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國之前,決定最後一次來看你——確切地說,是再次來到你在生命的最後住過的地方,也是你離開這個世界的地方。你曾在這裏住了三年,在快要痊愈出院的時候,被一針鏈黴素奪去了性命。這是個我恨之入骨的地方,也是我永遠難忘的地方。
應該感謝D大哥,他知道我每次回故鄉,最想去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你的墳頭,一處就是這裏——江濱麻風病醫院。D大哥雖然身為百姓的父母官,卻為人親切隨和,百忙中還帶著夫人和女兒親自陪我去你的墳上燒紙錢,然後又帶我來這裏最後一次看看你生前住過的地方——之所以說是最後一次,是因為這裏馬上拆遷,剩餘的165位早已痊愈卻無家可歸的病人即將遷入政府為他們修建的漂亮幹淨的公寓樓,從此告別這個位居江邊冬天潮濕陰冷的“麻風村”。
想不到,這裏的病人們還記得你。信步走進村子,碰到一位姓朱的老人,他和藹地問我找誰,我說我的父親也曾在這裏住過,然後我說出了你的名字,他馬上說:“知道,知道,你爸爸是被鏈黴素打死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眼眶溫熱,熟悉的悲傷潮湧而來。三十年過去,卻好像才過去三天。如果是三天前你才走,我也欣慰了——至少你可以多活三十年呀。
朱老伯指著不遠處的一塊空地,說那就是你曾經住過的地方,不過房子已經被拆了,“江濱麻風病醫院”將在這裏將成為曆史。久久凝視那塊荒蕪的空地,眼前驀然浮現起三十年前的某個夏天,我翻過你的宿舍窗戶,到後院的桑樹林裏找香瓜的情景……
朱老伯並不知道D大哥是他們的父母官,我們都沒有說破。D大哥問他現在的生活情況,他說很滿足,他說他和老伴住著三開間的房子,家用電器一應俱全,水電費政府全免,蔬菜自己動手種,葷菜就騎車去不遠的鎮上購買,自家還養了雞鴨。我們很驚異的是,朱老伯每月居然有兩千多元的收入。其中有1800多元的退休金(他自己也曾患過麻風病,病愈之後留院做了管理人員),加上民政和鄉鎮補貼,約有四五百元。即便沒有退休金,普通病人的生活也可以過得很滋潤。朱老伯說,如果沒有政府的關心,他們不會過上這樣的好日子的,想都不敢想。我想D大哥一定很開心的,作為父母官,沒有什麽比老百姓發自內心的滿足和感激更讓人欣慰了。尤其在對方並不知道他真實身份的情況下。
由此我又想起你,如果你活著,憑著你的才華,原先就是會計的你,一定會做得更好的,現在也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了。
我們離開的時候,D大哥主動和朱老伯握手,但他的右手一直插在褲袋裏,隻用左手和我們相握。於是我想,是不是他的右手也和你一樣,因患病落下了佝僂的樣子,怕嚇著我們,所以一直藏著。想到這些,心又淒然。
離開麻風村後,D大哥又帶我去了病人們的新家——遠離了潮濕的江邊,靠近公路,進出方便,坐北朝南,5層高的樓房,淡綠色的外牆,像學校的集體宿舍,每個房間都有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空闊的院落,還要種上綠化。院內還有獨立的醫護大樓,會配備一些專業工作人員,隨時看護病人。這樣的條件,夠得上國際化標準了吧?如果你還活著,可以享受到這些,多好。
雖然我走了,以後當然還會不定期地回來看你。聽說我們老家那個村莊也將拆遷了,你的墳墓也要遷到公墓裏去。離開了“故土”,你也許會不習慣,但那裏的環境也許你會喜歡的。無論我在哪裏,我都會想著你的。願你托夢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