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7 年在美國密西西比州北部原屬於印第安查克撒部落王子的領地上崛起了一座小城。南北戰爭之前的美國南部農場主們底氣十足地給它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 — 牛津( Oxford ):這些英格蘭的後裔們得知州裏有意要建第一所州立大學,就希望大學能建在這裏,並且要建得象他們的祖籍國的牛津大學一樣的舉世聞名。最後他們如願以償, 1848 密西西比州的第一所公立大學:密西西比大學在這裏落成。雖然密西西比大學沒能如他們所願地成為世界一流的高等學府,但這個小鎮卻歪打正著地舉世聞名了:因為從這裏誕生了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威廉福克納,他被認為是美國乃至全世界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小鎮雖然如福克納所描寫的:‘ 隻有一張郵票大小’ ,但它卻並不寂寞。
2008 年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麥凱恩和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奧巴馬的第一場辯論就在密西西比大學舉行。九月二十七號那天,小鎮正如福克納的著名小說的書名一樣充滿了‘《喧囂與騷動》’。成千上萬的政客與記者蜂擁而至。主辦方把第一場辯論安排在這裏,真可謂用心良苦。這裏除了出過世界級的大作家廉福克納和當今著名的暢銷書作家約翰·格裏森姆( John Grisham )之外, 1962 年一件不光彩的事件也曾引起過一場全國性的轟動。雖然林肯早在 1865 年就頒布了奴隸解放宣言,但這個學校在建校一百多年後的 1962 年,才非常不情願地招收了第一名黑人學生梅瑞迪斯。他在多次被拒絕之後,據理力爭,結果遭到了從州政府官員到全城的白人居民和學生的群起抵製。最後市民與聯邦政府派出的國民自衛隊發生激烈衝突,造成 160 位國民自衛隊員受傷,兩名記者死亡。這個黑人學生每天必須有國民自衛隊的保護才能正常上學,甚至連晚上睡覺也遭到騷擾:臥室的天花板上是永遠不斷地拍擊籃球的聲音,他甚至還不時收到死亡恐嚇信。後來梅瑞迪斯成了美國民權運動的領袖。從這裏開始第一場總統辯論,對這位當時的黑人總統候選人來說是具有曆史意義的。這也是對美國南方保守勢力的一個極大的挑戰。不過從梅瑞迪斯到奧巴馬,這一百多年裏美國的確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一個黑人窮留學生的兒子,也能憑自己的努力,成為國家的總統。這也是無數的梅瑞迪斯們多年來堅持抗爭的結果。雖然很多白人對這位美國曆史上第一位黑人總統至今仍然不屑一顧,但他畢竟打破了那層透明的玻璃天花板,這在美國的象征意義遠遠大於他成為總統這件事本身。這是福克納筆下的那些忠實,勤勞的黑奴和他們的白人主子們以及當時的梅瑞迪斯們所無法想象的。站在大學校園裏的梅瑞迪斯塑像前我不禁對這位黑人先驅者肅然起敬。後來梅瑞迪斯的兒子在哈佛取得學士學位以後,又回到父親當年艱難抗爭過的密西西比大學完成了他的工商管理博士學位。這不能不說是那場抗爭的延續,也是對他父輩們的告慰。寫到這裏我的耳畔不自覺地響起了馬丁路德 . 金的演講: ’I have a dream’……. 梅瑞迪斯入學的那年的七月老福克納在牛津病逝。那場種族騷亂發生在當年的十月。不知道在小說中對黑人表現出深切同情的福克納若是在那場騷亂的現場,他是站在市民的一邊,還是站在國民自衛隊的一邊。他是否真的願意看到家裏的黑奴們有一天與他們平起平坐。
牛津小鎮的‘市中心’位於縣政府大樓前的廣場。廣場上矗立著 30 英尺高南北戰爭時期一位手持武器的南方聯盟將軍的塑像。可見南方雖然因戰敗而不得不歸入美利堅聯邦,但他們骨子裏還是在堅持著那份昔日的驕傲。雖然豪華的莊園,肥沃的種植園,俯首帖耳的奴隸都如著名作家 瑪格麗特 · 米歇爾 在她的 在小說《飄》裏所描寫的那樣: 已經‘隨風而逝’,但是在心裏,他們還是莊園主,是貴族。盡管他們已經沒落了,風光不再,但他們仍然管北方人叫‘北方佬’( yankee ),而隻有他們才是最正宗,最驕傲的美國人。廣場的四周散落著一些各具特色的小店和餐館。店麵和街道看上去都很樸素 , 甚至陳舊,讓人有一種曆史感。我沒有去過歐洲,但是走在那裏總覺得像是走在夢中或書中的上個世紀的某個歐洲的小鎮。據說這個鎮上的先民們是來自歐洲的騎士後裔。也許他們是想把對故鄉的眷念和記憶都濃縮在這些建築和街景當中。目前市政府正在就是否允許沿街的店麵安裝霓虹燈而征求市民的意見。看來這座小城的主人們執拗地想讓它保持他們記憶中的古樸。漫步在小鎮的街道上,看著那些古老的淺色的廊柱,甚至是點著煤油的街燈,我的心一下子就靜下來了。並且覺得很親切:街上行人不多,店主們和顧客們都很悠閑。走進小店,不論你買不買東西,都能聽到這樣溫馨的問候:“希望你在這裏就像在家裏一樣。”這種賓至如歸的問候在其他地方已經很難聽到。餐館和酒吧的裝飾各有特色,但絕不豪華,有些甚至幾近稚拙。沒有高樓大廈,隻有教堂那哥特式的尖頂直指藍天,教堂的鍾聲依舊如一百多年前一樣地響著,悠長,洪亮而又一成不變。我真的找不到很多現代的痕跡,仿佛跟外麵那個信息化一日千裏的世界隔得好遠。也許這就是他們刻意要給這個小鎮的定義。鎮上最讓我著迷的是‘廣場書店( Square Books )。它雖然很小,卻是美國最著名的獨立書店之一。書店坐落在街角處,不大的店麵卻門類齊全。最具特色的是這家書店的牆上掛滿了著名作家的簽名照片。別看牛津地處偏僻,卻時常有文學大家到此來簽名售書。 1993 諾貝爾文學 獎得主,美國黑人女作家 莫裏森 , “ 垮掉一代 ” 的代表詩 人 艾倫 · 金斯 堡, 榮獲普立策文學 獎,著名小說《根》的作者海利等很多著名作家都曾到這裏朗讀他們的作品,並簽名售書。 因為密西西比大學的緣故,它又比其他書店多了些學術的氛圍。在別處難覓的有關南方作家和南方曆史文化的專著很可能會在這個不起眼的地方找到 , 並且很多還是罕見的簽名本。書店的樓上更像是一個家庭的書房,書架上大多為福克納的作品或研究福克納的專著,加上一個簡易的咖啡吧,幾把的靠椅,讓人有在自家的書房裏讀書的親切。捧一杯香濃的咖啡,讀一本福克納以這個小鎮為藍本的作品,我似乎能夠看到或聽到他書中的那些人物正在窗外的街道上行走著,或談笑著。我甚至會覺得書店裏正友好地和我搭訕著的店主是從他的書中走出來的,難懂的南方話裏還帶著老福克納 式的幽默和南方人特有的好客。
牛津最著名的當屬福克納的故居羅恩橡樹莊園( Rowan Oak )。 Rowan (山楸樹) 在歐洲的傳說中, 是一種魔樹,她是萬樹之母,能驅逐邪惡,保守平安。 福克納給自己的莊園起這個名字包含了他對未來的憧憬和願望。 他的大部分作品以及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幢古希臘風格的白色兩層樓別墅度過的。房子不大,但前麵的白色立柱簡潔而有氣勢。通往大門的道路兩旁是兩排高大筆直的杉樹。他在自家的莊園裏騎馬,打獵,種花,喝酒,然後沉浸在想象的世界裏,寫隻屬於南方,屬於故土的故事。在意識流當中,他讓自己的想象突破時空的障礙,突破傳統小說的架構,自由地馳騁。讓那些隨風而逝的南方傳統,讓那些破落的白人貴族,善良的黑人奴仆在命運的糾結中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他們的掙紮,他們的失落,他們的希望與絕望。現實生活中的福克納並不完美,甚至牛津小鎮上的人有些討厭這個浪子與酒鬼。據說在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有個崇拜者慕名而來,在小鎮的理發店裏問一個也叫福克納人是否認識他,那人都羞於承認自己和他是親戚。但是他卻天才地用自己手中的筆讓他的小鎮上的人物永遠地栩栩如生,讓他的小鎮至今受到各國文學愛好者的朝拜。故居的一樓是客廳,餐廳和書房。福克納用過的老式打字機依然陳列在他的書房裏,像是主人剛剛用過。二樓是臥室和陽台。從陽台上可以鳥瞰整個莊園的風景。我想象著福克納一定時常站在這裏構思他的作品。故人已去,空留下物是人非的景物讓人追憶和懷念。漫步在羅恩橡樹莊園裏,聽風聲穿過樹林,吹落滿樹的風華,我崇敬的心情裏又添了幾分傷感。俯身拾起幾片落葉,和一串如同相思豆一般火紅的山楸樹果實放在手心裏,覺得沉甸甸的。心裏陡然掠過一陣悸動。我相信如今他的作品替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引領著如此多的人穿過萬水千山來到這裏。漫步在如今顯得有些落寞的 羅恩橡樹莊園,我感到老福克納無處不在。這是他無法割舍的家園故土,不管他曾經遠去好萊塢寫劇本,或去弗吉利亞教書,他最眷念的還是他的故土, 他寫得最得心應手的還是他的‘隻有郵票大小的故土 ( My little postage stamps of native soil) ’。 我相信老福克納不曾離去。。。。。他仍然活在他莊園裏,活在他的作品中,並借著他的作品影響著今天和未來。正如他在 1950 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時所發表的獲獎感言中那個充滿使命感的結尾所言 : “詩人、作家的責任就是書寫這種精神。他們有權力升華人類的心靈,使人類回憶起過去曾經使他無比光榮的東西 —— 勇氣、榮譽、希望、自尊、同情、憐憫和犧牲,從而幫助人類生存下去。詩人的聲音不應該僅僅成為人類曆史的記錄,更應該成為人類存在與勝利的支柱和棟梁。”
福克納的墓地離市中心不遠。它淹沒在家族的眾多墳塚當中,很不起眼。我們找了半天,又問了人,才最後找到。這多少有些讓我失望。在我的心裏,一個更好的墓地才能與他的成就相配。但是在這個樸實的南方小鎮上,他隻是一個靠寫作為生的人,與其他職業者沒有什麽區別。我們去的那個午後雨下得很大。墓碑上放著一小瓶威士忌,和一個紅色的小蠟燭。不知道這瓶酒的主人走了多遠路來到這個偏僻的小鎮,為的就是在他的墓旁坐一坐,與自己心中的大師喝上一杯他一生最愛的威斯忌。看到這些,我的心釋然了,其實每個人的墓碑都是由自己的一生來塑造的。它的高度是在每一個活著的人心裏。就如同俄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普希金在他的著名抒情詩《紀念碑》中所寫的那樣:
我為自己建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在人們走向那兒的路徑上,青草不再生長。
它抬起那顆不肯屈服的頭顱,
高聳在亞曆山大的紀念石柱上。
。。。。。。
我將永遠光榮不朽,直到還有一個詩人
活在月光下的世界上。
我的名聲將傳遍偉大的俄羅斯,
它現存的一切語言都將說著我的名字。。。。。。
離開牛津的時候,正好聽到小鎮上教堂的鍾聲在回響,雖然它聽上去依舊有些沉悶和按部就班。但是因為福克納,這鍾聲在我就有了意義。老福克納在不遠的地方安息著,就如同小鎮中心的那座教堂,那座大鍾,那家特別的書店,成了小鎮上獨特的風景和永遠的標誌。它們就像小鎮的保護神,守護著這座可愛的小城 — 密西西比州的牛津,也是 威廉福克納的牛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