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風景,漂泊的萍

一個隨緣漂泊的女子,一片不斷行走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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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難,我的大學(自傳連載 53)

(2010-07-07 19:22:43) 下一個


53   
我都沒好意思對川說——你們這些滿腹牢騷者,都是些鼠目寸光、遊手好閑之輩!】

 

回憶,就好像推開一扇塵封已久的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結滿蛛網的老宅裏尋找自己丟失已久的舊物。有些舊物因歲月的延續而成了珍貴的古董,有些舊貨則因經不起歲月的等待而成了消散的灰燼。在上海打拚的八年,無疑是我人生中最珍貴的寶藏。它豐富多彩,有笑有淚,有愛有恨,有得到也有失去,有疼痛也有快樂,有悲傷也有幸福。上海,無疑是我人生飛躍的起點站。

1993年初,我的一首小詩《嫦娥》經《萌芽》的沈剛編輯推薦在《上海僑報》上發表了,我得到了生平的第一筆稿酬——5元錢。我把這筆錢仔細地放在筆記本的夾層裏,從未舍得用掉。對我,這是個美麗的紀念。以後,我寫得越發勤奮。不管下班多晚,總要寫上幾頁紙。

值得慶幸的是,川從來不幹涉我看書和寫作。那時的寫作苦到極點,夏天,我就坐在飯桌前寫字,桌子下麵點著蚊香,頭頂上開著吊扇,盡管如此,常常還是有汗珠滴落到稿紙上。最苦的是冬天,夜裏很冷,為防凍手凍腳,隻好坐在被窩裏,腿上墊著厚書埋頭寫,久而久之,脖子和腰背都酸疼酸疼。一開始,川對我如此用功感到不以為然,但見我實在頑冥不化,他也無可奈何了。後來,他還用幾片木板幫我釘了一個架子,可以架在被子上寫字。

6月的一天,我將母親在山上砸石頭的故事,寫成了一篇散文——《母親·鐵錘·石頭》,寄給了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之後,我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但一直沒有盼到用稿通知,也沒盼到退稿信,漸漸的就失望了。心裏隻能自我安慰:《新民晚報》,多牛的報紙啊,副刊一向是名家的陣地,我冒昧投稿,太自不量力了吧?

誰知,兩個月後的一天,潘廠長忽然跑來車間,悄悄問我:“小趙,你是不是在《新民晚報》上投稿了?”我從縫紉機上抬起頭,迷茫了好一會兒,腦筋才轉過彎來,她怎麽知道我投稿的?我隻好含糊著點了點頭。潘廠長變戲法一樣,從背後拿出一張報紙,遞給我:“這就是你寫的吧?”

天啊!《新民晚報》副刊的頭條,赫然是我寫的那篇《母親·鐵錘·石頭》!眼眶驀然溫熱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在省市級以上報刊發表文章啊!居然夢想成真了!潘廠長拍拍我的肩膀,鼓勵我:“小趙,你很年輕,又能幹,以後一定會出人頭地的。我很看好你!”我隻是傻傻地點著頭,臉上漾著笑,眼睛一刻也沒離開報紙上我的名字。

幾天後,《新民晚報》的稿費單也寄到了,居然有120元稿費!回家後,我從包裏掏出稿費單,不無炫耀地“刷”地亮在了川的眼前:“看看,這是什麽!”

見我拿到了如此“巨額”的稿費單,川也很驚喜,他由衷地說:“萍你真行,我以為你不過寫著玩玩的,沒想到還真能發表,以後說不定你會當作家呢!”我說:“作家不作家我沒想過,隻要我寫的文章能發表就行啦!”

同樣是1993年,川經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磨難。

那一年,由於很多國營單位進行體製改革,精簡部門,他們單位也不能例外。川首先被轉崗到了檢修公司電工班,每天要去一線的現場上班,爬電杆、接電線、風吹日曬。以前,他都一直是在材料處大院裏上班,擁有一個可以自由活動的七八十平米的大木工房,隻有一個老師傅和他搭檔,非常自由。可分配到前勤之後,愜意的日子被顛覆了。

首先,他要學習電工技術,這對他來說倒不難,他的動手能力特別強,而且腦子靈活,踏實肯幹,在工人裏麵算是積極苦幹型的。可是,多年的大鍋飯和無所事事的工作環境使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產生了惰性心理,那些原本來自農村、營養不良的黑瘦孩子,在寶鋼幾年大鍋飯的滋潤下,個個養得心寬體胖,過得心安理得,以為從此端上了鐵飯碗,一輩子衣食無憂。所以,現在忽然碰到體製改革,從養尊處優的後方被發配到了風吹日曬的前線,心理非常不適應,一時間怨聲載道,牢騷滿腹。

川有時回家後,也會對我發牢騷,抱怨國家體製改革的不合理和殘忍。我有時也用“天無絕人之路”來安慰他,有時候,聽他的抱怨多了,也會忍不住說他幾句:“你們這些人已經被大鍋飯慣壞了,以為你們這輩子可以躺在父輩打下的江山上睡大覺,所以都失去了幹勁,你們現在缺少的就是麵對現實的勇氣,看來,你還得趁年輕多學點東西,否則很容易被社會淘汰。”但川根本聽不進去。

之前,我就曾聽川的爸爸講過他的“革命史”——六十年代大煉鋼鐵,全國招工,全國很多農村孩子為了能吃上皇糧,拿上工餉,紛紛報名當了工人。他們那批六十年代的工人,後來輾轉全國,去過四川攀枝花、湖北武鋼等地墾荒煉鋼,吃了不少苦。企業正是念著這批老工人的勞苦功高,為了照顧他們的情緒和感情,才在他們退休之前,將他們的孩子以頂替職務的名義招工進廠,其實這些農村孩子,文化水平不高,除了賣苦力,什麽也不會。當改革大潮席卷而來後,他們立即被衝擊得暈頭轉向,無所適從。他們總是念念不忘企業改革前的安逸和舒坦,抱怨改革給他們帶來的壓力和勞累。可是,他們不想想,如果不改革,企業能有發展嗎?我都沒好意思對川說——你們這些滿腹牢騷者都是些鼠目寸光、遊手好閑之輩!而且,這還是單位改革之初的小動作,沒有一開始就痛下殺手。幾年後,當企業被形勢所迫、不得不“趕盡殺絕”將他們減崗裁員時,才將他們逼到了真正的絕境。當然這是後話。

那時,我就建議川趁年輕學點什麽,萬一以後麵臨工作危機,也不至於被社會淘汰,但他總是不置可否,我對他的“不求上進”非常無奈。他一直是那種隨遇而安的人,得過且過,對未來沒什麽規劃。他也從來不做有風險或有困難的事情,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並且確信能夠做好的事情。他的這種四平八穩的生活態度和我不停要求自己進步的態度完全不同。他喜歡安穩,我喜歡挑戰,我就是不安於現狀。

同樣是1993年,川經曆了第二次磨難——他在上班時出了事故。10月的一天下午,我下班回家,發現川坐在桌子前麵翻一本雜誌,而廚房裏冰鍋冷灶,菜也沒買,飯也沒做。我覺得好納悶。我說“你怎麽……”,後麵的話還沒說出來,就發現他的神色有些不對勁。他眼巴巴地看著我,嘴巴噘著,滿臉奇怪的表情。我們家的飯桌是房東家的舊八仙桌,穿過桌子腿,我忽然看到川的一條腿是白的——打著石膏!“呀!”我一下子驚叫起來!

他這才慢吞吞地說話了:“今天下午,我們去搶修一條線路,結果,我剛爬上電杆就掉了下來……”原來,是他守在機房的同事沒有將這條線路的電源切斷,他剛碰到電線,就被巨大的電流擊倒了。想像他從十多米高的電線杆上掉下來的情景,簡直不寒而栗!我真是又氣又急又心疼。多危險啊!萬一……我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他居然還笑著安慰我:“沒事的,就是左腿骨折了,已經打了石膏,我可以休息一個月了。”我依然不能停止哭泣。我帶著哭腔說:“你為什麽不給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

“告訴你有什麽用啊!反正已經發生了,告訴你反而讓你白擔心,我有幾個同事在旁邊,他們馬上把我送到醫院。”他依舊笑嘻嘻的,“同事們倒是嚇壞了,看到我從電線杆上掉下來,他們都嚇傻了,以為我被電死了呢。”我依然沒忘記數落他:“那你也太掉以輕心了,怎麽不做好安全防護措施?”

他這回不笑了,說:“領導已經為這個批評過我了。我這個月的安全獎金也被扣了。”他還告訴我,他從電線杆上掉下來的時候,他的頭部旁邊有塊尖利的石頭,隻差幾厘米,他的腦袋就砸在了石頭上。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隻能這樣安慰川。然後趕緊騎車去菜場買菜,我知道傷筋動骨的人最好喝骨頭湯,於是買了筒子骨回來燉湯,又買了鯽魚、豆腐和各種蔬菜,回來後馬上風風火火地做飯。這些事情,以往都是川做的。他下班回來時剛好經過菜場,順便買菜回家。每當我下班回家時,他要麽在洗菜,要麽已經做好了。吃過飯,他就去健身房練健美,我就在家爬格子。而現在,生活秩序全被打亂了。

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川忽然對我說:“你知道我從電線杆上掉下來的時候,想到了什麽嗎?”我說隻有幾秒鍾的時間,能想什麽呢?

“想到你了。”他溫柔的摟過我,聲音有些異樣,“真的,那一瞬間,我隻想到你。我心裏說,完了,萍,完了……”印象中,這是他對我說過的唯一煽情的話。他不是善於言辭的人,我相信他那一瞬間的想法。換了我,最先想到的肯定也是他。我悄悄抹去眼淚,故作平靜地對他說:“為了我,你以後無論幹什麽事情都要注意安全,這次就是一個教訓!”他連連點頭,保證下不為例了。

那段川的腿受傷的日子,是我們生活多年來、我唯一伺候他最多的時間。那段時間,我前所未有地繁忙起來。我要上班,還要買菜做飯,洗衣做家務,但卻沒有任何怨言,很奇怪。如果在平時,川的腿沒有受傷的時候,讓我一個人做家務,而他蹺著腿坐在那裏看書,我的心理會非常不平衡的。我會衝他叫,趕緊來幫忙,或者自己也賭氣不幹。通過這件事,我發現,原來,伺候一個人,雖然辛苦,但也有快樂的。那種快樂,就是當一個人需要你的時候,你恰好在他身邊,並且無怨無悔,就這麽簡單。

後來,川的腿好些後,他就開始拄著拐杖或單腿跳來跳去地做飯。每當我回家看到香噴噴的飯菜,真的很感動。我們也沒有告訴家人他的腿受傷的事情。在外麵經曆了再大的風雨,都是我們自己扛。這就是相依為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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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心裏有愛,累點兒沒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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