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三十七)
(2009-11-05 13:59:15)
下一個
三十七、
聽到常廣寒自殺的消息,我記得,那是在校門口不遠處盛榮街上,喧囂泥濘的、積雪融
融欲消的早春,修鞋的、修自行車的、賣烤地瓜的、賣煎餅果子的、修眼鏡的小攤一家
家比鄰接踵,廉價書店裏的索尼卡式音響裏在播放《你看你看月亮的臉》,一條稀髒的
無毛棕皮小狗小心翼翼繞過仍在冒煙的煙頭,尋找著可能的被女生丟擲的地瓜皮和地瓜
根。學生們川流不息地在街上走過,笑談,唱歌,吃喝,買書,打情罵俏。我的自行車
紮了帶,放在一家溫州人開的攤子上修著,自己則拐進書店,摘下手套,慢慢踱著,沒
有目的地想挑一本看得上眼的人文類書來消磨時間。
這一天是周六,新學期開學不過兩周。我看著街邊的殘雪,唏噓地想,再等一個學期,
等雪化了,樹葉綠起來,樹上的知了叫起來,隻要再等一個學期……那時我將畢業,有
一份工作,也許在公司的最底層、忙得不可開交還掙不了幾個錢,但我將不再是學生了
,最重要的,不再是她的學生了。我可以返回學校,假裝不經意地與她相逢,請她吃頓
飯,或看個電影,或送束花,老套地開始我的追求。
然而她要結婚了,明日,她將成為別人的新娘——
我的遐想嘎然而止,因為黃四闖進店來,他一把上前揪住我:“王齊,快走!出事了!”
剩下的事我都不太記得了,也許是不願記得。我隻記得那輛自行車沒有取回,一個星期
後回去找,連攤子都不見了——溫州人常常是滿世界流動、居無定所的。
沒有遺書,沒有跡象,但事後的鑒定很清楚,是吞安眠藥死的;尚之聖被警察叫去問詢
過,很快也不明所以然地放出來了。他雖然名譽欠佳,有些這樣那樣的緋聞,但對這樁
婚事沒聽說有要反悔的意思。係裏有跟尚之聖不和的老古董,也未免咕噥兩句什麽“不
是1984年那會兒嘍!”——1984年有校工偷了一隻簡易投影儀就被判20年的——但除了
說聲晦氣,人人都道不出什麽來。
她沒有明顯的敵人,沒有其他的情人,沒有合不來的同事和領導,雖然早些時候受過一
個處分,也已經時過境遷了,係裏本來還打算送她去上海進修的。
“為什麽呢?”我搖晃著常廣寒的肩膀。“你告訴我!”
“你,記得付嚴嗎?”她慢慢垂下捂著麵孔的手。
“誰?”一時間,我的思維短路。
“軍訓的時候。”
“哦,你打傷的那人。”
“那個事故以後,他退伍,到我們那個城市來了。”
“那是個意外嘛,怎麽?”我忽然想起來,“對,我還在係裏撞見他一次。”
“他來還錢。賠償金。3000塊,一分不少,都帶來了。”她苦笑著說,“其實賠償金從
我的工資裏扣除,是學校打到他單位的帳上,再發給他,並不是兩個人直接交付。當時
還沒有付清呢,但他一股腦把整數都還給我了。”
“他後來如何了?”
“又從那個單位出來,下海了。後來在生意剛剛有點起色的時候,又來見過我一次。”
“什麽生意?”
“小生意,五金。他退伍後進的廠是做五金的。從那裏攢了點人脈。”
“發財否?”
“並不發財,但是上了路。又不是大奸,又不是大智,大財怎麽可能?不過運氣還好,
南巡後旺了一批人,要時間踩在點上,做什麽都會賺些的。”
“不太了解他。你知道,軍訓我去得晚。不過聽大家講起——好人呐,又善良又懂事,
還內秀,讀過不少書呢,從那麽苦的家境裏出來。長得樣子很尋常,丟人堆兒裏就找不
出來那種。”
常廣寒不作聲。
我有點明白了。
“他受傷後,我常常去看他。就是部隊附近那家小醫院,你們也去過的。”
是的,我記得,醫院很小,就是一座老教堂改建的二層樓(軍訓地雖非通邑大都,卻是
約一個世紀前德國路德宗傳教的地方),麻雀般五藏俱全,好像連婦科牙科都有。門診
和病房連在一起,很幽靜,幾乎沒有病人,付嚴住單間,我和同學們去時的時候,是事
故後的第二天,他剛剛做過手術,還在麻醉中,我們把水果籃放在桌上,看了一眼在床
邊守著的、如死囚般臉色凝重呆滯的常老師,跟她打了個招呼,就撤了。
“受傷後的第一個星期,我每天都去看他。就是帶著肇事者那種心情去的。有一天晚上
,我給他喂過晚飯,守他到九點左右;營房九點半關門,我必須回去的。但是那天晚上
,他手臂疼得很厲害,於是我把當值的護士叫來,要求給他打了一針杜冷丁。護士去找
了一下,說杜冷丁已經用完了,即使需要也隻能明天才有庫存補充,她給他服了兩片止
痛藥片,建議他保存體力,閉目好好休息。護士讓我在一邊坐著,講話來分散他的注意
力以減輕疼痛。臨走,她把病房的燈給關了,隻留下走廊裏一盞小燈,說是這樣可以使
他放鬆。
“我在黑暗中靜悄悄坐了一會兒,不知道該說什麽。這個人,從我們軍訓來到部隊,
跟我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他受傷後我幾乎天天去看他,他一直都不怎麽講話,我以為
他是傷口痛加心情不好,況且對我有意見,不想理我。我告訴他,我要回去了,太晚營
房要關門了。這時候他忽然開口了。他說,晚一會兒再走。請你,晚一會兒再走。
“他的聲音非常虛弱,我知道他一定在挨著巨大的疼痛。於是我坐在床前,握住他沒有
受傷的右手,他的手背上都是冷汗。他抓我抓得很緊。我伸出手去,撫摸他的額頭,摸
到的也都是冷汗……可是那一刹那間,他忽然平靜下來,一種緊張得令人牙疼般的氣氛
消失了,代之以另一種……另一種東西,像火焰,沙漠,旱地,枯萎的樹苗,三天沒有
喝水的行人……像全世界所有的饑渴……形容不出來…….他……他用右手再次抓住我
的手,慢慢放在前胸,再慢慢滑落下去,月光從窗子裏透進來,照著他的臉,很清楚,
那是一張——懇求的臉。”
許久,我歎息一聲。這聲歎息如同一顆小小沙礫般、被大漠裏無聲的風刮入了沉默的沙
丘。
“不,不是像你想像的……他帶著那麽重的傷……我隻是,隻是……安慰了他……”她
的聲音低下去,“說不上是歉疚,說不上是愛情,甚至也不是欲望,隻是…..他渴,我
有水,於是給他喝了水……就這樣簡單。”
“唷,像《少女小漁》上的情節似的。”
常廣寒停頓下來,陷入沉默。那種沉默使我覺得這件事對她的意義不尋常。
“我說,你不至於因此而有什麽嚴重的心理負擔吧?特殊事件,特殊對待而已。”我寬
慰她說。
即使考慮到她特殊的出身,我也不能相信她未曾遭到過性方麵的索求,以她的美貌。即
使她此前隻有過尚之聖一位男友——而我們都知道尚是怎樣的一個人。
“不,你不明白,我……我以前……從來沒有那樣做過,即使對尚……嚴格意義上說,
我沒有跟任何人真正發生過關係。”她自嘲地搖搖頭,嗤兒一聲笑了,“這話別扭,怎
麽跟某總統的證詞似的。”
我忍不住一樂。
“真的?”我不能置信。
“真的。何必對你扯謊呢,已經是時過境遷的事了。當時,畢竟已經90年代了,我和尚
之聖後來當了教師,但也是從學生過來的嘛。我想,我的問題,大概是一種精神障礙吧
——是姑婆臨終的囑咐像咒語一樣懸在我頭上,對未婚性關係有種生理式的反感。不能
成功,即使想做也做不成功。何況心裏畢竟有掙紮。”
“他呢?”
“起初苦惱,後來就釋然了,有了別人,日子不覺得難過。”
“可不是,很多人天生有這種本事,能把情和欲清清楚楚地分開。” 我不以為然地、
幾乎帶幾分賭氣地說,“但你跟老尚是一筆糊塗賬,好沒意思。就是為了不打破你對姑
婆的誓言,你對尚某保持著處子身,作為補償,又一直允許他在外花花,不就是這樣嗎
?常小姐,你腦筋有問題,就算退回到10年前,也不是西廂記聽琴贈詩始亂終棄的年代
,你懼怕什麽,你想維持什麽,你又躲避什麽?我要把我的同情,轉贈給尚之聖先生,
原來我們都冤枉了他——我靠,聽他這名兒起的,一個高尚的聖人。”
轉念一想,不對,這個故事沒有終結呢。於是我又重新回去訊問她:“後來呢?”
“差不多你也都知道了。付嚴退了伍,去了地方,後來下海。”
“他一回去就找過你嗎?”
“除了送錢那次,沒有。再見麵差不多又是一年多以後了。”
“那麽,他是在等待過上體麵日子之後,階級和經濟上差不多能配上你了,才再去見你
的——離開了PLA,還帶著PLA的尊嚴,難得的人呀。”
“我也這麽認為。”
“你愛他嗎——呃,喜歡嗎?有過傾心的感覺嗎?”
常廣寒臉紅了。
我感慨地說,“和平年代,要不是你打了他一槍,像你這樣的象牙塔居民和他那樣的軍
人怎麽可能生活有交集!付嚴讀舊俄和蘇聯小說,他沒跟你打過保爾•柯察金和
冬妮婭的比方?然而我們無產階級的柯察金為了追求資產階級小姐也下海了!——有過
交往嗎,你們?”
“正式的?沒有。要說了解,還是他在醫院的那兩個星期。直到軍訓結束前,我一直都
去看望他的。在那天晚上之後,我們逐漸能說上些話了。”
“嗬嗬,是嗎,聊些什麽呢?——柯察金和冬妮婭之間?”
“喂,他的偶像不是柯察金,而是蘇聯紅軍的殂擊手瓦西裏。按照蘇聯的宣傳,此人擊
斃德軍四百多人。”
“啊,我還以為是徐良什麽的。”說完我就覺得造次,而且輕浮,軍人跟大學生是不一
樣,不過,也不是說就穿著四個兜製服的人就不配有夢想。我也想告訴她,瓦西裏的故
事後來拍成了電影,名叫《兵臨城下》,其愛情主線就是他和一個美貌的、受過良好教
育的猶太姑娘的故事。但付嚴當時應該是不知道這些的吧,不管怎麽說,這冥冥中有點
天意的意思了。
但是常廣寒似乎沒有介意,她隻是說下去,很感慨,“…….很聰明,內斂的那種。多
數時候,問一句才答一句…..是家境、坎坷和部隊加在一起,訓練出來的本能吧……如
果有機會進大學一定是拿全優的——因為自己做過老師,知道這種學生特別難得。知識
不是常識性的,這一點非常讓我驚訝,也驚喜。二戰史和軍史都了如指掌,通曉無線電
,會下圍棋。”
“算戀愛嗎?”
“不,他後來再沒有任何親昵的動作,也沒有表白過。直到我離開,一直客氣。我當然
也不便說什麽。有時我回想起來,簡直懷疑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為真。但是我知道,我
來,他心裏是喜歡的。隻是天生害羞,自卑吧。”
“你呢?”
“回去後給他寫過信,沒有回複。”
“我是說,你喜歡他嗎?”
常廣寒撥撥頭發,半響,說:“我長大的環境裏,女孩子主動喜歡一個人是丟人的事。
――在我,是有姑婆的原因,但不全是,那個年代是那樣的。”
“慢熱,矜持,驕傲,不敢直視自己的願望,怕人閑言碎語,不是城牆厚臉皮根本休想
跟你們七零女靠近…..這個問題我問第三遍了,你,喜歡他嗎?”
“是,喜歡。”她終於輕輕承認了,“離開部隊後慢慢感覺到的。”
“為什麽不再主動點?”
“說過了,寫了一封信,沒有回音。”
“七零女,”我幾乎是鄙夷地說,“該說你們笨還是該說你們矯情。再愛一個人,你們
還是更愛自己的身份自尊。”
“還有顧慮…..”
“階級。對,這就是你的顧慮。這也是就他當時所感到的,”我輕輕喟歎道。“可是,
畢竟,他還是回來找你了。雖然隔了那麽久。”
“可是我已經快結婚了。”
“跟你那位到處亂睡就不跟你睡的柏拉圖未婚夫?”我翻翻白眼,“你圖他什麽呢?當
年大學裏的窮教師,也許都沒有小開付嚴有錢吧?拖了好幾年才結婚,就是因為在學校
排隊等房子吧?對了,你與尚是走常規程序過來的,你,看中他什麽呢?”
“常規,這個詞用得準確。嗯,常規的校園羅曼斯,聯誼宿舍認識的,他幫我在自習室
占座,我幫他打菜打飯,周末一起去看電影。也聊得來,能一起規劃今日和未來……也
有擁抱,親吻,在我,並不討厭,也不享受…..再進一步就不行了,不是矯情,隻是生
理上非常厭惡,喘不上氣來,幾乎要吐的感覺……至於他這個人,其他的方麵,是聰明
好學上進的,當時還沒有後來的油滑,也沒有跟別的女人隨便上床的德行,已經是學生
幹部……麵麵俱光,唔,情商很高的那種。”
“哦。”
“已有的婚約,輿論,責任……”她大概感覺我語氣裏的嘲諷,加重了語氣,“還有,
我的憂慮。不了解的人,真正深入認識我之後,誰能夠忍受我呢,那方麵?如果一直不
行,至少尚之聖已經習慣,他也有他的辦法。我們以後可以相安無事地生活。”
“大概還有學曆、職業……”我加上去,“恕我直言,這是典型的中國70後女性的心態
。順便說一句,如今的80後早已經拋棄這一套了。雖然付嚴讀舊俄小說,上過軍校,後
來甚至發了點財,作為浙大畢業的你仍然難以接受他。我們理想的愛情框架是青梅竹馬
地在校園裏長大,專業愛好相似,男人事業上要比女人成功一步,但最好也不要高出去
太多,年齡大一到三歲,身高高出10到15厘米,收入高出30%至100%左右——兩倍以上
又太有包二奶的危險了,來自同一城市,門當戶對……咦,尚兄這個函數大致可以代入
你的方程式括號裏,所以你,有權衡吧?”我說完,捶著自己的大頭,啐,還說別人呢
,當年我何嚐不也是顧慮重重,怕人笑話自己是楊過。
常廣寒被我數落得不能出聲。
“你有沒有想過,你跟尚之聖沒有深入的肌膚之親,並不是出於姑婆的囑咐或者生理的
厭惡,而是你——從來沒有愛過他。”
常廣寒一怔,“可是,姑婆去世後,是他讓我覺得有所依托。而且——”
“——而且你們外在上確實是般配的一對。”我微笑給她續上去。“這一點上,你做得
還不如你姐姐,喏,就是嫦娥姑娘。有時候她直白世俗到可笑的地步,但她是敢愛敢恨
的一個人。”我猶豫了一下,說下去,“即使讓我這樣的江湖醫來診斷,也隻能說,你
最多是有輕微的未婚性恐懼和性冷淡而已——出於家庭和曆史的原因。要是碰到一個你
愛、也愛你的人,輕易可以克服的。至不濟,也可以看醫生解決。可惜,有若幹關鍵字
總橫亙在你心上,你放不下。是以可能的幸福從手邊溜走了。”
“什麽關鍵字?”
“般配,外貌,學曆,工作,輿論,處女,從一而終。等等。”我說著,也笑了起來,
“我不是丈八燈台啊,下麵我列舉我的關鍵字。”
“說。
“年齡,師生,姐弟戀。”我清清嗓子,望著她,“噯,你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但坦白說,確實沒有多想過。這麽說有點老氣橫秋的,但我們70後那一代人是
那樣的,心中有階級,有輩分,有社會定位觀,把很多如今看得很輕的事情看的很重…
….”
我加上一句,“對金錢倒是比今人看得稍淡——還沒被經濟大潮徹底洗腦的緣故。”
她莞爾一笑,“不見得是好事。總之,在我心中,咱們就像兩代人,雖然你隻比我小兩
歲。我看你,始終是一個學生,小弟。”
“明白啦。”我悵然歎道,但同時也伴生出一絲釋然,“可是你還是沒有告訴我,壓倒
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