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演唱會前倒數第三次排練,是我唱得最好的一次。還是那段蘇武牧羊,為準備演出社長為我降了半個調,到G半。唱起來舒服了許多。練高演低,這是他的一貫做法。到這會兒這七分鍾的一小段登層台已經唱了三個月,腔溜詞熟。一路我驃著胡琴走,心裏每一個轉折都清楚明白。該唱低音時我低下來,該高時再甩上去,感覺自在隨意,遊刃有餘。中間有的字,拖腔拖得辛苦,正好聽到胡琴聲音補上來,我幹脆不唱了,很自然地讓胡琴接過來為我代勞。以前盡聽說唱戲唱歌的人愛上伴奏的,給我拉琴的是男的,我沒那個危險。但當時候真能體會到為什麽有人會產生這樣的感情。一首曲子千徊百轉,每個轉折他都在那裏等著你。用悠揚的琴聲托住你的聲音,讓你有想飛起來的感覺。你很自然地會覺得他了解你。而且是那種別 人沒法有的了解。他看透了你的心思,知道你什麽時候想快,什麽時候想慢。他知道你什麽時候想表現,也知道你什麽時候會有麻煩。你想表現時他輕輕地小聲唱著任由你放高腔,你有麻煩他高調進來把旋律接過去。那真是一種心心相印,被照顧到無微不至的感覺。
為我伴奏的是劇社社長,京劇世家,從小學琴,找的師傅據說是裘盛戎的琴師。在社裏樂隊唱腔一把抓,唱的念的拉的打的,每個人都向他尋求幫助。真是名副其實的頂梁柱。我從第一次完全不懂怎麽跟伴奏,到現在每一個轉彎都和他的琴聲相伴唱和,其間的巨大差距自然有我自己的努力在裏麵,但更多的,我想應是他在了解了我的特點之後展現出的彈性和包容。
一曲既終,餘音繞梁。漂亮的唱段在這樣的感覺中唱出來,心裏實在有說不出的暢快。社長給我評語是"不錯,但希望散板和慢板唱緊湊些"。小師姐怕我沒聽懂,過來和我解釋說"緊湊"的意思就是讓我唱快點。然後她也加了句,今天你唱得很好,有進步。等到回到我的座位,女老生特地過來說,你今天唱得很不錯,有明顯進步。一連三個表揚,當時我頭就昏了。一路回家我樂的,再唱戲嘴形都不對。信心絕對膨脹,好像再練兩天於魁智我也要不放在眼裏那種感覺。
(2)
然後到了演出前倒數第二場排練。這是上上個周日的事。這次請來了專業的鼓師。小師姐說原來是中國京劇院的鼓師,給李維康打過鼓的。社裏花錢請來為我們演出司鼓。
好家夥我可是開了眼了。啪啦啪啦,一串又一串,沒有一點拖泥帶水。要哪樣有哪樣,清楚明白,幹淨利落。成片成排的鼓點兒,聽了讓人心醉。人家不光手好,耳朵也好,戲也懂得多。樂隊裏隨便哪個錯了一丁點兒,他都能聽見給你指出來。社長平時在社裏位置就是個神,可這鼓師他能和社長爭,還能贏。“這地方要先有個多羅你再出場”,“這裏你們全都太快了,他是甩著唱的,我們要跟唱的人走”,我就奇怪,這些東西他們是怎麽記住,怎麽聽出來的。那麽多戲呢,他們好像全都裝在腦子裏,隨便挑一出拿來,就能給你講個如數家珍。最好玩的一場爭論是關於一個搖板的處理。鼓師講搖板用的術語,是”緊打慢唱“。我聽得可高興,心裏的小本趕緊記下。雖是“緊打”,但鼓師說社長 的節奏還是太快了。社長不服氣,說聽唱片裏就是這麽快的。鼓師說你肯定是聽高亭公司的唱片。那時候他們的唱片錄製速度有問題 ,放出來所有東西全都過快。真的演出絕沒有這麽快。
多有趣呀多讓人著迷的爭論。聽得我滿心歡喜,真恨不得自己也多懂一些好去參加這樣的討論。哪怕我每次都是錯的呢?這種場合能說上一句話也會讓我開懷。
正這樣想時輪到我上場。
腦子還在開小差胡思亂想,胡琴上來根本沒感覺。跟了四五節,居然忘了詞。不可能發生的事麽。樂隊也不對,逃命似地直往前趕,鼓聲一陣緊過一陣,督戰隊般在後麵押著。我簡直嚇蒙掉了,拚命跟上唱。好不習慣呀,又連忘兩處詞。心越荒越有麻煩,平時會的一個拖腔也拖錯了,外加移頻跑調,該換氣時不換,不該換時亂喘。反正平時會犯不會犯的錯,那時全都犯了個遍。心裏別提多懊喪了。信心從沸點直降到零。
好像給我的打擊還不夠,唱完鼓師說我中間有個地方唱翻掉了(意思是節拍錯誤,以致連累到後麵節拍連續出錯)
他把我出的錯給我詳細講了講,見我沒聽懂,社長站起來再解釋了一遍。看我仍迷糊,鼓師又把社長的解釋用通俗易懂的話重新說了一遍。發現還是不行,社長又打了個比方,把問題用最簡單的比喻為我點出來。
後來他們以為我是心裏懂了嘴上不會說,就說好不說了,咱們唱唱看。我就唱。一到那,鼓師點著鼓鍵子跳起來說哎哎哎,又翻了。於是再唱一遍,又到那,他說還是翻的。
每個人都抓了瞎,不知道拿我怎麽辦。他們想辦法呀動腦筋,提了方案A方案B方案C方案D,說要不你在這裏拖兩拍吧,要不你拖一拍吧,要不你一拍也不要拖,直接唱下句吧。我就大眼睛看他們。不是我不聽人家教,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我心裏想你們誰給我唱一下我不就懂了嗎?可他們偏不。非要和我談理論,講術語。八拍也好啊,四拍也行啊,不翻就好。可我根本就不知道哪裏翻了。我覺得我唱得挺對的,錄音就是這樣唱的。張學津也唱翻了不成?
這個問題最後是這樣解決的。我和兩位老師說不用教我了,讓我自己回家聽錄音吧。反正我能給它翻回來。 說垂頭喪氣這個成語,拿那時候我的樣子來舉例再恰當不過。和前一次排練完的感覺天上地下。痛定思痛,為了讓自己好受點,我決定把責任外包。
先是悄悄跑去和社長說,今天的節奏怎麽這麽快呀。後來看到鼓師自己站在那裏,我又走過去找他搭訕。對他說“您的鼓打得可是真好啊,特別有信心。特別好聽。我唱的時候覺得被你的鼓聲壓迫,有點透不過氣來。”
“怎麽會被壓迫?”他有點沒想明白。
“你看”,我指著舞台,“一開始我是站在那裏唱的。後來怕了你的鼓,我就走開好幾步,去站在那邊唱了”
看見我怨天尤人的勁頭沒?反正就不是我的錯。
(1)
說話就到了最後一場排練。我心裏可緊張。真的叫我一世英名就毀在這一支牧羊曲上不成?進票房前我坐在車裏來來回回聽錄音。不光聽張學津的一個版本,連朱強唱的也找來,對照著聽。一點一點跟。我還真是唱錯了,但我錯的不是像之前想的是最後的拖腔,而是拖腔前麵的一個轉折。這是“打料著,臣的命我要喪北海,我命喪北海”那一句裏的第二個“北”字。本來應該這樣唱的:
我命音喪昂
北-厄-噩-俄-呃-,噩額哦額厄額餓額噩額哦,額-額-額-。。。
被我唱成了
我命音喪昂
北-厄-噩-俄-呃-,噩-額哦額-厄額-餓-額噩額-哦,額-額-額-。。。
一下子長了五個半拍。而且最嚴重的是,我私自夾帶的小腔兒加起來居然還是個單數。所以人家打鼓的拉琴的怎麽都沒法適應。想湊合都湊合不了。說我唱翻了就是為這個。但凡我仁慈一點兒,加的腔是四的倍數,或者哪怕是個雙數呢,那兩個大樂師我估計還是能轉過彎來。實在沒辦法,被我一個單鞭卡得死死的,老哥倆一身的武功用不出,說我我又聽不懂,下場來還亂抱怨。這樣想來真的對社長鼓師懷了十分的同情。難得人家沒發脾氣罵我一頓。暗中下決心這次一定要好好唱,給組織上一個起碼的交代。
節奏比上次明顯減慢,鼓聲也不在那麽咄咄逼人。我的抱怨居然他們都聽進去了,我心裏十分感激。
一門心思釘著上次錯過的兩個腔,結果在完全不重要的一句上忘了詞。不過還好,那是唯一一個毛病。讓我心虛氣短一星期的兩個錯腔全部平安度過。
也就這樣了吧。再練沒什麽好練了,現在隻祈禱祖師爺保佑。我學的唱段是張學津唱的。他是張君秋的兒子,馬連良的徒弟。祈禱祖師爺一下要拜兩個,比別人要麻煩一些。
演出節目表下來,我是倒數第三。倒數第一壓大軸,倒數第二算二軸,我這可就是三軸。在劇社我四處吹噓我這個三軸,結果被人笑話。劇社裏我入門最晚,戲會最少。師哥師姐隨便拉一個來都可以給我上課。所以我的三軸說是故意氣人的。真說起來我什麽軸也軸不了,當個棒槌還差不多。
演出的海報發到每一個人手上。社長要求各人去自己的地盤張貼,擴大劇社影響。我沒自己的地盤,我的地盤就是家壇。所以我把它貼在這裏。抱拳拱手。諸位老鄉,各位老大。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大家有錢的捧個人場,沒錢的也捧個人場。社長滿意了,我也就交了差。
謝謝你。順利唱完好開心。看到好幾個在台上嚇得忘詞的,還有一個是教授,忘了好多詞,真慶幸那不是我
嘿嘿黑,多謝了:)
非常感謝。唱得還蠻好,一個錯都沒出。我挺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