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輟學上山
【我就像那隻辛苦的精衛,一塊一塊地銜著石頭,所不同的,它是填恨海,而我是填生活。】
放暑假期間,我天天上山砸石頭,要掙足自己的學費呀!也有一些放暑假的孩子,跟著自己的父母上山砸石頭,或者玩兒。有些父母經常指著我教育他們的孩子:“看看人家小姑娘,讀書又聰明,又會幹活,多懂事!看你,笨得像頭豬!”挨罵的孩子敵意地瞅我兩眼,而我卻希望生在那個挨罵的孩子的家庭,起碼,我不用為學費發愁吧!
辛辛苦苦砸了整個暑假的石頭,掙了一百多塊錢,可是,父母最後又把這筆錢用在了刀刃上——給我和美華在屋子的西邊搭了一間小屋,這樣我和美華就不必再和父母擠在一個房間裏了,可是如此一來,我和美華的報名費又成了問題。
我考取的重點中學在市裏,我得住校,住校就得交夥食費。不住校,天天往返十多公裏路的時間和車費又是我難以承受的。美華也要上三年級,眼看九月一號即將來臨,家中越發愁雲密布。
換個人家,孩子考上重點中學是高興都來不及的事,而我家相反。炎熱的夏季是身體虛弱的母親最難挨的季節,母親常常吃不進一口飯,光喝水,然後躺在竹榻上呻吟。繼父焦頭爛額,整日愁眉不展。我和美華日日行動如鼠,生怕一不小心觸發了繼父的火氣,從而引起父母的一場惡吵。
父母的爭吵是三天兩頭的,苦難生活的無情磨煉,將母親逐漸從一個通情達理、溫婉和善的婦人變成了一個敏感脆弱、脾氣暴躁的怨婦,她不堪忍受繼父諸如隨地吐痰和大嗓門之類的惡習,經常指責繼父。繼父又是一個火爆性子,受不得一點指責,於是家中幾乎無一寧日。父母的爭吵讓我和美華倍感家庭的冷漠與淒涼。
一天,11歲的美華問我:“姐,我們什麽時候可以不在家裏呆了呀?”記得我當時對神色憂傷的妹妹說了一句惡毒的話:“一是嫁人,一是死。”嫁人和死,後來真的成了我向往的目標。
妹妹美華後來發明了一個家的代名詞——“活死人墓”。對我家,這個詞再合適不過,因為父母大吵後,家中便是一片死寂,父母的呼吸都沉悶得可怕。
要開學報名了,繼父絲毫不提我上學的事。我在忐忑不安中鼓足勇氣、戰戰兢兢問繼父:爸,我能讀書嗎?當時是晚上,正吃飯,繼父夾了一筷子鹹菜蹲在門檻上大口扒飯,把一個沉默的背影留給了我。母親氣度小,馬上衝繼父嚷:“女兒跟你說話,你聾了?”我心裏一冷,憑經驗知道,一場惡吵又即將開戰了。
繼父果然橫眼吼道:“我要是聾了倒好了,省得聽你的屁話!老子瞎了眼找了你們娘兒仨,累死老子了!老子也沒辦法可想,讀不讀書怪不得老子……”發怒時的繼父可以聲震整個小荊山,母親放聲大哭,母親的委屈我能理解:繼父後悔娶了她,她又何嚐不後悔嫁了繼父?
我和美華瑟縮在房間一角,繼父的話句句如刀,直刺我生疼的心髒!在一刹那間,我心如死灰:不讀書了!
我翻開書包,找出那張錄取通知單,折好放進衣袋。臨睡前,我開門出去了。
家門口就是一條通到長江的河,夏天的河水漲得滿滿的。有時連下幾天大暴雨,長江上遊的水就會順流而下,直抵我家屋簷下。每年夏天總有一段時間,我可以站在門檻上洗衣服。因此這條河是危險的,但又是我深為喜愛的。
現在,河裏的水位已經過了漲潮期,而回落在離我家門檻十米遠的地方。月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閃著溫柔而慈愛的光澤。我小心地涉水而下,水的涼潤讓我全身一陣舒暢。水真好,誰也欺負不了它,也無煩惱,還可到處漂泊,多自由啊!我要是一滴水就好了,隨波逐流,隨遇而安,隨心所欲。可我不是一滴可以流動的水,我是一個活得非常苦惱和艱難的小女孩,是一個很不快樂的小生命。水能讓我遠離煩惱、自由流動嗎?
我在水裏安靜地站著。有一些小魚兒悄悄地吮吸著我的小腿,癢癢的,酥酥的。月光在水裏深深淺淺地搖晃,一片銀色。這刻的時光如此美好。
我從兜裏掏出錄取通知單,放在了水麵上。我用手一拂,它就隨波漾了開去。再拂,它就漂得更遠了,很快,它就漂成了一個小小的白點,我目送它遠去。然後,上岸,回家。
開學後,村裏的其他孩子背著書包去讀書的時候,我則扛著鐵錘和鐵叉等工具,成了山上最小的采石女。那年我14歲。
這一年,砸石頭的光景又已不同,此時蕪湖鋼鐵廠已經不要“寸子”了,而改要“碗口石”,顧名思義,就是碗口那麽大的石頭。八毛五分錢一噸。砸石工具也隨之更新。繼父給我準備了一大一小兩把鐵錘,一把10磅,一把18磅。18磅鐵錘的任務是將抱不動的大石頭砸成能搬運的小石頭,10磅鐵錘的任務是將小石頭砸成合格的“碗口石”。還有一根鐵撬、一把鐵耙、一把鐵叉。我每天扛著這些鐵家夥“上下班”,它們硌得我的肩膀生疼生疼,它們和我的骨頭對抗著,它們硬,而我的骨頭更硬。扛久了,居然也不覺得痛了。
山上的石頭隻有兩種顏色。一種深青色的,帶點墨綠色,這種石頭往往一片一片的,約有十公分左右的厚度,適合鋪平板路、打地基、壘圍牆,這種青石石質較脆,隻要力道到位,一鐵錘下去就會開裂,棱角分明。這樣的石頭最好砸,砸石頭的人都喜歡搶這種青石,可山上這樣的石頭並不多。
另一種是褐色的,這種石頭比較頑固、堅硬,不容易砸碎,一塊噸把重的巨石,弄不好,砸到最後就成了一塊難啃的硬而圓的骨頭,隻能再用風鑽打一枚炮眼,放進100克左右的TNT炸藥才能炸開,然後用破碎機瓦解它們,送去煉鋼或者燒石灰,碎石子適合鋪路。
人人都說石頭沒有生命,我不這樣認為。它也會被夏季的太陽溫暖,暖得發燙,燙到你無法接近,它個性鮮明,它的冰冷和熱情都讓人無法消受。它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它可以粉身碎骨,也可以亙古不化。它可以卑微到做普通的鋪路石,也可以非凡到做高貴的工藝品。它沒有變成石頭之前是山,對人來說,山是一座莊嚴的景觀。但對山自己來說,則是一種孤獨。它有靈魂,否則不會屹立。石頭把我的手掌磨起了老繭,也把我的性格磨煉到一定硬度。
山上的石頭多得數不清,一炮放下來,總是幾十噸的往下掉。那種轟瀉而下的氣勢無比壯觀也驚心動魄。放炮時,人們像麻雀一樣躲在防炮洞裏,默念炮響的次數,側耳傾聽石頭傾瀉的轟鳴,議論哪隻炮的力道大,哪隻炮是悶炮,哪隻炮成了啞炮。而炮聲一停,人們就像放出籠的鴨子,呱呱叫著跑去搶石頭。弄不好就會引發一場爭鬥。輕則揪衣領、扇耳光,重則鐵錘、石頭齊飛,一時間破口大罵、唾沫橫飛、拳腳相加、頭破血流……記憶中似乎沒有比采石場更野蠻、更凶悍的搏鬥場了。打架是采石場最司空見慣的場景,就好像每天需吃三頓飯一樣平常。
砸石頭也有規矩,靠山吃山,山上的“個體戶”都是附近的村民,個個“占山為王”,家家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場地,不成文的規定是:放炮炸下的石頭落在誰家場地上便是誰家的,別人不得越界拾取,否則,輕則罵個狗血淋頭,重則大打出手。在這個完全靠蠻力生存的小社會,每個人都有一套自我保護與對外抗衡的勢力。有人以凶悍出名,有人以蠻橫出名,有人以玩命出名。在山上,為搶石頭打得頭破血流的例子太多了,我任何勢力都沒有,為避免麻煩,我剛到山上的時候,找了一處還未開采到、沒人占有的場地,開始了我的砸石生涯。
我的場地因沒開采,因而原料來源艱難。我先是從土堆裏掏一些碎石塊,但沒兩天就“坐撿山空”。接著我開始采取“蠶食”行動。我看見有些人家的場地上石頭多得砸不了,最後還是被工人們拉上了破碎機。我便央求人家:“你家石頭多,與其讓他們上破碎機,給我一點好不好?”這樣懇求,一般比較有效。但也有蠻橫的,寧願上破碎機也不給我,我隻有幹瞪眼。
還有一種情況,人家石頭多,他們隻青睞省力的小石頭,對那些費力的大石頭便不屑一顧。我就撿這些人家不要的大石頭,一塊一塊地用大錘砸小,再裝上小推車運到我的場地上。我就像那隻辛苦的精衛,一塊一塊地銜著石頭,所不同的,它是填恨海,而我是填生活。
Even the tuition fee was very cheap compared to today's, it's still hard for poor families to come up with that kind of money. I grew up in a poor family as well. I totally understand the situation. I feel for you, dear Ping Ping!
謝謝你。我會繼續努力的!
當然是真實的,否則就不是自傳了。因為經曆的坎坷,所以才想寫出來鼓勵更多人。
你好,謝謝你的關注。我的妹妹美華現在早已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並有了一個兒子,現在生活非常平靜。也祝你好運!
無比佩服萍萍,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