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張大用遙控開了等離子電視,但調小了音量。裏麵是歡樂吵鬧的《老友記》。這部新近剛剛完成了大結局的連續劇,牽動了整整十年的人心。六位住中央公園旁邊的俊男美女,也從天真無邪的青年步入成家立業的中年。
他猶念念不忘他的心事:“這六個活寶能在上東區住10年,就是因為有租金控製法案。莫妮卡那套是她奶奶留下來的房子。”
我感慨地說,“錢德勒和莫妮卡也買了房子、搬到郊外、領養了孩子了;羅斯和瑞秋的女兒都一歲了;連菲比這傻大姐都嫁掉了。你想一輩子當喬伊不成?誰家在自己車庫上麵蓋半間公寓,供著你住裏麵養老呢?”
“你?”他眼睛裏帶著問號,注視著我。
“也得看我未來老婆待見你不。”我聳聳肩。
“你來,”他把啤酒瓶往空中一舉,“是――當說客的?”
終於點了正題。
“當刺客都有那個心。”我氣哼哼地說,“不過我很高興看到你鬥誌不減,這時候了,還為500來塊,跟地主資本家伍兒的起膩歪。”
“與人爭鬥,其樂無窮。——我要是沒這點子意誌撐著,早不是今天的我。”
“那倒是真的。”我承認。當年在學校時,張大就是那種能風雨無阻每天下午在操場跑
“老大,一晚上的,你也把那些社會達爾文灌了我一耳朵了,該聽我說兩句了。”我把酒瓶從他手裏扯下來,推一邊兒去,“行了,今天到此為止。別灌喪這個了。明天怎麽爬起來上班呀你?”
他不幹,晃悠著身子從我手上將酒瓶搶過來,“人生百年間,何以解憂?唯有杜丘!”
“FT。那是杜康!”
“杜丘!”他霸道地捂著瓶子說。
“好好,杜丘。”我讓著他。“你聽我說!聽說我——你不是愛拿動物界打比方嗎?那好,咱就這麽說事兒。就好比、好比說我是一隻井底的青蛙,你是山林裏的一頭雄獅。我的平生誌向就是吃點小蟲兒,找隻母青蛙,生一堆小青蛙,沒事兒吃飽了,捂著肚皮看看頭頂上一尺見方的天,挺美挺蜜的;你想的就不一樣了,你想滅了山裏的老虎、豹子,滅了這個地盤上所有的雄獅子,並且還得睡上這個地盤上所有的母獅子。可是要論到終極的幸福感,我就不覺得你一定就比我青蛙更滋潤。你說你累不累呀?睡著覺還得勻出一隻眼來睜著,成年到頭乍著一身毛,動不動的先吼兩嗓子震震山,生怕人搶了你的地盤,搶了你的母獅子。依我說呢,找頭合情合意的母獅子,倆一塊兒找個水草豐美的地兒生小獅子去,那林子就讓給丫們,誰愛當王當王,力氣、本事,你也不是沒有一把子,老虎、豹子都欺負不到你頭上來,你何苦不消停消停?”
張大吔斜著眼看我,“雄獅子要打這個譜兒,也就不是雄獅子了。還不用別人上來滅他,母的就能先一腳踹了他。譚薇為什麽不要我了?就因為她傍上更拽的!”
“到底誰先不要誰的?別混淆事實了。”
“他開保時捷,我開寶馬,我拿什麽跟人家比?”
“命苦你怪社會呢?這叫什麽話!當初你自己青口白牙說的,譚薇這個人,不拜金。”
“不拜金?”他冷笑道,“不拜金她挑個比我更有錢的?她怎麽不嫁給你們公司看大門兒的呢?”
我頗為不悅,“少來!張嘴就給人分個三六九等的。看大門兒怎麽了,都是人,誰又比誰下三濫?” 我想起公司樓下那位終日穿著一身紅色製服的老黑司閽。在他的黑橡膠般的微笑裏、在他每日精確如時鍾般的問候中,我看到過莊子式的人生瞭悟,“不怪譚薇踹你,就你這看人下菜碟兒的他媽咯應勁兒,我是女的也得躲著走。”
“那年衛箏嫁人……”
“得得,那些沉芝麻爛穀子就甭深情回顧了。”
“那年衛箏嫁人…….我就立下一誓言:這輩子,隻有老子甩女人的,沒有女人可以再甩老子。永遠不許。”
“張老大,你看那些勵誌ABC看太多了。這種事也能賭咒下誓的?”我拍拍他肩膀,“往好裏想吧——人生也算又完整一回。”
在我們還是青少年的八十年代,正是世風稍稍開放、人們在新的社會思潮中迷失傳統的時代。濫情的說教文學經常批著法製文藝的外衣,以街頭小報的形式到處被販賣流傳。我記得當時經常讀到一些關於什麽不知自重的女青年受了男人許諾結婚的花言巧語、失了身懷了孕、最後慘遭男人拋棄的故事。這一類故事最後常常這樣結尾的:“她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畢竟是一早從那個社會模式裏出來的,我們意識中早已認定,女人就是弱者。搞出人命來,有良心的男人娶了她,沒良心的讓她在手術台上流下悔恨的淚水,沒人會想到可能有第三種結局。張大就算在美多年,把自己從身到心都漂白了,恐怕也想見不到,他起初都不想要的女人,會大著肚子將他開踹。
“你去轉告你那頭兒吧——我放棄了。不會再騷擾他們了。”張大頹然擲下酒瓶,“三天兩夜,整整三天兩夜,我堵在他家門口,隻求與譚薇見一麵。她都不肯見我!女人變了心哪,比誰都狠啊!”
“老大,”我不客氣地說,“不是馬後炮——你先逼她上的絕路。”
“我當時隻是覺得她絕對不會有那種勇氣……”
“洋妞對未婚生子是不太所謂的。”
“那個我也有準備。其實我也早就想好了,如果拖到一定月份,木已成舟,我自然還會跟她結婚的;她願意就願意,不願意,經濟上我絕對不會虧待她。我隻是想…..賭一個機會…...我以為她會服軟的…..”張大垂頭喪氣地說。
“我始終都不明白,她,到底有何不好呢?”
“床上。”張大歎口氣,“你以為我真那麽傻,放著現成的好事兒不要?實話說吧,我是覺得…….那方麵,有點招架不了……吃牛肉長大的,身體好著呐,不服不行。這種事兒,我是有比較的。其實我也不是現在招架不了——還不是現在,現在我還成——我怕的是10年以後招架不了——那時候怎麽辦,離婚?你還別瞧不起我,換你也不成。她們跟中國女孩兒不一樣的……”
“你他媽還真能深謀遠慮,居安思危。”
“你別以為我這人花花,胡來,結了婚我絕對是打算過一輩子的。我們家訓裏絕不允許有離婚這種事。這是真心話。我不打算四十歲的時候再開始第二春。結了婚我就想規規矩矩過到老。所以婚前要排除所有可能的危險因素。”他將啤酒瓶推一邊兒,又打開一瓶,大口灌了下去,“所以我隻是想好好玩幾年,收心時就收心了。老婆一定要找乖的,看得住的。她一定要尊敬我,作為回報,我也不會在外麵亂來。我父母不就是這樣過了一生?我還要什麽呢?其實我也挺喜歡她的,確實不舍得她,要不我還是向她求婚了呢?我的問題是——跟她在一起,我總是會不由自主想到,她跟我理想中要找的人有差距。不是低了,而是過高了。她和我一樣獨立,內心強大,沒有攀附的習慣,也沒有以男人為中心的習慣。再早幾年,覺得這樣的女生可愛、難得,可如今到了婚姻跟前,才覺得中國男人最裏子的東西――要被依賴,要對方弱勢、溫柔,要拿得住她――是不能碰的。這些才是最要緊的。
“我原來想的是,我不要老婆出去工作,書,她愛念不念,工作,沒必要。但她要熱愛家務,尊敬我和我的父母,燒得一手好菜,園藝插花樣樣門清兒。我要掙很多錢,將老頭老太都接來,買個大房子。我要求很高嗎?我知道這樣的女人是有的,我並不貪心,我並不要求她是女強人——”
“你得失心太強——不是我說,工作學習上,不是件壞事,婚姻戀愛上還是隨緣點兒好。”
“你青島出來的——嶗山吧?也是小城市。我呢,大同。咱們家境都差不多,城市中下等家庭,你獨生子,我姊妹多點兒。你我都明白,從那種小地方打拚到現在憑的是什麽。咱倆八字格外比別人好?不見得吧。不知道你怎麽樣,反正我從小就是這樣過來的。從小我就有贏家心態。不瞞你說,我做什麽都一步有一步的計劃,一步有一步的決心,沒達成一個目標前,我都先用意念幻想達成之後的幸福場麵,然後朝著那個目標猛努力。我就不信戰勝不了自己的出身。我想要全世界的人都來拍拍我的肩膀,誇獎我說:‘你看人家,全憑自己,爬到今天——’”他已經醉了,幾乎哽咽。酒後吐真言,不然我們再怎麽熟,他也不會對我吐露內心的這一麵。
“你也別以為我不喜歡小孩兒。我當然要孩子了,那還用說嗎?等一切都按我安排的、按部就班地上了路,我要生好多孩子,三個剛好,四個不多。最起碼要有兩個兒子,這樣一個家庭的門戶才不算單薄。我的兒子們都要進普林斯頓和哈佛,有女孩兒的話送去念威斯理安,我不要他們像我這樣一天到晚在銅臭堆裏打滾,我要有足夠的錢留給他們,讓他們一輩子不愁吃喝,男孩子去念一門幹幹淨淨的科學,工程也好,化學也好,不許去學商科、學律師;女孩子去念音樂或繪畫,十二歲就要穿著天鵝絨的裙子登台開音樂會……這就是我的人生!我對人生是有計劃的!我跟那種過一天算一天的人不一樣!在我的腦海裏,我能夠清清楚楚看到——20年後,當我的長子從大學裏帶第一個女朋友回家來過感恩節時候,我的家庭應該有的樣子——我們有所漂亮氣派的大房子,雪白的桌布,我賢
我走去過拍拍張大的肩膀。去洗手間絞了一塊毛巾,遞給他擦了擦臉。他還是醉得厲害,我想攙他站起來,他卻身體直往下出溜,我隻好聽任他像個大蘿卜一樣頹倒於其真皮轉角沙發之上。
我打開臥室,在他鋪得整整齊齊的床上扯下一床被單來,出來給他蓋在身上,然後熄了燈,去玄關處穿上我的鞋,悄悄地帶上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