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我步入辦公室。來得早,連排的格子間裏還沒見有幾位同事,然而老麥辦公室的門已經開了。他常常喜歡虛掩著門辦公。也難怪,VP的事情多,早請示晚匯報者成日川流不息,其門關不勝關。這家夥比較懶,平常會比屬下員工晚到半個到一個小時,下班則準點就走,不過外國人員工在“玻璃天花板”效應下,誰能對洋上司道半個不字。
我在電腦椅上落座,打開電腦輸入密碼,屁股還沒捂熱,電話響,是老麥招我,又是神秘兮兮的聲音:“齊,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我沒好氣。這樣不景氣年景,頭兒的每次召喚,都讓人心驚肉跳,如果不想讓我早日心髒病發作,息勞歸主,老大你說話的時候能不能給加點公事公辦的味精呢。
當然還是麻溜溜趕快地去了。
老麥把他的門掩上。而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果然,老麥的表情十分嚴肅。
他整整領帶,上下喉結一動,咳嗽一聲兩聲,表情困難,似乎難以啟齒。
我再次抱著刀片魚上了案板的心情等他打開尊口。油炸?清蒸?紅燒?您動手吧。
“齊,”他說,“這是一個私人方麵的惠助,我現在請求的是。”
我洗耳恭聽中。
“我恐怕你的老夥計James近來精神有點…..有點不太穩定。”
“James?”我大出意外,“
“是的。我理解他中文名叫張孝光。你們是大學同學。”
“他怎麽了?”
“他最近不斷騷擾譚薇和我。譚薇已經換了手機電話,不知為何他仍查到我家的電話,並打了進來。在我們一致封鎖了他打來的電話後,他竟然跑到我家附近,日夜不休地在外等著。時而發出陣陣咆哮。你知道,譚薇和我,下個星期就打算要結婚了。”
完了,我心叫一聲不好,譚薇果然快刀斬麻,跳進了一個新的懷抱。而一向風流自視、床上旱澇有收的老麥,能在短短半個月內決定結婚,自然也是因為這次他真正覺得找到了靈魂的知己。按那位華盛頓的密宗大仙的定義,大概是——來自明朝的一位靈魂知己吧。
“本來以他所構成的騷擾行為,此事我們可以上報警方,警方也可以對他下禁步令的…..但我理解他此刻所感到的某些沮喪,因此暫時不想對他做出過激的事件。此刻由譚薇去勸他退出已經不奏效,她也已經嚐試過,解釋過多次。我在想,也許你可以幫我一下這個忙,幫我——勸勸你的老朋友
“勸?勸什麽呢?”
“費爾潑賴。願賭服輸。他有過他的機會。”
“可是譚薇,”我有點急不擇話了,雙手比劃起來,“你知道譚薇…..耶穌,你不會真不知道吧?”
“我自然知道,她不是一開始就說了嘛!”老麥不以為然。
“簡妮的嬰兒浴?”
“我就知道,我與她,會在某時、某地重逢!”老麥的笑容如同山花開滿原野,“我們期待嬰兒在五個月後出生。” 他舉起雙手,對著空氣打了兩拳,快樂地叫道,“耶!耶!我將要是一個爹地啦!哈!嘿!”
我的額頭冒出汗來。可憐的張大!我要是他此刻也得瘋了。這是中國男人想破腦袋也不得解的一種奇特思路,他人的種子可以當作自己種的?
據我所知,隻有偉大的成吉思汗幹過一樁類似的事兒,但那女人原來就是他的老婆,被敵人虜去,懷著孕回來,生下長子,他甚是疼愛。此外就是金庸小說裏的完顏洪烈大叔,一位不世出的情種,好爹,兼惡人,南宋的大敵人。
唔,結論很顯然,隻有沒受過我們偉大的中華文明熏陶的夷狄們才會幹出這種不撒種就收獲的涼快事兒!俺們張大受了累,您豐收,缺不缺德呀?
我定了定神,“James他到底要做什麽?”
“他要求與譚薇複合。”
“他倆何時分手的?”
“咦,你倒來問我。譚薇初懷孕時他們已經分手,你不知道?”
“他是求過婚的!”
“譚薇沒有當他認真。他們早已近兩個月沒見到對方。”老麥詫異地說,“你不會真以為他當時想跟她結婚吧?我還以為你很了解這位仁兄。譚薇說你們很熟的。”
我扯了一把椅子坐下,不顧老麥是頭兒的事實,將他也按入一張黑色軟真皮沙發,“John,”我做出推心置腹的懇談狀,“為譚薇,你打聽過我兩次,我都記著呢。你,真的是在林肯打球那次,碰到譚薇的?”
“我起誓。一見傾心。”他神色認真。
“老周的妹子呢?你那位美國麗人呢?”
“美國麗人?”
我用手指在空氣中畫個桃型臉的樣子,老麥立刻明白了。“均已分手。已經是ex們。”
我很想告訴他,您跟敝國之故總統蔣公,很有一拚。但現在不是扯閑篇的時候。
“John,譚薇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斟酌著措辭,試圖以情動之,“當年我們在哥倫比亞大學舞會上相逢,我也未嚐不覺得她非常值得一追。可是我的兄弟先看上她,她對他也有點來電,我很容易就放棄了這個念頭。你看,我們中國人常說的,你這樣的中國通自然知道:朋友友,不可友;朋友妻,不可……”
老麥皺著他困惑的眉,“孔夫子說的?……”
“雖非孔夫子所說,但是非常雄辯的一個道理,不是嗎?”
“你想說明什麽?”
我忽然泄了氣。我想說明什麽?因為我王齊與張孝光是哥們兒,故你老麥不得動張孝光的馬子?且不要說老麥是上司,本無與我拍肩膀的交情,就算有,我能對老美解釋清楚什麽叫秉燭達旦,什麽叫賢賢易色,什麽叫“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嗎?就算能解釋清楚,我有資格迫使人去信服嗎?就算能迫使人去信服,這一套又真的令人信服嗎?
我一下灰了心,再開不得口。我從來沒有如此地感到過作為一個文明的負載者的挫敗感。這不是張大一個人的挫敗。
老麥拍拍我的肩,“齊,我還有一個個人方麵的惠助想請求於你。”
“說。”我懶洋洋地。
“我們的婚禮已經初步訂好了。下周五彩排,周六正式婚禮。但四位伴郎中,有一位今天早上剛剛通知我,他下周要飛東南亞出差,我想請問你可否賞光做我的伴郎?”
“John,”我苦笑著說,“你了解我的位置,這是萬萬不合適的。抱歉。”
老麥眨了一下右眼,歪著頭,“我的婚禮預算中,有專款為每位伴郎買套阿瑪尼西裝。”
“夠了!別勾引我。”我憤然道。
“那年我在重慶公幹,去觀覽過一處著名的建築,聽說49年以前,裏麵關了一些人,基本上都是像你這樣有骨氣的。”
我陰森地說,“諷刺之極,該處叫中美合作所。你看我會跟你進行中美合作嗎?”
“不抱希望。可愛的齊,你不是沒有一點‘不爺兒’的脾氣的。”老麥十指交錯,指頭們彈著自己的掌麵,笑眯眯望著我。我們一直用英文交談,但 “不爺兒”這個詞匯他是完整清晰地用中文說出來的。“不爺兒”,乃為《中國可以說“不”》之大爺之謂也。此書於1996年在中國大流行。真是棋逢對手,我氣得牙都癢癢。
“對了,你的‘最好之人’是誰?他得到什麽?”
“他?我一個鋼蹦也不會花他身上。我和克裏斯本科在同一間兄弟會,一起經曆過上千次爛醉。他曾趁我爛醉,拿剪刀剪掉我的馬尾辮,並將我的頭製作成‘朋克’,是可以饒恕乎?”
我翻翻白眼,“你還留過馬尾辮?”
“人不荒唐枉少年。——且說那隻質地優良的馬尾,克裏斯將其賣給城裏的‘菲利普父子假發專營’,得款27美元,立即變成啤酒和披薩進入他的胃,我一口未得。齊,你仍認為他應得多於一記老拳的待遇嗎?”
“顯然不。”
“就是嘛。”
“老麥,你不介意我問問,你是怎麽
“怎麽,回去講給
“不,汲取經驗,以資個人將來之用。”我違心地說,有點臉紅。
“嗬嗬,說了也無妨。我帶她去了帝國大廈頂樓,事先買了15隻氫氣球,每隻上麵畫了一個字母,組合起來為‘嫁我好嗎?’,以小費事先打理了一位經理,他在一個約定的時間托著氣球走近我們,將氣球交給我…….然後我戲劇化地一轉身……注意,那些球們隻被單麵地寫了字母。”
“嘩,這麽老土。”
“土了點兒,是哈?” 老麥羞愧地說,“本來想帶她乘直升飛機來著,然後將氣球漫空撒出去……。我擔心她的身體吃不消飛行的顛簸。”
“戒子呢?”我的本意是問他是如何拿出戒子來的那段情節。
誰知老麥誤會了,“也很樣板。稅前三個月的薪水。”
我心中暗暗“喲”了一聲。以老麥那麽高的工資,譚薇還不得戴上張麻將牌!我徹底服氣了。也罷,張兄孝光,你也算輸在明處。
我站起來身來。老麥為我打開門,“如果你實在不願接受做伴郎的請求,那麽婚禮務請賞光。帖子我明天讓瑪麗亞送給大家,自然,如果你實在不願去,我也不能堅持。”
“我再考慮吧。”
“謝啦。”
我慢慢踱回自己的丘比克間。
真他媽是個棘手的燙山芋,我怨誹地想到:這天殺的張大,為何老子屢屢需要出馬挽救你著火的屁股,而這次,不挽救你,老子自己的屁股也要著火。
我一屁股在電腦椅上落座。掏出手機,開始撥張大的號碼。鈴聲滴鈴鈴,他不接聽,直接進入留言,我在“滴”的一聲後暴喝:“晚上九點以後別出門,在你窩兒裏蹲著!”
老印穆罕默德·拉茲真不是個有眼力價兒的。他完全看不到我在萬般煩惱中,噌噌跑進我的隔間,倚著五合板的牆,抱起雙臂,問我:“齊,你有一分鍾?”
“說呀。”你都倚我牆上了還問我有沒有一分鍾,廢話不是。
“你有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他忽閃著困惑的、並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最近有一家英國公司寫email給我,表示他對我履曆上的一些專長感興趣,同時又了解到我還是稀有雙語人才——我的母語是旁遮普語,現在他們有位不通英文、隻懂旁遮普語的項目經理要來紐約開會,此人是受到旁遮普當地某公司的資助,英國這家公司呢,隻管為他聯係開會和旅行事宜。因為其所洽談項目與我的專長又吻合,所以英國這家公司希望我能為此人出任翻譯。共14天,每天3小時,並要我自己提出每小時標價。”
“還有這等好事?”我奇道,“你在哪個網站放的履曆?”
他嘟嘟囔囔說出一個著名的業餘翻譯工作者的網站。
我搖頭,老印真是不怪有這樣糟糕的名譽,他們淨幹這種雞鳴狗盜的勾當。他這樣隨便攬活兒做,與公司政策和移民法都是不符的。我將食指在脖子上比劃了一個殺雞的動作,穆罕默德鬼鬼地笑。笑容裏羞郝與狡猾皆有之。
他接著說:“於是我回信標了價。每小時80美金。對方一口就答應了。”
我愈發奇道,“你狠。真能獅子大開口。然則你哪有時間去陪這位來自旁遮普的家鄉同誌呢?”
“每天3個小時,工餘夠了。他們對時間的要求也很彈性。”
我飛速地運算了一下,“3360美金。美差呀你!問問他們有敝國的項目經理來開會的否?敝國語言統一,本人可以勝任為從黑龍江到雲南來的任何客戶做翻譯。”想想這廝又懂什麽黑龍江雲南,忙修訂了一下,“呃,從跟老毛子接壤處到跟越南接壤處。”
“問題怪就怪在這裏。” 穆罕默德搓著手,“他們堅持說,要一次先付清我6000美金支票。”
“什麽什麽?!”我扯著自己的耳朵,“什麽地方如此錢多?人傻?”
“因為這位客戶拿的是旁遮普公司的讚助,他的讚助人出了一張美國銀行認證的支票,包括此人的食宿和飛機票,外加翻譯費用,共6000美金。英國公司認為既然這張支票在美國存入最方便,那麽最好由我先代為收下。”
我說,“好事呀。但,其糟處在於,這繡球怎麽不砸我頭上呢?”
穆罕默德說:“他們打算把支票先寄過來,隻要我答應做一件事,收到支票後,存入銀行,然後將6000減去3360的餘款,即2640美金,用西聯匯款給匯至英國。”
我漸漸覺得不對味,“這約翰黃牛天真了吧?你要不匯,他們能怎麽樣?”
“所以我也覺得疑疑惑惑。所以過來問你有沒有碰到類似的事。”
“我沒有過。穆罕默德,你真的想賺這個錢是不是?”
“自然。”
“你會把餘款匯回去嗎?”
“我希望能跟他們建立長期的合作關係。我會守信用的。80美金一小時十分豐厚了,我也不想多貪。”
“西聯匯款收很高的傭金你知道嗎?”
“是嗎?多高?”
“具體多高也不太清楚。你最好網上自己查查。”
“我這就寫信去問。如果他們同意將傭金部分也補賠給我,這就說明他們非常有誠意做這個生意,不是嗎?”
“應該是吧。”我說。但心裏卻覺得哪裏不對勁。
穆罕默德高興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