農民也都變成了城裏人,而城已經變成了圍城。
作為一個農業大國,大多數人的祖輩都是跟土地關聯在一起,而現在大批人迅速和土地分離,走得時候還特別興奮,都沒意識到分離的疼痛。
當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開始被追捧,舌尖體在網絡上流行,一點都不奇怪:我們被高速發展的現實活生生剝奪了太多的東西,包括味覺,而這一切僅僅是短短十幾年的事情。
生活在上海這樣的城市,你可以買到全國、乃至全世界的生鮮水果、蔬菜、辛香原料。可是,父母總是覺得味道不對,老跟你抱怨:城裏的豬肉怎麽不香,雞怎麽肉質這麽柴,土雞蛋炒出來怎麽是淡黃色的,蔬菜怎麽都要使勁泡。你要不耐其煩地解釋:豬肉裏會有瘦肉精、以及各種催化劑;這些雞從雞仔到上菜場,其實隻需要2 個多月時間;大多數蔬菜都是大棚裏培育,為了防病害需要使勁上農藥……
從技術層麵上說,《舌尖上的中國》並不是完美的紀錄片。它模仿了國外很多紀錄片的手法,注重畫麵視覺衝擊,以及宏大命題下個體化的敘事方式,配上煽情的旁白。但是,這種大而全的命題,對於博大精深的中國的飲食文化,隻是膚淺、輕盈的蜻蜓點水,不能深入任何一個話題,甚至還有些小錯誤。但它最重要的意義是,勾起了很多人的鄉愁,抓到了中國人飲食的情感內核,就是土地和人智慧的勾連,以及千年樸素的農耕文明現在所麵臨的衰落。
所謂一方水土,一方人。在眼下朝商業文明大躍進的過程中,這種一方水土的概念似乎開始被打破了。城市裏有太多外來的遊民、以及遊民二代、三代,他們的身份混淆且複雜;那些樸素的手工美食,也迅速在被工業化的生產線所替代,最簡單的餃子、湯圓、粽子、臘肉……超市裏隨處可見,同時,也潛伏著各種食品安全的危機。
站在這個喧囂、不顧一切往前走的時代裏,你隻能默默地自我安慰,自己比下一代人幸運。至少你曾經嚐過真正的美味:它不在高級飯店裏,也不在異國他鄉,也不是出自大牌名廚,隻是來自那片土地最天然的材料、和最質樸的烹飪手工。
雖然它已經消失,或者正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