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風景,漂泊的萍

一個隨緣漂泊的女子,一片不斷行走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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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難,我的大學(自傳連載 8)

(2010-01-08 18:47:40) 下一個

生離死別

我到底被大人們弄出了醫務所,一路狂哭不休,我不知道父親去了哪兒,一句招呼都沒有,就這麽莫名其妙地不見了。父親還說要做雞蛋麵給我吃,難道他忘了?我心底更深的還是恐懼,我不知道父親出了什麽事,竟然連見都不見我了。

我在醫務所的外麵不顧一切地哭喊著爺、爺,我像小無賴一樣在抱我的大人懷裏扭來扭去,紅領巾上糊滿了我的鼻涕和淚水,我的鞋子被踢掉了,頭發散亂不堪,臉上涕淚縱橫。此刻,我已經隱約感到不妙,這一切,都是因為父親不見了。

讓我更為驚詫的是母親竟然來到了醫院,而且她是那麽悲痛與失態。我先是在醫務所門口就遠遠聽到一個女人傷心地哭嚎,接著就看到了披頭散發的母親在無數人的包圍下一路滾爬著向醫務所這邊跑來。我地叫了一聲,掙脫了抱我的人,跑向母親。母親見到我,越發哭得凶了,她死死飽住我,叫了一聲:我苦命的兒啊……忽然手一鬆,母親軟軟地癱倒在地。人們就手忙腳亂地將母親弄到急救室去了。

很多事是多年後才弄清楚的——父親被打錯針藥的時候,心裏難受,他對和他一道打針的病友說了一句話:我女兒喜歡吃雞蛋麵,你幫我做一碗……病友隻來得及點了下頭,父親就小便失禁,熱血變冷,永遠去了。那個病友就是後來抱我要做雞蛋麵給我吃的那個人。後來,他真的做了一碗放了蔥花的雞蛋麵,但我沒吃。那一天,我隻來得及悲傷。

母親是醫院裏派人到我家,用自行車馱來的,開始沒說我父親已經去了,怕身體不好的母親受不了這個致命打擊,他們隻說父親的病情有了變化。母親就焦急地趕來了。當時她和許多婦女在生產隊的曬場上搓草繩,身上的圍裙都沒來得及解下。母親在一路上就擔心地問個不休:夕貴不是就要出院了,咋又犯病了呢?馱她的人就安慰她:嫂子,沒大事,沒大事!直到到了醫院,那人才噙著淚水告訴母親:嫂子,你家老趙走了……母親一下子從自行車上滾了下來……

母親來了之後,我才明白父親是死了。死了,就是永不再見了;永遠沒有他的呼吸與笑容了;永遠沒有他的撫摸與嗬護了;永遠沒有他在陽光下晃來晃去的瘦長的身影了;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有了父親。

父親死了,莫名其妙地死了。是粗心的護士用錯了針藥,她給父親打了致命的青黴素,父親恰好對青黴素過敏,很快就死了。他就像一盞煤油燈,盡管還有半壺油,但卻被人粗暴地一刀剪斷了燈芯,生命之光倏然熄滅。

後來我查過相關醫學資料,其中表明——“青黴素類抗生素常見的過敏反應在各種藥物中居首位,發生率最高可達5%~10% ,為皮膚反應,表現皮疹、血管性水腫,最嚴重者為過敏性休克,多在注射後數分鍾內發生,症狀為呼吸困難、發紺、血壓下降、昏迷、肢體強直,最後驚厥,搶救不及時可造成死亡。使用本品必須先做皮內試驗。但皮試本身也有一定的危險性,約有25%的過敏性休克死亡的病人死於皮試。”可憐我的父親並非死於皮試,而是被粗心的護士直接注射了青黴素致死。而我如今在網上依然可以搜索到,未做皮試直接注射青黴素致死的案例至今還屢屢發生,真是令人痛心。

雖然我父親的死亡是一起明顯的醫療事故,但當時的處理結果是:醫院賠了我家30塊錢,給父親做了一身“老衣”(死人穿的衣服),父親的一條鮮活生命,就這麽了結了。(直到13年後,已經在上海工作的我懂得了什麽叫醫療事故,還曾打過無數的電話找江蘇省有關部門和法律工作者谘詢這樁醫療事故,想為冤死的父親討回公道。但我得到的答複是:由於事過境遷,早過相關法律規定的訴訟時效期了。所以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為自己年幼無知,使得父親白白冤死而悔痛不已。)

由於天熱,我們在第二天就將父親接回了家。也是晚上。大伯和其他一些親友用父親生前睡的竹床抬著父親,這一幕,就像兩年前我送小叔回家一樣。我背著書包走在父親的前麵,一邊走一邊緩緩地撒買路錢,一邊迎著夜風默念:爺,我們帶你回家了……大伯說,我隻有這樣念叨,父親的靈魂才會回家。我仿佛一夜長成,明白了生死,也體驗了苦痛。隨著夜風和紙錢一同飄落的,是怎麽也流不盡的淚水……

父親回家的第二天即下葬,父親的棺材是我家屋後的一棵泡桐樹打成的。泡桐的材質並不好,用指甲一掐,就會出現一個印子,但我家實在無能為力給父親安置更好的棺木了。這一天家中哭聲陣陣,香煙繚繞,父親躺在門板上,供在堂屋裏,臉上蓋著黃表紙。我和美華披麻帶孝跪在父親頭前,一邊朝前來吊孝的親友磕頭,一邊往火盆裏放紙錢。母親在房裏大聲哭著、哀哀喊著:你怎麽這麽狠心就走了,丟下兩個吃飯不知饑飽、睡覺不知顛倒的小家夥我怎麽養得大?你怎麽忍心丟下我一個人走?你不如帶我一起走了好啊……哭一會便昏過去,醒過來後繼續哭嚎。美英也大聲哭著,懷念著父親的種種好處。我靜靜地跪著,不時看一眼門板上的父親,我無法像母親和美英那樣大放悲聲,我的哀傷在心裏,像一顆埋得深深的種子,在以後的日子裏不斷生根發芽。

父親下葬了,就埋在河的那一邊,站在我家屋後就可以看見。那個長方形的坑是姐夫和大伯他們幾個男人挖的,父親的棺材被兩根繩子吊著徐徐放進了墓坑。

就在往父親的棺木上填土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懼:他們要把父親埋進土裏了,以後再也看不到了。我不知哪裏的勇氣,忽然從大伯身後竄出來,一把揪住大伯的鐵鍬,哭喊起來:不要埋爺!不要埋爺!也許誰也沒想到我的突然發作,都愣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如此舉動,我隻知道,坑內埋下的是我的親人,是我一生一世親愛的父親。我不容許他們將父親埋在這個永不見天日的土坑內。

最後我還是被人拉走了,我不知道我撕壞了誰的衣服,咬破了誰的手臂,我像隻瘋狂的小野獸,又咬又踢。我的胳膊上也是傷痕累累,但我毫不在意。我的傷痛如此清晰而深刻。我在兩個親友的拉扯下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泥土掩埋了,最後隻剩下一個高高隆起的土堆。父親在裏麵,我在外麵。他在沉睡,我在痛哭。

在父親去世最初的幾天裏,母親夜夜抱著我和美華失聲痛哭,有時哭著哭著就暈倒過去,我和美華手忙腳亂地將母親灌水救醒後,她就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睜著無神的眼睛,久久地盯著某個黑暗的角落,不眨眼,也不說話。我真害怕母親變傻了,變呆了,成了瘋婆子。而此時的父親已經成了米櫃上的一個小小的木頭靈牌位,上麵寫著他的名字。他就那樣沉默地看著我們母女三人,沒有一丁點的喜怒哀樂。

後來,我漸漸對父親有了深深的想念,想念之後,是深深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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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深深地感受著你的悲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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