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跪求繼父
【我跪了也許有兩個小時那麽久,繼父的鼾聲經久不息。我絕望地想:如果繼父一直不醒來,我是不是就一直在這冰冷的地上跪下去?】
也就是在這個冬天,表姐夫從外麵帶回一個令我振奮不已的消息:楊東啟在南京涉嫌強奸殺人被抓起來了!原來,楊東啟到處找不到我媽媽,就又去南京找他的前妻,他的前妻也四處躲藏不見他。有一天,他打聽到他前妻上班的工廠,找到她的宿舍,便潛進宿舍等她回來。誰知,他前妻當晚沒回來,但與她住同宿舍的一個女大學生回來了,獸性大發的楊東啟不僅將那個女孩奸汙,還用他前妻的毛巾勒死了女孩。很快,南京的警察就順藤摸瓜,將東躲西藏的楊東啟逮捕歸案了。
表姐開心地告訴我:“隻要楊東啟一死,你媽就能堂堂正正地回來了,你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幾天後的一天,我正在上課,紅英表姐忽然跑到學校,風風火火地將我拉回家,說有警察來找我。一進門,我看到兩個頭戴大蓋帽的警察威風凜凜地坐在那兒,一下子愣住了。其中一個警察和藹地對我說:“小妹妹,你不用緊張,楊東啟你認識吧?”我機械地點點頭。警察接著說:“楊東啟被我們抓住了,我們是來向你調查楊東啟都在你家幹了什麽壞事的。”
天哪!惡魔終於伏法了!還有什麽比這個消息更激動人心嗎?我多想把這個好消息立即告訴媽媽,讓她回來,我們什麽也不用怕了。
接著,我在兩名警察的追問下回憶著不堪回首的噩夢般的日子,警察刷刷地往本子上記著。我想忍住不在生人麵前哭的,可我到底沒忍住,我一邊說,一邊哭,我為我流了淚而難為情。
問答了大約有兩個小時,我的手背上早已糊滿鼻涕、淚水,警察問完了,遞給我本子,讓我簽上自己的名字,我工工整整地在警察的本子上認真寫下“趙美萍”三個字。警察臨了又要了母親的詳細地址,說還要去安徽向母親調查取證。
晚上,我迫不及待、心情激動地給母親寫信:“媽媽,大壞蛋楊東啟幹壞事被抓起來了,警察還來問了我話,我把楊東啟在我家做的壞事都講了,包括他折斷你手指的事,警察說還要去安徽找你調查,你高興嗎?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好想你。”
因為楊東啟的被抓,我高興之餘,將對母親曾有的怨恨拋到了九霄雲外,心裏滿滿的是揚眉吐氣的快樂。生命中的烏雲似乎從此散盡,光明與溫暖應該重新撫慰我飽嚐苦難的心靈了。
不久,母親的回信到了。母親在信中說,江蘇的警察已經去安徽找到了她,還帶她去醫院拍了她受傷手指的片子,雖然骨折早已治好,可還有舊傷。這些都是證據。母親在信的最後說:“楊東啟殺了人,肯定會被槍斃。我們的苦日子也到頭了,今年我會光明正大地帶你繼父回去過年。”
捧讀母親的來信,我喜出望外。母親要回來了!母親要回來了!我像隻快樂的喜鵲,拿著信在黃昏的小土路上飛奔。
母親和繼父是臘月二十八那天到達的,這次美華沒回來。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繼父。繼父矮小壯實,皮膚黝黑,雙手粗糙,眼裏有雲翳,說話嗓門很大,這使我對他有幾分畏懼。
母親拿出一包花花綠綠的糖塞給我,說:“這是你爸爸買給你吃的,快叫爸爸。”我看看繼父,他用那雙長了雲翳的眼睛毫無表情地看著我,我心裏一緊張,竟然喊不出口。母親一個勁向我使眼神,我像蚊子哼哼一樣叫了聲“爸爸”,繼父從鼻子裏“嗯”了一聲。
在紅英表姐家裏,母親摸摸我的衣服,驚訝地喊起來:“你怎麽穿得這麽少?”我鼻子一酸,說不出一句話。母親又摸摸我的手,再次驚呼:“手這麽涼,怎麽不加衣服?”我低頭不語,強忍住就要落下的淚水。母親當即就要去養父母家,看樣子似乎要興師問罪去。
我拽住母親,哀求道:“媽,帶我到安徽去吧,我不想在這裏過下去了。”母親的眼圈一紅,說:“不是我不想帶你去,是你繼父不同意呀!”
紅英表姐給我出主意:“我看姑父也是個老實人,萍後你要求他,晚上他睡覺,你就在他床前哀求,他心一軟,興許就同意了。”母親想想也說:“隻能這樣了,萍後你要會說話,開口閉口就叫爸爸,他一高興,一喜歡你,就帶你走了。”
晚上,和表姐夫喝了兩盅白幹的繼父在紅英表姐家的東房裏睡下了。母親和表姐在另一間房裏說話,母親叫我去求繼父“開恩”,成了馬上告訴她。
我遵照母親的意願而行。開始我是低頭認罪似的站在繼父床頭,一動不動。那時農村還沒通電,昏昏暗暗的煤油燈跳在繼父的床頭,他縮在被窩裏,用安徽普通話說:“你把燈吹掉吧!”他以為我是來給他吹滅油燈的。見我半天沒動,繼父奇怪地問我:“你站在這裏幹什麽?”
我囁嚅著說:“爸爸,帶我去安徽吧!”
繼父沒吭聲,我想起紅英表姐交代的必要時要跪下的話,我雙膝一彎,跪在了繼父的床前。跪下的那一刻,我的心裏劃過一抹鈍鈍的痛,過了這個春節,我就13歲了,13歲的我已經懂得自尊,我的眼淚在這一刻暗潮洶湧。
幾分鍾後,我聽到了繼父發出的鼾聲,繼父居然睡著了。
我的淚水不可抑製地滴落下來。如果是我的親生父親,他會視而不見我的跪地哀求而心安理得地酣睡嗎?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薄薄的秋褲隔不了來自地底的寒氣,我能感覺到寒氣上升的冷酷與無法抵擋,淚在臉上蜿蜒成冰涼的河,小小的心似乎也凍成了冰坨坨。世界何其寒冷啊!哪裏會是我取暖的地方?
我跪了也許有兩個小時那麽久,繼父的鼾聲經久不息。淚痕已在臉上幹結,緊繃繃的,像結了一層痂。我絕望地想:如果繼父一直不醒來,我是不是就一直在這冰冷的地上跪下去?
繼父醒來時我已跪麻了雙腿,繼父起來解手,見狀,很驚異地問:“幹什麽跪這裏?”我小聲而堅決地說:“我要去安徽!”
我聽見繼父歎了口氣,邊往外走邊說:“去安徽也是過苦日子!”
繼父解完手回來時叫我起來,“你不要跪了,”他說,“不是我心狠,我養兩個人已經夠嗆,我也沒辦法。”
“爸爸,”我困難地叫了一聲,眼淚又沒出息地掉了下來,“討飯喝粥我也願意!”我說。
繼父躺進熱乎乎的被子裏,不再理我。一會兒,鼾聲又起。
我是徹底死心了。不再哭,繼父不會因我的哭泣而心疼的,我又不是他生的。在他眼裏,我隻是一個想往他身上貼的小包袱吧,誰又願意自找苦吃呢?
我艱難地爬起來,在這個寒冷而又無情的冬夜,無家可歸的我連繼續哭泣的意念都放棄了。生活不相信眼淚。
我一個人悄悄回了養父母家去睡覺,沒去驚動母親。我跪了兩個小時繼父都毫無憐憫,她又能怎樣?
回到養父母家裏,養父好像在等我。他還端著酒盅悠悠地品著,見我回來,他眯縫著微紅的小眼睛問我:“和媽媽聊得還好吧?”
養父的慈祥是絕無僅有的,我冷淡地“嗯”了一聲。養父頗有討好之意地說:“我明天一早上街去買菜,中午叫你爸爸媽媽來吃飯。”
養父的神態讓我對他這個人無端產生厭煩和輕視。他是那種自以為大、愛貪便宜而又往往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可厭、可憐而又可悲的人物。這種人吃不得半點虧,一旦吃虧,他想方設法也要撈回一點,否則,他會一輩子對自己的吃虧耿耿於懷。我沒和養父多羅嗦,落寞地上床睡去了。其實哪裏睡得著呢?滿腦子都是繼父冷酷的臉,我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討得繼父的歡心。
整夜都在噩夢中掙紮。我一個人奔跑在烈日炎炎的曠野上,曠野無人,我一路嚎哭,找著媽媽,但她已經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