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歡看小說,大概就來對了地方。因為我會在這個空間裏貼篇小說。 《奔月》是一篇有點穿越的小說,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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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四十四)

(2010-01-01 13:43:10) 下一個

四十四、

 

又是一個上班日。剛坐下喘息甫定,老印穆罕默德·拉茲走進來,敲敲格子間的牆壁。

 

“如何?”我往椅子背上一靠。

 

“查了。西聯匯款傭金百分之57。”

 

“嘩,”我驚呼,“這麽高。比我印象中還高!你自己用哪家銀行?幹嘛不省點兒?”

 

“我用一家網上銀行。國內轉賬隻要20美元,國際40。一萬美元內都可以。”

 

“對方為何不接受你用你自己的銀行匯去餘款呢?也很迅速的。”

 

“我寫信去問了。英國那家公司就是堅持用西聯,真是怪哉!但是他們願意把傭金部分補賠給我。”

 

我搖頭說,“沒見過這麽做生意的。”

 

“還有好事兒呢!” 穆罕默德喜氣洋洋,“他們同時在信中提及,旁遮普的讚助方提高了讚助費用,從6000變為一萬。他們要先寄一萬美金的支票給我!”

 

我更是不敢置信。“為什麽?老穆!你的勞務部分隻有3000多,他們愣死乞白賴打給你一萬,然後再要你返還6000多——這6000多美金的百分之五點七還是傭金。白白抽掉了。何許子之不憚煩?這一來一回為的是什麽?天下哪有這樣的傻子!”

 

穆罕默德攤攤手,“我又不傻,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可是別忘了,支票畢竟是先到我的手上,賬麵清了以後我才會返匯。這事我又有何可擔心的?”

 

“為何開會人不能自帶現款入境?”

 

“他從英國出發,而支票屬於美國銀行係統,在英國兌換不方便。”

 

“既然從英國出發,怎麽還需要翻譯?一句英文不會說他怎麽到的英國?”我拿圓珠筆敲著桌麵。

 

穆罕默德也被我問住了。

 

“我要是你,”我實實在在地對他說,“不會接這單生意。疑點太多。”

 

“可是我最近,的確手頭…..很緊,我實在需要銀子…..”他黯黑的臉有點漲紅,因此在日光燈下顯得更黑了,“訂了婚,打算明年回國娶親。”

 

我笑了,“家裏的安排?什麽樣的姑娘?”

 

他掏出錢包。夾層中有一張模糊的三英寸彩照,照上是一位穿淺黃色紗麗的姑娘,膚深而體肥,非常難得的是,雖然帶著頭巾,但並未蒙麵紗。

 

“現在不是每個地方都蒙麵紗了。”他解釋說。

 

我不願跟他再聊什麽勞什子匯款了。“老穆,跟咱說說——你說,你沒見過她,她沒見過你,”我打個榧子,“就這麽一下子,你倆成了一家子,生兒育女,一個鍋裏攪稠稀。不覺得有點兒突然?不覺得難以接受?喏,心裏從此就不再……想七想八的?”

 

穆罕默德的英文在老印裏算好的,我聽著倒不費勁。我想等他娶了媳婦回來,大概不至於鬧那種“I'm dirty (thirty) and my wife is dirty (thirty) too”之類的笑話。他說了一大篇話,大意如下:男子願生而有室,女子願生而有家,真主的意思就是讓女子長大後歸於男子,為他生兒育女。她是他的父母為他精挑細選的妻,他們所行的婚禮,將受到真主的祝福。所以他接受她,就是接受父母的愛與禮物,接受真主的意誌。而對父母的選擇,對真主的意誌,一個人還有什麽可想七想八的呢?

 

我咂末著嘴,尋思著這番話。過去幾千年來我們中國人不也是這麽過來的?這個狀態,大概直到80年以前,才有所改變。不知整體來看,近80年來的國人的婚姻幸福值,是否一定就比過去幾千年為高。

 

小秘瑪麗亞過來派送老麥的帖子。自從簡妮休產假後,是她兼管了我們部門的秘書事宜。

 

我打開那張印刷精美的婚帖,上麵寫道:

 

布蘭琪·譚和約翰·麥卡錫

已定於

周六,十月十一日

公元二零零四年

在布魯克林植物園之棕櫚屋

成婚為夫婦,永結同心

 

新郎新娘,及其父母

大衛和桃樂西·麥卡錫

保羅和艾琳娜·譚

誠請您及貴友

賞光降臨

該日11時至3

神聖的百年之禮

 

老麥是個認真的共和黨擁躉,但是個馬虎的、輕描淡寫的基督徒。他曾說過其父母都是極為虔誠的教徒,16歲以前他都是每周日上教堂的。然而婚禮並未安排在教堂,頗顯出一點獨立性格。

 

我將婚帖放在桌麵上,看著電腦屏發起愣來。

 

李三來電。他開門見山地說,“七,你要幫我這個忙。”

 

“又是獨家消息?我哪來那麽多獨家消息?NGQY跳水還是撐竿跳,我不是先知。”我煩惱地說。

 

“誰要問你NGQY?我已經在前些天的高點出倉,饒是高點,還總賠了四千多,也罷,不玩了。”

 

“真的?”

 

“真的。”

 

我不由念了聲佛。但馬上又矯情地抱怨道:“混賬!對鄙公司這麽沒信心!”

 

“你要有,就把期權握緊點兒,別見風就拋。”

 

我敏感地左右看了兩眼。大家都在專誌地工作。老周被炒以後,周圍不再有中國同事,至少,我講私人的中文電話時,感到心理放鬆不少。

 

“拋,也得他媽老子拋得了啊。”我小聲地嘟囔。

 

“還鎖著呢?”

 

“可不是。”

 

“幾年?”

 

“五年。”

 

“七,幾年了也不見你動換動換,就為這幾張賣身契,你打算幹到門前冷落鞍馬稀?”

 

“有屁快放!老子還要工作!”

 

“我想請你吃頓飯。”

 

“這就是你要請我幫的忙?——唷,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老頭老太下個月要來探親了——”

 

“真的?”這消息我愛聽。李三家老頭老太是最可愛慈祥的一對兒,都是高知,不拿架子,大學的時候,宿舍裏隻有李三是本市人,我們沒少上他家噌飯吃。李三媽媽燒得一手好菜,什麽蟹粉包,油悶蝦,揚州排骨,想起來我就流口水。

 

“所以我想在二老來之前,請你幫我經經眼,看看這女孩子怎麽樣。我是認真的,絕對,這次。另外你們也認識一下,到時候推出時我也好有個陪客。”

 

“是上次那文學女青年嗎?”

 

“正是。”

 

“談上了?”

 

“嗯,談上了。”

 

“三壘?”

 

“那到還沒有。二壘是有的。”

 

“不枉張大盤著腿兒跟大仙似的傳了你半天真經。還挺他媽神速。”我悻悻地說。

 

“不知怎的,這姑娘好是好,我又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啥症狀,說來給號號脈?”

 

“她麽……總是很恍惚,有時高高興興的時候忽然就情緒低落下來,而且從來不願跟我出來見朋友。”李三歎口氣,“這次飯局,我還沒告她說有外人參加呢,直說了她肯定不去。”

 

“三,這就是結交文學女青年的代價。要娶個瀟湘妃子呢,就得預備個神龕供著。你‘做小’就罷了,我算什麽?跟撞場子似的。不去!”

 

“別別!求你!你不知道這幾天,我心裏亂的要命,想整個明白人問問吧,找誰問呢?張孝光自己是一屁股麻煩,根本沒空理我。想想隻有你了。幫兄弟一把!我快不行了!陷進去了!從早上到現在,我還沒吃沒喝沒如廁,沒洗臉沒掛胡子沒去實驗室,一直百爪撓心中——”他的電話裏有音樂聲。

 

“你在聽什麽歌?”

 

“黃安。”

 

“黃安?”我翻翻白眼。“我的媽,你真戀愛了。”

 

“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今日亂我心,多煩——” 他憂傷地輕輕吟道。

 

“打住!打住!我還想多活兩年呢。”我看看腕表,“喂喂,不短了,你就直接說那裏搓吧。”

 

“周五下班後。沙坪壩。”

 

老麥抱著他著名的龍井杯子走了過來,“戰果怎樣?”

 

“我沒勸他,他自己收兵了。”

 

“我感到了。從昨日開始,我們好像重歸於寧靜的人生。不管怎麽說,謝謝。”

 

“別客氣。”

 

我從桌上拿起請帖,“婚帖很漂亮。”

 

他從我手中接過帖子,自己也端詳了一會兒,“有時我也簡直不敢置信,我已散出去百多張這個。你聞到什麽,從這張帖子上?”他把它放近我的鼻子。

 

我振振鼻翼,“香水的味道。百合?迷迭香?”

 

“非也。親愛的齊,這是中產階級的味道。”

 

“中產階級?”

 

“體麵。優雅。溫情。但也程式化。乏味。缺乏刺激。”

 

“動搖?害怕了?”

 

“不,我不害怕,也不動搖。隻是非常感慨…….”老麥複把帖子放下,看著我的眼睛,“你不知道,其實我半生都在躲避中產階級的生活…..你記得嗎,你說過,兩個孩子一條狗的那種生活模式仿佛對我沒什麽誘惑;你沒見到過早十年的我…..噯,算了,不說那個。但碰到譚薇後,我一下覺得——很清楚地覺得,我想要的,就是一種此前看來或許俗氣的中產階級的生活。鄭重的求婚和婚禮,郊區的房子,小孩,一條大狗,SUV……..”他摸摸腦袋,有點語無倫次。

 

“鄭重很好。我喜歡鄭重。”我說,“雙方父母的名字都印在上麵,漂亮的斜體字……受祝福的結合……雖然書寫也不見得是一種保證,雖然紙張不過是紙張,但這年月,肯把信心用紙張書寫出來就難得。恭喜你們!”我終於說出了那聲恭喜。

 

“來觀禮?”

 

“好吧。”我笑,“但我沒有女伴。”

 

“我嶽家有半打未婚小姐,都是華裔,不來是你自己的損失。”

 

“愈發說得人放不下。”

 

“騎著老虎下不來?”他是那樣的好學不倦。我不能想像他在家中跟譚薇兩個對中文成語的情形,饒了我吧。

 

“不,那詞僅限於形容一種危險不能擺脫的境地。我這情況,你可以說,像一百隻爪在撓猴的心。”是李三這廝給了我靈感。

 

“為何是猴?”

 

“猴比較怕癢,我假定。”

 

他悠悠然踱著方步去了。

 

上網打開OUTLOOK,一封封急速吸下的郵件中,我看到簡妮的名字。點開那封郵件,原來是帶照片的嬰兒出生宣言。女嬰眉清目秀,像她的媽媽,頭戴著一隻淺藍色的睡帽,以一種十分舒服的姿勢雙臂向上呼呼睡著。

 

“帶著巨大的欣喜,我們向諸位告知我們的女兒出生的消息。茉莉·麥克耐特,於20049281003分晚間,來到世上。613盎司,身長21英寸。從小小的萌芽,生長出偉大的驚喜。驕傲的家長:簡妮和琳達,此致。”

 

簡妮的姓不是麥克耐特。麥克耐特是個典型的愛爾蘭姓氏,英國也很多見。孩子跟了琳達的姓氏,我猜得不錯的話,那麽她們是正式注冊結婚的了。

 

緊接著的另一封郵件是她們給嬰兒進行洗禮的通知。我就沒有細看了。

 

連同性戀都可以擁有幸福的中產階級人生。孩子、教堂、房子、伴侶。有歸宿的人是有福的人。

 

我的心情變得無比藍色、憂鬱。短短的一個早晨,我不斷被結婚、生子和戀愛的消息所轟炸,在這個九月底的秋日,紐約最美的日子,我竟要一個人形單影隻地送走紅葉,一個人在涼浸浸的風裏看天色黑去,一個人等待第一場雪的飄起。這樣的人生是不可忍受的。

 

老媽最近將她收藏的那批撲克牌掃了描,上載到了雅虎相冊。她給過我一個鏈接,很久了。出於不屑,我從來沒有把這件事當真,因此從沒有去看過。我一直憧憬和幻想真正的愛情:浪漫的相逢,心悸如小鹿一般的動心,曲折蜿蜒的追求,甜蜜和吵鬧,磨合,婚禮,婚姻。然而在這個時刻,這個孤獨感幾乎漲爆胸臆的時刻,再多聽到任何一個則幸福的新聞,我都怕會震落下淚來。

 

我不顧公司可能的網管追蹤,點開那開鏈接。

 

一張張的照片翻過去,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張能夠在我心中注冊的麵孔。老媽非常仔細,每張下麵都做了注釋。終於,我翻到最後一張。

 

她有溫婉的笑容,杏子眼睛,單眼皮,竣整的鼻子,一字清水眉,輕菲的唇。她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我魂牽夢縈多年的女子,一個薄命女,我此生無緣、他世絕幸的人。

 

照片上隻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人看過後會說,她是一位美女;不,她遠遠沒有我魂牽夢縈之人生得美,生得飄逸空靈,可是,她們有三分相似。片中人多了點煙火氣,可是正是這點煙火氣,使人感到可親,可觸及,可接近。伸出手去,不會是月球的空漠和冰冷。

 

我閱讀老媽的注釋:韓令文,26歲,青島大學會計學專業畢業,建設銀行職員。我模模糊糊想了起來,這,就是那位智勇雙全抓了小偷的姑娘,預備黨員,我三姨夫的表侄女,說起來,我們還算沒有血緣的八杆子遠親。老媽的注釋裏有此人的聯係電話,我將那個號碼抄了下來,此心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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