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ndfather :
No picture , no name , no family , no esteem
Left with love bounded in blood , pride , integrity , memory , perseverance and energy
我們一家實在是中國太普通的一個家庭,曆史往往記載的是大人物和大事件,就好像是刮到一點點浮在那個時代上麵的皮毛,而一家一戶普普通通人家的故事,就似乎被埋沒在時間的長河裏了。
然而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我的祖父名叫董建武, 1896年出生於河南省大名府。家裏原來可能是普通農民,祖父和他的兄弟董節三 一起參軍, 後成為國民黨第 軍 師的上校團長。 他的師長為陳誠,孔令旬為師長。
祖父從軍可能是軍閥混戰的時候,可能隨著部隊征戰到 北平,南下到湖南?祖父第一任妻子娘家姓梁。 我的大姑,二姑,就是和這個太太生的。 祖父的母親,也就是爸爸的奶奶,以及這個梁家媽媽,都死在北平,葬在公主墳附近。聽說這個梁家媽媽長得頗有宋美玲的風度。
父親是在抗戰之後二年出生於湖南冷水灘. 祖父可能是在抗戰期間 退伍,因為奶奶記得他們結婚以後,祖父曾經到國民黨南京軍事學校培訓過。 祖父退伍,短暫地做過湖南冷水灘扶輪中學的老師,然後,謀到了長江輪船公司常德分公司的經理。 長江輪船公司總部在湖南長沙, 該公司的總經理,是父親稱為“梁家大舅”的。 也就是父親第一任妻子的兄弟。 我的奶奶, 也就是父親的親生母親,名叫龍在竹。 龍家當是應該是有一些地位的家族,因為父親的外公龍老先生,聽說是在軍閥唐生智家裏做過管家的。 而我的奶奶,通讀古文,酷愛讀書。 這在當時普通人家是做不到的。
父親最早期的記憶裏,有送大姑出嫁,他和大姑坐在轎子裏。 他往轎子外麵撒銅錢給賀喜的路人。他還記得一天晚上,大姑背著他去逃難(日本兵), 跑在鄉間小路上,一時間,大家興高采烈敲起臉盆, 說是“日本人投降了!”
祖父在湖南常德安定下來,應該就將一家人都接到了常德。 父親小時候應該過過短暫的“好日子”,他記得他吃過進口的克寧奶粉,穿著背帶褲,被人家叫“少爺”。家裏有常德的市長,勞動局局長來打麻將。
盡管是小家庭有一些安定,但時代的動蕩仍然是大背景。 那時候,國民黨和共產黨在中國的東部和北部打得不可開交,數百萬士兵屍橫遍野。 爸爸記得有一次他從樓上跑下來,祖父問他,你知道這個樓梯有多少層嗎?爸爸說不曉得。祖父讓他記住那個數字,說這樣萬一有壞人來追你,你知道自己家的樓梯有多少層,到了最後一層就不會減速, 而追你的人可能會減速,你可能就因為那難得的一秒鍾逃了生。 聽父親講這個小故事,我心裏驚歎祖父可能真的是很聰明的人,否則也不大能從一個農民士兵,做到老虎師的上校團長。 同時也感歎時局動蕩中,人們那朝不保夕的心情。
後來的事情,也證明祖父的焦慮不是沒有原因的。
1949年初,鄧小平的四野來到湖南,解放常德前夜,一天家裏來了一個解放軍,聽說是祖父以前在部隊時候的下屬,後來投誠變成了解放軍,現在是級別頗高的軍官。 他來勸祖父“出山”,被祖父婉言謝絕了。一來祖父已經退伍多年,二來現在參加即將勝利的一方,打自己以前的兄弟,祖父覺得不義。
獨善其身隻是祖父良好的願望。曆史的海潮湧上來的時候,怎容岸邊走的你不濕鞋呢? 不僅是弄濕鞋子,還要吞噬你整個人和整個家庭。
常德解放了,凡是現役團以上的國名黨軍官,就是現行反革命,立即正法。 常德有4個輪船公司,長江,民生,新華,? , 其他三個輪船公司的老板都被一一槍斃,父親經常看到 街上貼出布告:“ ****, 為國民黨特務,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父親親眼見到馬路上一卡車一卡車運送的屍體,有如運送豬玀。
祖父僥幸逃過了這一劫,原因是新華輪船公司總部在長沙,祖父不過是常德分公司的經理,也就是一個高級打工者而已,並非資本家。至於國民黨軍官,他早就退役。
至於長沙總公司的梁家大舅, 父親聽說他後來淪落長沙街頭,擺攤賣香煙。 我覺得頗像電影《霸王別姬》裏的李公公。 那是後話。
雖然命保下來,生意卻慘淡下來。當時的輪船公司是以貨運為主,都是些小輪船。 父親記得祖父每天黃昏的時候,拿著望遠鏡, 在江上望著輪船回來的焦急的表情。他記得自己幫助祖父數算黑板上回來的輪船。 父親從很小就從祖父那裏明白,做領導者,承擔大責任,也承擔了大的焦慮。
我估計生意慘淡下來的原因有多方麵的,原來的客戶是私人企業,現在都變成國有企業,國有的自然跟“公家“的做生意,怎麽可能給私有的輪船公司生意做呢?
慢慢的,工資發不出來了。 然後又一次,突然政府給了很大一筆運糧食的業務, 並預付了款項。祖父將預付款趕緊發給工人們 。 然後突然政府又收回了那個業務,不讓運了。祖父還不出預付款,決定請罪, 那是1950年,我11歲的父親送我的祖父去坐牢。 後來事態怎麽解決已經不太明白了,似乎是長沙的總公司出了麵,似乎是終於在某個時候,長江輪船公司變成了“公家”的。
那個時候,祖父已經有8個孩子,除了2個大女兒以外,其他全部是奶奶生的。 他們是大姑亞蘭 二姑亞東, 三姑 我父親亞光, 二叔 亞華, 三叔亞敏, 小叔
一家人晚上睡在通鋪上。
1953年 月的一天夜裏, 突然闖進來幾個解放軍,將祖父五花大綁起來,就要帶走,祖父臨走前,說了三個字“邪門(兒)了!” 父親說,他三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三個字。
我不曉得那一夜奶奶是如何度過的,那些孩子們是如何度過的,有沒有哭,但我的父親應該在那一夜裏長大了。
祖父因為抗日期間是國名黨上校團長,定罪為曆史反革命, 被判無期徒刑。
奶奶沒有工作,家裏有8個孩子要吃飯,於是開始了一段非常艱難的日子。經濟來源主要是 變賣家裏的東西,街道居委會偶爾給一點零活,比如剝蓮子, 糊火柴盒? 叔叔記得他出去摸魚 ,奶奶背著竹簍到江邊給輪船上的人縫縫補補。
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困難,爸爸記得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整個街道都沒有人家冒炊煙。我們家可能是困難中的困難了。 揭不開鍋是常態。 1954年大雪紛飛,奶奶背著一個竹簍到江邊找活幹。 爸爸已經非常懂事, 他非常非常擔心奶奶會就此尋了短見,不回來了。 那年春節,街道上一個好心人給了一塊柴,一根蘿卜,一家人就這樣熬了一鍋蘿卜湯。
我的三叔在那個時候, 送給了別人家,放了他一條生路。 因為小叔還在吃奶,人家不要。
家裏的遠房親戚 給了10塊錢,買了米,爸爸還買了一個光板的乒乓球拍。
湖南是中國內地的一個省份,出英雄豪傑,也出揭竿而起的土匪。 男人多以義氣為榮。 近代沈從文的“湘西遊記“多有記載。
爸爸記得他小時候站在馬路當中, 說:“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載,要從此路過, 留下買路財“ 。 結果被奶奶邊哭邊狠狠打了一頓, “不學好,要做土匪嗎?“
1957年,我父親16歲的時候,從湖南被招幹找到北京冶金工業部工作。臨走之前,我奶奶帶他到外麵吃了一碗餛飩。
我在上海工作的時候,一次偶爾看到在肯德基,有穿著非常寒酸的父親,帶著一個孩子,他隻給孩子買了一份吃的,自己看著孩子吃,他手上拿的可樂瓶子,裏麵裝的是白開水,我不曉得他是不是單身父親,隻有周末才能跟孩子一起,我隻知道他不舍得買給自己吃。 人在匱乏的時候,給出去的, 才是珍貴的。我希望那孩子長大以後,記得的不僅是那頓肯德基有多好吃,還有爸爸看他的眼光。
我不曉得我奶奶帶我爸爸去吃那碗餛飩的時候,是怎麽看著我爸爸的。
爸爸到北京的時候,途中經過長沙,見到伯父董節三。 叔公和祖父一起出了老家河南大名府 , 南征北戰。 他是軍隊管後勤的, 聽父親說,管後勤的解放後沒有怎麽倒黴。但是爸爸的堂哥,我的董壽康伯伯說,他父親(董節三)解放後,有一段時間,曾經靠在街上給上坡的板車推板車掙錢。 董節三叔公看到爸爸以後,非常高興,吃飯的時候,還給爸爸剝了個皮蛋。 想必那是比較希奇的款待,所以幾十年後父親還記得。
父親到了北京以後,開始有固定工資,第一個月發了工資,就將15元錢寄給湖南。奶奶給他的信是:“收到你給家裏寄的錢,我心裏欣喜萬分。。。” 那一年, 我的父親隻有16歲。
北京的日子應該是幸福的。父親聰明伶俐,非常肯幹,深得老同誌們的喜歡。幾次破格加工資,都輪到他。他非常節約,牙膏也算著用多長時間用完。但是,偶爾還是可以奢侈一下,用一毛錢買三個蛋吃早飯。
父親有極強的求知欲望,他上夜大學,舍不得公交車的錢,就走回來,過馬路也捧著書本看。 1964年(?)因為四清運動,北京將一部分幹部下放地方,父親離開了北京來到安徽, 並在那裏和母親結婚,生了姐姐和我,我們都在安徽長大。
祖父被關進監獄以後,最為艱難的除了生活上的貧困以外,是世人的歧視。作為反革命的家屬,街坊鄰居沒有人敢親近你們家。父親曾經有一個“奶媽“,他叫“親娘”, 奶媽後來回到農村,父親和奶奶曾經回到冷水灘奶媽家,父親很親熱地叫奶媽家的人,發現人們對待他和奶奶的態度,有著微妙的冷淡。 我想,在恐懼的政治環境下,一點人情味也是奢侈之談。
我的祖父就是這樣一年又一年被關在監獄裏,服著他的無期徒刑。 偶爾他會給家裏寫信,索要一些必需品,寄給家裏他在監獄獲得的獎狀。家裏就派人給他送點東西。 一年可能有一次,或者幾年裏才有一次機會見到家人。
我的父親在從北京派到安徽的過程中,回老家過年,偷偷去看了祖父。
因為是過春節,所以奶奶燒了祖父愛吃的紅燒肉。父親去送的。祖父出來的時候,衣衫非常襤褸,穿著一雙破破爛爛的鞋,用繩子勉強係著。 父親看到他的樣子,非常難過,說了一聲:“爹,這是你的東西“, 就別過臉去,淚流滿麵了。祖父講了什麽,父親沒有說,隻是說祖父看到他自然非常高興。
我問父親他和祖父那次探視有多長時間,有沒有半個小時,講一講他到北京之類的。父親說:“哪裏有可能,5分鍾吧,東西給了,人就走了。”
那是我父親最後一次見到祖父,也是祖父被抓以後,唯一一次的見麵。 父親說他是偷偷去的,不能讓組織上知道。跟反革命的父親還能有什麽感情?
1962年的時候,奶奶告訴父親:“老鬼死了”。祖父過世, 監獄並沒有通知家屬。 我們家裏是怎麽曉得的呢?原來是祖父曾寫封信,要膠鞋。家裏就找來找去,找到破的膠鞋,補好以後寄過去, 結果給退回來了,隻有四個字:“此人已死。” 沒有原因, 沒有時間,沒有屍骨在哪裏,家裏也不敢去問。祖父就這樣消失了。
祖父死的時候,家裏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一來我父親工作了,一條街上都知道董家有個大孝子, 二來奶奶也在縫紉廠有了工作, 孩子們也慢慢大了。
祖父肉體過世以後,似乎這個人就不存在了,因為沒有人敢提到他。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到處抄家,二叔將祖父和奶奶的結婚照,放在口袋裏,偷偷撕碎,趁沒有人的時候,撒到河裏去了。 爸爸也被迫,將唯一一個有著奶奶,祖父和龍家老爺(父親外公)的照片的瓷盤字,給“破四舊“砸掉了。 從此,祖父沒有了照片,我從來不知道他長得什麽樣子。
2007年,爸爸媽媽,姐姐和我, 一行四人到湖南老家尋根,在二姑董亞東家裏,二姑給我們吃水果,拿出一把水果刀,說:“這是老家夥的。” 我們全都極為驚奇,並拍照留戀。二姑還有一個皮夾子,是奶奶的,裏麵的鏡子已經碎裂了,有如那令人心碎的過往歲月,我想象著我的祖父,曾經用過這把洋人做的水果刀,而祖母,曾經有這麽摩登的一個皮夾子。 那把刀,就是我關於祖父唯一的確據了。
我的奶奶曾經在我6歲多的時候來過安徽。我小的時候很是頑皮,非常貪吃, 奶奶總用湖南話說:“你怎麽這麽好(4聲, 發號的音)喔!”, 意思是說,你怎麽這麽貪吃呀!
我們全家在奶奶的墳前,都哭了。爸爸感謝奶奶在那麽不容易的環境下, 將8個孩子拉扯大。我感謝神在那個年代,看顧了孤兒寡婦,感謝奶奶的堅強和偉大的母愛。
在我奶奶的所有照片中,沒有一張是笑的。 祖父被抓走之後的孤獨,寂寞,嗷嗷待哺的孩子,這些重擔,是我們不能體會的。 所幸的是,1973年,經過很大的努力,二姑終於將三叔亞敏的下落打聽到, 爸爸在1974年的春節,帶著我的姐姐,到湖南湘潭,將三叔帶回常德家,奶奶得以見到失落多年的孩子。
父親和我都不約而同想過:“如果當年祖父答應了那個解放軍的邀請,情況會不會完全不同?我們家就是革命軍人家庭了。“ 後來我們都笑起來,在一個連賀龍, 劉少奇都屈死的時代,誰能保證走哪一步是對的呢? 我們為祖父的選擇驕傲,因為他在自己能夠看到的範圍內,保持了正直和良心。
70年代的時候,國家曾經有過大赦,祖父如果能熬到那個時候,說不定也大赦出來了, 但是人生是沒有如果的。 因為祖父過世,政府沒有給原因,而他隻不過60幾歲,父親甚至問:“難道他是越獄被殺 ? ”
祖父第一次坐牢是自己請罪的,他不是一個逃脫責任的人。 我的父親繼承了這樣的優秀品質,無論是對老家,還是對自己的家,都是極為負責任的。 這可能跟父親是長子,又幼年遭遇大變故有關。
我們一家所遭遇的,實在是再普通不過,有很多人家,遭遇比我們更為慘痛的。有失蹤的儲安平, 投河的老舍, 開煤氣的傅雷, 死在監獄的賀龍,劉少奇,我們家不算什麽。 也有些國家,發生過比中國更慘烈的事件。比如波爾布特的 柬埔寨, 我們教會就曾有人到哪裏,見到一個人推著自行車賣小商品的小販,他是全家13口,被殺12口,家產全部沒收,僅剩他一個人,伴著那輛自行車。
我的祖父讓我認識到,他雖然這樣卑微地,無聲無息地消逝在監獄, 臨終前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但是他的血脈卻流傳下來。 2007年我們全家在湖南見到很多親戚, 差不多有50-70人,他們都是從祖父那裏來的。
即便在世上太太平平過一世,肉體也有消滅的一天,我紀念祖父的正直,義氣,也紀念祖母的堅強,無止盡的母愛, 同時紀念他們那個時代人的恒久忍耐。
我的父親離開北京的時候,最難過的是他沒有將夜大學讀完, 為此,幾十年後,他在評選高級工程師職稱的時候,還頗受了一番學曆上的刁難。 父親說:“我要是趕上好時代,還不讀個碩士,博士的!”, 這一點我毫不懷疑。 2001年我被商學院錄取的時候,在電話裏報告好消息。我雖然開心,但我後來才知道,父親居然激動到淚流滿麵,我想他大概覺得一個夢想在子女身上的延續, 是值得欣慰的。
父親後來還是憑他的才幹評上了高級工程師, 但這些都不重要,因為他的小外孫,也就是姐姐的兒子偉偉,已經給外公評上了“超級工程師” 的稱號。 事情發生是這樣的,家裏有人打了蚊子,給偉偉看,偉偉說:“那有什麽稀奇呢? 我外公是超級工程師,一手能打死5隻蚊子!” 姐姐的解釋時,大約父親能夠給他修任何玩具,所以贏得了他的崇拜,於是就有了不切實際的誇大其詞了。
我在17歲以前,從來不曾問過爺爺,也不知道爺爺的名字。 隻是模模糊糊知道,他在我還沒有出世前就死了。 直到我17歲,要離開家去上海讀書的時候,父親才告訴我爺爺是這樣的人。
在我人生最痛苦的時候,我經常想到奶奶在過年,大雪紛飛的時候,背著竹簍出門為孩子們覓食的背影, 我經常想到父親最後一次見到祖父的短暫的5分鍾,那人生最後一次的見麵,那轉身過去的淚流滿麵。
我告訴自己: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值得稱頌的。 恒久忍耐之後,必得生命的冠冕。 我希望我的後代為我自豪,就像我為我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驕傲一樣。
2008年2月6日星期三 新澤西
在造物主麵前,人是何等的渺小,能夠由現在和平舒適的生活都應當感恩。
--頂!
此文感人.真好. 謝謝.
俺爹是“瑞”字
是啊,往事不堪回首,勇敢的往前走,我們的後代一定會以我們為榮的。
被你的精神打動。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