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風景,漂泊的萍

一個隨緣漂泊的女子,一片不斷行走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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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天堂的微笑(2)

(2009-12-21 13:52:04) 下一個

對不起,我的寶貝,在你6歲那年的夏天,我終於還是離開了家,離開了你們。就像你後來總是那麽恨我,我也非常痛恨自己——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我辜負了你的愛,寶貝。

當我提著行李,和你大伯越走越遠的時候,還聽到你尖細的哭聲不停地傳來。我也心如刀絞啊,寶貝!我都不敢回頭,我從來沒在你們麵前哭過,這一次,我也不能讓你們看到我的脆弱和害怕。你媽夜裏悄悄流淚的時候我沒哭,隻顧著安慰你媽,可你此刻的嚎啕大哭卻讓我無法抑製滿心的悲涼。寶貝,我不知道這一去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我知道這病能夠治好,但不知道治好後,你們還能不能接受一個外表醜陋、相貌可怕的父親?聽說患上此病的人,即使治好,家人也不會接他們回家的,他們隻能在醫院裏等待終老。難道我就此要和你們永別嗎?你這麽死命地哭,是不是預感到了什麽?

更不幸的是,你的小叔也在幾個月後住進了這家醫院。雖然後來得知小叔的病是誤診——他患的是骨癌,和麻風完全無關。但我們知道誤診的時候已經遲了,癌細胞已經開始侵蝕你小叔的五髒六腑。你小叔在醫院裏呆了一年多,被鋸掉了一條腿,最終還是沒能擰過死神的胳膊。你小叔在這個世界上隻活了36年。

我知道你是最喜歡小叔的。你小叔這輩子沒娶過親,我和你媽早就商量過,把你名義上過繼給你小叔,讓你給他養老。小叔是求之不得的。

寶貝,你還記得,有一年小叔來我家,我們拿你開玩笑嗎?小叔問你:萍兒,我老了,你願不願意養我啊。你脆生生地答應:養!小叔再問你:養在哪裏啊?你眼珠轉來轉去,不知道怎麽回答。我就逗你:買個大水缸,把小叔養在裏麵。你馬上就反應過來:我買三個大水缸,爸爸一個,媽媽一個,小叔一個。這下子我們笑得直不起腰。寶貝,你真的太天真太可愛了,我們沒有辦法不疼你,不愛你。

你小叔在醫院呆的那一年,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遭罪的一年。他疼啊,疼得在床上沒日沒夜地嚎叫,整個病區都能聽到他的慘叫,沒有人願意跟他住一個宿舍,隻有我跟他住,我也沒日沒夜地在床邊伺候他。後來,你小叔的腿被鋸掉了,以為會阻止癌症向上發展的。沒想到,腿鋸掉不久,又爛了個大洞,一直向裏麵爛進去,癌症轉移了……

那時候是夏天,屋子裏臭味難聞,我每天都要在宿舍裏熏艾草才能掩蓋住臭味。你小叔疼到後來,要拿刀子割自己的脖子,要拿繩子吊死自己,都被我搶了下來。他哭啊,哭著求我幫他死。看到你小叔生不如死的樣子,我也偷偷哭,我就會想到自己:不知道我今後會是什麽樣子,寶貝。

你大伯和姑媽偶爾來一次醫院,都被小叔的慘叫和滿屋子的臭味嚇了回去,你小叔住院一年多,他們大概也就來過兩三回吧。你媽倒是經常來,給我和你小叔洗衣服、洗被子,一邊洗一邊哭。你小叔喜歡吃餛飩,你媽每次從家裏來,總是會帶著餛飩來,那時候沒錢買肉,你媽就在屋後的河裏摸蜆子、摸蚌,挑出蜆子肉或蚌肉,剁碎,加上韭菜,就成了鮮美無比的餛飩餡兒。你小叔還曾對我開過玩笑呢,說:如果他有一天死了,讓我們給他上墳的時候,一定要帶一碗蜆子餛飩去。我當時還嗬斥他胡說八道,但沒想到你小叔的這句話很快就應驗了。

7歲的時候,可憐的小叔就被病魔拽走了。他是在我懷裏走的,我抱著他,看著他在我懷裏一點點變冷。36歲的男人,我輕輕一抱就起來了,大概隻有七八十斤了吧。他走的時候,臉上和身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我抱著你死去的小叔,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你小叔的死,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從此再也不用忍受病痛的煎熬,但對我們這些親人來說,卻是一種巨大的悲痛,漫長的懷念將會無邊無際。就像後來你們失去了我一樣。

寶貝,你還記得把你小叔從醫院接回家的那天晚上嗎?你大伯騎了一輛自行車來,用你小叔生前睡的草席,把小叔攔腰一裹,用繩子一捆,就這麽橫著捆在他的自行車後座上。而你,就坐在大伯的自行車前橫梁上,你的書包裏裝滿黃表紙,那是你小叔的買路錢,你大伯一邊騎,一邊叫你一路撒紙錢。我和其他人坐自行車跟在後麵。我一開始還聽到你在哭,後來你大伯說:不能哭不能哭,哭了讓過路人聽到要罵的。因為我們老家有規矩:隻要是死在外麵的人,是不能把遺體再運回家的,除非在夜裏偷偷摸摸運回去。

你就真的不敢哭了,但我還是聽到你不時傳來一兩聲抽泣。我想你一定不會忘記那一幕的,因為你曾經曆了兩次啊!

那時候你奶奶已經去世了,我曾答應過你爺爺,在醫院裏,我要好好照顧你小叔的,可沒想到,我送回老家的,是小叔的遺體。你爺爺看上去比我堅強多了,這個隻有一米五幾的小老頭,比他的幾個兒子都要健康堅強。我幾乎沒看他怎麽哭,隻是在你小叔下葬的時候,你爺爺才說了一句話:但願這是我送走的最後一個趙家人。你爺爺的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他希望在他活著的時候,不要再白發人送黑發人了。但是寶貝,誰也無法料到,僅僅兩年後,你不幸的爺爺又將經曆一次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

你小叔就葬在我們趙家園的竹園裏,緊挨著奶奶的墳。你那天像個孝女一樣為你小叔披麻戴孝,7歲多的孩子,瘦小的身子,捧著小叔的靈牌位走在最前麵,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看到寶貝這副樣子,我的心尖尖都疼啊——寶貝,但願這是你最後一次披麻戴孝!至少在你還沒成年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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