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杜鵬是誰,去之前我和我老爹都不太清楚。隻是下麵列出的兩名配角大名鼎鼎。演莊姬是中國京劇院一團團長王蓉蓉,演魏絳是眼下紅到發紫的花臉孟廣祿。有這兩個名角兒當幫襯,這戲再錯也錯不哪去。
趙氏孤兒是個和現代觀念不大合拍的故事。說是有個皇帝閑了沒事幹拿彈弓打老百姓,趙姓大臣去罵他結果被滿門抄斬。全家都死難,留下一個孤兒。為了救孤兒一個老頭舍了命另一個老頭舍了親(拿親兒子去換),最後保住他,養大,叫他去報仇。就這麽個故事。現在看全本都是不被提倡的觀念。首先為忠義沒人想去舍命,再者管它為什麽都不會有人舍親,最後咱們也不講報仇,被提倡的是愛,是和諧。所以現在看這故事,感想就停留在感歎古人多剛烈的層次。沒人真想有樣學樣。
買了第八排中間的票,以為夠靠前了。到劇場才發現一共九排座,我們是倒數第二排。老父右邊是我,左邊是一個不認識的老人。倆老頭湊一塊,過不多久信息就流通起來。老爸興奮地對我說,他旁邊坐了個大戲迷,像百科全書一樣什麽事問他都知道。杜鵬是青研班(中國京劇優秀青年演員研究生班)的班主任,工楊派老生,後來叛變,投靠在張學津門下,改學馬派唱腔。杜鵬,王蓉蓉本來是同學,現在是夫妻。孟廣祿之外,另外幾個配角也個個身手不凡。倆老頭兒挨個數了一遍,我在一邊亂點頭。
青研班是京劇界的黃埔。杜鵬長年擔當班主任要職,勢力自非等閑。加上有王蓉蓉這等的好老婆,僧麵佛麵都得看,難怪他的掛名專場,演員陣容那麽齊整。
開場鑼響,我屏氣靜息。大概有五十年沒看過京劇了,每樣東西都格外新鮮。布幔漂亮,服裝精致。馬連良說領口袖口還有個哪裏要“三白”,我特別留意看了看,該白的地方真的都挺白。可惜的是沒人亮靴底,我體會不到“連靴底都要白”是個什麽樣的意境。
還有文武場,也就是伴奏樂隊。看過才知道台上武場(打擊樂)是看不到的,都被幔子擋住了,能看見的隻有文場(弦樂)前麵的京二胡。月琴才隻能看個邊。
看不到歸看不到,但那單皮鼓的聲音可是誰也忽略不掉。花哨漂亮的各種節奏,從簾幕後麵一陣陣傳出來。我知道京劇樂隊,鼓手就是總指揮。他定的節奏別人都得跟著走。開場鼓響,格外體會出這總指揮的神氣勁兒。參加劇社兩個月,次次盯著武場看,私下裏背了多少遍長錘鳳點頭,今天讓我在那一片絲弦鑼撥的縫隙裏,去聽來這一陣陣清脆瀟灑的鼓聲,那種心神激蕩的感覺,真讓人難以忘懷。
角兒大腕們一個個上場。王蓉蓉沒得說,唱腔優美,經驗老道,都說她很有張君秋的味道。我反正也聽不大出來。隻覺得她唱得怪好聽。不過她有一點老了,扮出來沒有李勝素那樣的年輕人漂亮。孟廣祿有一點出我意料的好。以前在網上看過一些關於他的負麵意見,說他唱起來不注意味道,一味賣弄嗓子。真人聽一聽,覺得人家得那麽大名聲真不是靠蒙的。個頭不是太高,但往那裏一站,嶽峙淵停。不用動,不用唱,你就能感覺到他強大的氣勢。真是大家風範。嗓子確實好,不怪他賣弄。要我有那嗓子要比他賣弄更多些。連著聽他唱好幾段,淋漓酣暢,聽得非常過癮。
反倒是主角杜鵬,十分讓人失望。他的程嬰當然也唱得中規中矩,但總覺得壓不住場。尤其是和王蓉蓉,孟廣祿一起唱對手戲的時候,覺得他唱不過。彩頭全讓對方給搶光了。我爸旁邊那老頭一直在罵他欺師滅祖,說他還是楊派底子,馬派隻是個裝潢。我當然是聽不出來。內行瞧門道,外行瞧熱鬧。我瞧熱鬧聽他好像出了兩個錯兒。一處念白我幾乎敢肯定他錯了另一處我表示強烈懷疑。這些不說它,咱說那扮相。他個不算高,可蠻胖。臉上疙瘩肉往胡子兩邊長,把個老頭臉撐成圓圓的,和我想像中的程嬰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寫到這裏我有個感慨,你說他們上台的人,一張臉整天要給人看的,唱腔身段上下過多少功夫,體重減下來幾斤會有那麽難嗎?當然我也是沒有資格說這話我自己也減不下來,我臉上也疙瘩肉。我唱的蘇武,“日無食,夜無蓋”,挨餓牧羊十五載,應該比程嬰還要瘦得多。我不是照樣紅光滿麵腦滿腸肥的樣子上台,把他演成好像天天在偷著殺羊吃的樣子?所以呀想想我也就算了,別對人家馬列主義站著說話不腰疼。
說到扮相我特別喜歡這場戲裏的大壞蛋屠岸賈。演員的名字叫韓巨明。百科老頭說他是新版沙家浜裏的胡傳魁。好家夥,大高個兒,挺直腰板,用句書裏的話,好一條漢子--管他好漢子還是壞漢子呢。唱的也好,出來一站威風八麵,張嘴一唱氣勢如虹。看了真讓人喜歡。難怪女孩子找對象都喜歡挑高個兒呢。他們看著是順眼。連我都喜歡。我是自己沒長多高個,要不我也搞個頭歧視,挑出一堆不好的字眼來形容長得不高大的人。
寫了半天,好玩的事還沒有說。這出戲演到一半的時候我盯上一個人。是個龍套。一開始我看一排走卒齊舉刀有個人晚了一拍。後來一排爪牙齊舉棍又有個人慢了一下。那以後我就留了神。龍套出場我都特別留心。盯來盯去我發現出錯的是同一個人。這小子明顯是新手,總是拿不準。人家一付幫凶相怒目圓睜地看著觀眾,他卻老犯心虛拿眼睛斜著溜他的同伴。一邊看我就一邊樂,覺得比看大腕兒做戲還更有趣。你們知道我是個沒什麽遠大理想的人,唱戲的終極夢想,是哪一天沒準靠朋友幫忙趁正主兒生病沒在的時候去戲裏混趟替補龍套。我會很認真去做,但我一定是不熟的,一定想濫竽充數,想跟著身邊人走,就像這小子一樣。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對我盯上的這個傻小子心裏充滿同情。
戲裏最後一慕,小兵小卒打得勝鼓卷旗還朝,有一個動作,龍套們每人旗子揮一下,一隊變兩隊,轉圈走下台。那時我真為那小子捏把汗。因為這套動作的難點,在相鄰的兩個龍套動作完全相反。旁邊那個往左揮旗,他一定要往右邊揮。照著邊上人做非錯不可。叫我跌破眼鏡的是,這小子居然誰也沒看,自己把這套動作做了下來,而且一點不錯,連節拍都合得恰恰好。他們做完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小聲叫了一聲好。當然他是沒聽見,就算聽見了他也一定不會知道這句好是為他而發。但假如他聽見,假如他知道,那整座劇院給他,大概也裝不下他心裏的快樂。想想看,區區十排觀眾,有一個看見了他的努力,並且還認認真真地給他喊了句好。這要是我,晚上就不要睡覺了,盡想那甩旗轉身的瀟灑一刻。
結尾上段我錄的視頻,是孟廣祿唱的“我魏絳”。這是名段,常被抽出來單獨演唱的。這一段前麵好久,我很清楚聽出來孟廣祿為這段留著嗓子。前麵那幾段他也唱得好,但和這段比比,你就知道演員演出時什麽時候留有餘地什麽時候全力施為。
所以,這裏就是孟廣祿把真本事拿出來全力施為的精彩時刻。穿綠衣的是魏絳的兒子。這一幕之前,魏絳請程嬰(藍衣老頭)來家作客,罵他出賣朋友並打了他,所以這一段魏絳給程嬰賠罪。唱詞是:
【漢調二黃原板】
我魏絳聞此言如夢方醒,卻原來這內中還有隱情。
公孫兄為救孤喪了性命,老程嬰為救孤你舍了親生!
似這樣大義人理當尊敬,反落得晉國上下留罵名。
到如今我卻用皮鞭拷打,實實的老邁昏庸我不知真情。
(白)唉!先生,適才不知真情,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了!
【散板】
望先生休怪我一時懵懂,你好比蒼鬆翠柏萬古長青!
嘿嘿,要請個懂得多些的才行。我總是瞎混
我爸爸說楊赤也唱得好,可我一直不喜歡聽楊赤唱,覺得他表演太過火了點兒。方榮翔唱的刺王僚我特別喜歡,可惜他去世了
嘿嘿嘿
我對我盯上的這個傻小子心裏充滿同情。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