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風景,漂泊的萍

一個隨緣漂泊的女子,一片不斷行走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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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難,我的大學(自傳連載 4)

(2009-12-17 13:46:09) 下一個

災難降臨

 

災難是不期而至的,猝不及防的災難的來臨,過早而又徹底地摧毀了縈繞於我懵懂幼年的平靜與溫馨。

首先是父親的病變。年輕英俊的父親先是手指難以伸直,佝僂著,越來越像雞爪的樣子,接著頭發也如秋葉般掉落,很快,眉毛睫毛也全然不見。父母的惶惑被6歲的我盡收眼底,他們每天急慌慌地奔波於家和醫院之間,臉色一日日凝重。

終有一天,兩個穿白大褂的人直奔我和美華上的幼兒園而來,將我和美華全身上下一通檢查,還抽了血。周圍的眼神是緊張的、懷疑的、畏懼的。我和3歲的妹妹展覽似的呆立當地,無助地、茫然地、驚恐地任人擺布。父母不在身邊,沒人能想象我的驚嚇有多大,一種蒙矓的、莫名的恐懼深深籠罩了我小小的心。

終於得知結果了,原來是一種叫“麻風”的病在父親身上顯形露跡了。那是1976年的夏季,我與快樂從此無緣。

父親很快離家住院,醫院是離家20多公裏的江濱麻風病醫院,在長江邊上,是個潮濕而與世隔絕的所在。我患病的父親就在那個莫名其妙、煩躁不已的夏日清晨離家而去,由大伯和母親送他去的醫院。

父親臨走時,終於在廚房的灶間裏找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6歲的我不會像現在的影視劇中的孩子那麽伶牙俐齒,什麽懂事的話都說得出。唯有哭,是我當時唯一的表達傷心的方式。記得當時,父親用他那再也伸不直的手指擼擼我的一頭小黃毛,歎口氣,啞著嗓子說:萍兒,爸爸去治病,要有一段時間不能回家,你要聽媽媽的話,媽媽身體不好,你幫媽媽多做點家務,你馬上就要上一年級了,要好好讀書,爸爸希望你將來上大學,聽到沒?

我淚眼蒙矓地看著父親,他的容顏已經變醜了,手指也可怕地蜷曲著,父親的玉樹臨風已經一去不返。可是,有誰明白一個6歲女兒的心:我深深地愛著父親那變得醜陋的容顏!

我在父親期待的目光中死命地點頭,一邊用手背抹著眼眶裏奔騰而下的淚水。父親拍拍我的肩,轉身走了。父親去的方向是西邊,初升的朝陽在他的左後方緊緊跟隨著,父親挺拔的身軀在我蒙矓的視線中越來越小。生離的感覺如此痛徹心肺,我終於忍不住在父親的背影裏號啕大哭。

送父親去醫院的大伯嗬斥我:哭什麽哭?又不是不回來了,晦氣!而我哭得越發凶了,我不懂得什麽晦氣不晦氣,隻曉得那漸行漸遠的,是我此生最最依靠和疼愛我的人呀!父親從門前的小土路上蹣跚而去的背影從此固執地盤踞腦海,揮之不去。

之後的每個夜裏,當我和美華依偎在憂鬱無比的母親懷裏等待睡眠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地去摸母親的下巴——美華生下後,我一直和父親睡一頭,我早已習慣父親硬硬的胡子紮在我嫩嫩皮膚上的感覺,這使我能夠十分塌實地睡覺。現在父親走了,他的歸期又是多麽遙遠而不具體,每夜的每夜,我在淺表層的睡眠中想念父親,噩夢連連。

也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懂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父親的病是所有不幸的根源。

我對此病的理解是從村人的神情舉止上感覺的。那時我天天與美華手牽手,從村頭走到村尾的幼兒園去,500米長的小路漫延著遙遙無盡的屈辱和冷漠。一路上側視的目光和躲閃的身影使我難過至極。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更使我惶惑悲傷的是,我和美華的身後總會跟著一幫男孩子,手作雞爪狀,齊聲高喊三個字:小麻風!小麻風!小麻風!

其中就會有我的外甥——美英的兒子。這個長得黑瘦的家夥也許是覺得有我們這樣的姨有損他的形象或尊嚴吧,他在那幫男孩子中間表現出一種凜然的大義滅親。他不叫我和美華姨,也不叫我們的名字,而是叫“小麻風”。若我們逃得急了,男孩子們便手捏土坷垃緊追不舍,他們會一直追到我家門口,然後將泥巴砰砰砸向我家的木板門。如果母親在家裏,她會出麵,不是嗬斥,而是神色哀怯地懇求男孩子們:美萍美華比你們小,你們不要欺負她們倆好不好?她們喊你們哥哥哪……男孩子們譏諷地叫:我們才不要小麻風叫哥哥……母親的眼圈便會紅了,一句話不說,關了門,轉身進房,哭去了。

從此,我和妹妹再也沒有了小夥伴,再也不是鄉鄰家受歡迎的孩子。我們走在路上,急惶惶、膽怯怯,像兩隻憂傷的小老鼠,在一片喊打聲中倉皇逃竄。

但這僅僅是苦難開始的前奏。

就在父親住院的那年冬天,3歲的美華遭遇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巨大災難。

快過年了,大隊分豬肉,母親興高采烈地去隊裏拿我們家的那份肉。肉,是那個時代無比珍貴的一種副食!一般來說,我們也隻有過年時才能有幸嚐到令人饞涎欲滴、切成塊狀的連皮紅燒肉。即使聞一聞那肉香味,也能快活地扒上幾口糙米飯。而糙米飯也隻有在過年時才會在蘇北農村人家的飯桌上亮相。

母親去大隊拿肉的那天似乎也沒什麽不祥的預感,分肉的喜悅掛在她的臉上,她輕快地吩咐美華和另一個在我們家玩耍的親戚家的小孩乖乖在家呆著,不要吵架,她一會就回來煮香噴噴的紅燒肉吃,兩個孩子愉快地答應著,母親就挎上一隻小竹籃走了。

當時美華和那個和比她大一歲的小孩在火盆邊一邊烤火,一邊爆蠶豆和花生吃。蘇中的冬天比較冷,幾乎每個農家都有陶製的小火盆。一邊取暖、一邊在火盆裏埋上幾顆蠶豆和花生,爆熟了,再用樹棍撥拉著找出來吃——這是孩子們樂此不疲的小遊戲。我那天碰巧不在家,為什麽不在家的細節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美華後來淒厲無比的哭號。

美華在和那個小孩爭搶爆熟的蠶豆時發生了爭執,美華搶不過那個比她大的孩子,她急中生智,將穿著棉褲的腿壓在了火盆上,以此保護自己爆熟的蠶豆不被對方掠奪。等到美華感到疼痛的時候,她的腿部已經濃煙滾滾,皮肉和棉褲的焦味彌漫了整間屋子。美華嚇壞了,她想到水缸裏有水,想爬到水缸裏去,這樣就可以滅火了。可遺憾的是我家的水缸太高了,3歲的美華往缸沿上爬了幾次都滑了下來。然後她把膝蓋抱在胸前,企圖壓滅火焰。但是,她很快感到胸口也疼痛起來——膝蓋上的火苗已經舔向了她的胸口。於是美華開始撕心裂肺地慘叫起“救命”……

等到住在我家西邊的曹隊長聞訊趕來時,美華的棉衣已經火苗簇簇了。曹隊長拚命撕扯美華的棉衣棉褲,但母親親手縫製的棉衣太結實、紐扣太嚴謹了,曹隊長實在撕不開,隻好找來剪刀三下五除二剪除了美華身上的棉衣棉褲,美華的前胸和右腿的創口已經慘不忍睹了,有些皮肉已經粘在了剪下的衣褲上。美華像一隻被活剝了皮的小貓,不停地、淒厲的號哭著,聲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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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弟五哥 回複 悄悄話 悲慘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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