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幸福
逃出魔窟的母親後來經人介紹嫁給了我的父親。那年母親30歲,父親32歲。據母親回憶,父親是這個世界上對她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盡管父親時任公社會計,但依舊很窮,常年隻能以玉米糊果腹,偶爾在粥鍋裏放一小把米就是大餐了。而盛粥時,父親必定會把沸上鍋沿的米粒撈給母親;偶爾打牙祭吃一碗雞蛋麵,那一個炒雞蛋必定都在母親的碗裏。父親和母親說話向來都是用征詢的口氣——你看這樣行不行?我這樣做好不好?……
父親從不讓母親在冬天下河洗衣服,他寧願自己去洗。北風呼嘯的日子,他舍不得給自己買一雙手套,卻給母親買來二兩毛線,讓母親織一頂帽子戴,因為母親一直有頭痛的毛病。夜裏,母親的雙腳冰冷似鐵,他就抱在懷裏暖著……父親說,他要把母親第一次婚姻所受的苦,用自己的愛彌補起來。
父親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婚後三年,母親懷了兩次,但兩次都不幸流產,一次還是一個已經成型的兒子。爺爺奶奶因此一度對母親十分不滿。母親亦十分內疚和自責,父親常常安慰母親:“我們的孩子會來的,隻是時間問題。我相信要麽不來,一來就是一個寶貝。”其實,母親是明白的:這都是第一次婚姻給她的身體留下的“後遺症”,在楊東啟的摧殘下,她的身體早已一片貧瘠,沒有一絲養分,所以留不住一顆生命的種子。
為了調養母親的身體,父親使出渾身解數。夏天去河裏摸蜆子、摸蚌、摸螃蟹、捉魚,回來親手熬湯給母親喝。冬天就用幾斤麵粉換來脆餅,用紅糖泡著吃,那是當時隻有孕婦或產婦才能享受到的“高級營養品”。
另外,農村人還有一套迷信的“求子寶典”,除了求觀音拜佛祖,其中之一就是領養一個孩子,這樣或許會給家裏招來一個弟弟或妹妹。於是父母領養了鄰村一戶人家14歲的女兒,父親給她起名叫美英。美英家裏姐妹眾多,她的父母十分樂意送掉一個“賠錢貨”。父母卻如獲至寶,把無處宣泄的愛一股腦地給了美英。從此鍋裏的米粒盛到了美英碗裏,計劃中的布票給美英做了花衣裳和鞋子,父親偶爾去鎮上開會,也絕對不會空手而回,口袋裏總是裝回幾顆水果糖。隻是14歲的美英已經很懂事很顧家了,母親常常發現給美英新置的鞋襪不翼而飛。之後才知道,是她偷偷帶回家送給她的姐妹們了。母親於是感歎:不是自己奶大的孩子,終歸養不家的。
母親一心要給父親生一個孩子,於是四處尋求偏方秘方,大碗大碗喝下苦澀的湯藥。看著母親受罪的樣子,父親十分不忍,想辦法買來一些那個年代十分珍貴的冰糖,當母親喝下一碗藥,眉頭皺成一團時,他就趕緊塞一顆冰糖到母親嘴裏,母親的眉頭就慢慢舒展開來。有了這一絲甜,所有的苦對她來說都是值得的。
終於,不知道是美英給他們帶來了好運氣,還是那些苦藥的作用,抑或是他們的愛感動了上蒼,終於有一枚生命的種子在母親的腹中生根、發芽。從母親懷孕那天起,她就成了父親的重點保護對象。所有家務活一概不許沾,母親每天除了吃,就是吃。吃完了睡覺,或者坐著曬太陽。冬天的上午,太陽在前門,父親就將小椅子端到前門口,讓母親像菩薩一樣坐著嗑瓜子、吃花生。下午,太陽轉到了後門,父親又將小椅子端到後門口,還是讓母親坐著嗑瓜子、吃花生。隻是,愛妻心切的父親不知道,他這樣疼母親的後果是——我出生的時候,直接導致了母親的難產,好在我和母親命大,最終有驚無險地共度了難關。
關於我出生的細節,也是母親後來一點點回憶出來的。我出生的那天,據說是個“娘娘命”的日子。那是1970年的正月初一晚上10點左右,我在母親的肚子裏整整折騰了兩天一夜後,終於呱呱落地。接生婆倒提著我,喜顛顛地對焦急地等候在門口的父親說:“趙夕貴啊,你好福氣,生了個娘娘命的女兒,將來這丫頭,非富即貴,難怪這麽會折騰。”
後來我才知道,正月初一出生的女孩是“娘娘命”的說法來自《紅樓夢》,代表人物便是賈元春。然而我後來的人生經曆卻證明這完全是一派胡言,不僅因為我生不逢時,已無娘娘可當,更因為我後來的經曆,簡直連娘娘身邊的婢女都靠不上。
我出生時,父親已經40歲,母親38歲。父母被中年得女的巨大喜悅籠罩著,視我為掌上明珠。父親給我起名“美萍”。也許就因了這個“萍”字,我的人生從此與漂泊有關。
就在母親懷著我的時候,美英結婚了,嫁給了本村一個能幹的小夥子。讓父母稍感寒心的是,美英出嫁後,很少回娘家來,哪怕兩家隻相隔不足百米之遙。就在我出生的當年年末,美英也生了一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外甥。父母原本指望嫁在本村的美英日後可以照顧家裏的,殊不知美英最後卻與父母反目成仇,不過這是後話。
我的記憶從3歲就開始了。盡管3歲的孩子可能對一切事物都很懵懂,但並不影響我對往事的懷念。
那時的江蘇省如皋縣十分貧困,而我家所在的江防鄉永福村更是個貧困之鄉。七十年代初,中央改革開放政策尚在醞釀之中,全國農村比比皆窮,所以貧窮的並不僅僅是我一家。在鄉下每一條塵土飛揚的小路邊,往往搖搖欲墜地站立著一座座三開間的茅草屋,一般都是一間臥房,一間客堂,一間廚房兼豬羊圈。那時,蘇中農村的豬羊大多養在家裏(還是替公家養的),所以每戶人家的家裏都常年迷漫著一股豬羊的臊味。那時唯一能果腹的就是黃澄澄的玉米糊,喝得每個農民的牙齒上長滿黃色的牙垢。而玉米糊不飽肚,兩次尿一撒,胃就空了。終於熬到冬天,待到山芋(也有地方叫紅薯或紅苕)成熟,早飯就變成了山芋茶——把山芋切成塊,放在水裏煮,山芋煮爛後,放上糖精,甜甜的山芋茶就出鍋了。整個冬春季節,基本上都是靠山芋度日。除了山芋茶,人們還變著法子蒸山芋片、烤山芋。至於大米飯,那是過年時才能驚鴻一瞥的人間美味。偶爾誰家能吃一頓韭菜雞蛋麵條,那就是過節了。
不過,農村也有美麗的地方。我家屋後有一條無名小河,常年清澈,它是鴨們、鵝們甚或菱角們的天堂,夏天又成了孩子和男人們的天堂。河這邊有我家的半畝自留地和十幾棵白果、刺槐、泡桐等雜樹。河那邊有屬於集體的站得威風凜凜的杉樹。觸目所及,天高雲淡,碧水清波,綠樹成蔭,處處美景。
我出生三年後,妹妹美華也趕來與我作伴。美華生於美麗的五月,她的到來給了父母錦上添花般的驕傲。父母給我們兩姊妹的愛非常平等。常常是妹妹在母親懷裏勾著腦袋吃奶時,我則在父親厚實的胸膛上取暖。
父親玉樹臨風,頗有文才,受人尊敬。母親不識字,但賢淑溫柔,通情達理。他們貧窮,然而恩愛。如今想來,我依然懷念那樣的過去。如果能夠重生,我依舊選擇出生在那個貧窮然而溫馨的家裏。
我和美華的幼年時代充滿五月梔子花的馨香,梔子花是母親栽的,就在屋前小院裏,當初夏來臨,它就如期盛開。那種綿長而濃烈的馨香溫馨了我們渾渾噩噩的幼年。直至如今,我也沒覺得有哪一種花香比得上梔子。
擁有一雙女兒的父母無疑是幸福的。母親時常暗地裏燒香拜佛,感謝上蒼賜給了她來之不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