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我醒在自己的床上。昆士老區那套破破爛爛的一室一廳公寓裏,我那寬闊無邊的king size大床,床上厚厚的鴨毛被,三個摞在一起的大枕頭,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所能撤退到的最舒服的角落。我就在這個角落裏睜開了雙眼。
有如每一天必做的第一個條件反射的動作,我摸過床邊的鬧鍾。天已經蒙蒙亮了,沒有開台燈,我讀出指針:五點五十四分。我起身,窸窸窣窣中找到我的手機,打開掀蓋,液晶屏清清楚楚讀出:
什麽什麽!我才睡了不過7個小時?我以為棋盡爛柯,曲終三世,我已經離開人世萬年之久了,誰知還不及我常規睡眠時間的8小時!然後我想到一枕夢醒而黃粱熟的故事,不覺頹然在電腦椅邊坐了下來。
夢中的一幕一幕,曆曆關情,我都記得很清楚。突然,我激靈了一下,向大床撲去,撥拉開枕頭,掀開鴨毛被,試圖尋找前夜臨睡前我閱讀的舊版《聊齋》,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了。我不氣餒,再接再厲地掃蕩床頭、床腳、床邊、床底,還是沒有;我把鴨絨被抱到客廳的沙發上去,索性一把將床單扯開,沒有!我將床墊挪開,沒有!我將床架徹底翻了起來,還是沒有!一張紙片都沒有!
我抱著自己的大頭,痛苦地思索著,心內像長了一個大洞般淒惶得厲害。想了很久,我認為我是餓了,於是去廚房做了一杯熱牛奶,在冰箱找到一隻三明治,拿到手中,慢慢啃著。
也不壞呀!我對自己說。阿波羅機組回來都先經過隔離期,當猴子似的關三天,才給放出去見人呢,你看,俺也不打折扣地奔了場月,現在咱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汲上拖拉片子就能出門。
“喲!”我忽然拍了下頭,對了,要緊的,有一件事,我必須馬上弄清楚。抄起手機,我撥了鄭園園的電話。
鈴聲響起。一聲,兩聲,三聲…..沒人應答。我的手心攥出了汗。
終於,電話響到第九聲的時候,我聽到一聲睡意惺鬆的哈羅。
懸著的心落到地上。“園園,是我。”
“聽出來是你了!我這邊才半夜三點呢!明天還有考試,我說你不能發發慈悲,別搞午夜凶鈴那一套?”
“不成,我心裏難受。我耳朵借你使喚多少次了?你的也借我用一次吧。”
“行…….啊。那你就說。”
“晚上睡得好嗎?”
“你大半夜的打電話來就是問這個?”她氣呼呼地反問,聲音從困意惺忪變得清楚起來,“睡得當然好了。死沉死沉,黑甜無夢,直到你的凶鈴響起――到底有何貴幹?”
“忽然想起來查個房。看看你蹬被子了沒有?”
“萎縮,不就是想看看我這裏有男人沒有?”
“就算萎縮一把了。有嗎?”
“有個鬼呀!”,園園哭笑不得地說,“你當我是你啊!左一個右一個,三個月內換了倆女朋友,‘王齊失戀陣線聯盟’初成規模。”
“呔,顧婉那張嘴!”我鬱悶地快死過去,“哪壺不開她提哪壺。”
“萬嘉敏其實還是我師姐呢――雖然我沒見過她――我來的時候她已經走了。化學係的人後來都還常說起她。”園園打了個哈欠,像是徹底清醒了;她大概以為我今夜忽然心情難受,需要聽聽故舊的消息,故此振作起來陪我聊天。這家夥真是女的裏麵少有的憨實人。
其實我隻是想確認她沒事而已。但她忽然說起萬嘉敏,又讓我欲罷不能。
“說什麽?”
“說她人很漂亮,跳舞唱歌樣樣精通,忽然失了一場戀,結果像換了個人似的,戒絕了一切娛樂活動,發奮圖強,半年之內就考到哥大去了。――你在紐約沒見到她?”
“我知道她去哥大了,但聯係,沒有。”我臉上發燒,搖著頭。
“聽顧婉說,丁臻先轉學去了芝加哥一個普通學校,後來改MBA,進了西北。”
“我真不知道她去西北的事兒。後來都斷了聯係。”
“幹嘛斷了聯係?”
“沒臉聯係!好不好!” 我惱羞成怒,“別問了!再加上你,加州伯克利,”我咬牙切齒地說,“鄭園園,你這個同誌怎麽就不會從光明麵看問題?我容易嗎?一個媳婦兒都沒搞定的光棍兒,三場戀愛輸送了三個名牌,給國家的留學教育事業做出了多大貢獻!我得教育部頒發的獎章了嘛我?”
“嘻嘻,我還告你件事兒,別嚇昏過去啊。我在這兒接新生接到過到一個女孩兒,姓陳,名小婷。她申校申了很多年,沒成功,後來在國內讀博了,上海醫科大,這次來是訪問學者身份。”
“天啊,我他媽這是一種什麽病毒啊?”我哭喪著臉說。“天可憐見,我這衰人,當年中學都沒考上本市名牌青島二中,在指哪兒衰哪兒的一係列挫敗中,從小到大一直鬱鬱不得誌地念二類!怎麽女的一跟我沾點兒…..好家夥,不管是曲線救國也罷,直接升級也罷,你們、你們通通都進了…….”
“別哭天搶地啦。你要覺得浪費了你那傳染性病毒,就幹脆辦個常春藤新東方。”
“惡毒女!你跟顧婉就沒學點好兒!顧婉說我什麽啦?”
“她說,‘王齊以前談女朋友,一直有點心氣兒不定的樣子。跟心裏還掛著什麽似的。’”
“還有呢?”
“還有就是――‘不過他對你還是很認真的。’”
“還有呢。”
“她說你人挺地道的,讓我好好把握。”
“你看,你咋就不聽那金玉良言呢?”
“心裏有點小陰影唄。前任係花師姐都跟你崩了,我既沒那麽漂亮,人又傻呼呼的……”
“哼,你還知道自個兒傻乎乎,一點兒不傻呀。你不知道其實我多喜歡你那傻呼呼…….”
“丁、萬兩位漂亮小姐呢?”
我沒接她的話茬,“你不一樣。雖然你洗完的襪子從來都不能配偶,圓白菜能給當成大白菜,開車動不動就逆上單行線,有時候拿我當人工洗碗機使用…….還有――別生氣啊――身材太平,從不化妝,一點兒不會打扮自己,過了秀蘭·鄧波兒的年齡還留著個短發小卷毛,你不知道你那種漆黑的天生卷發、要是留長了、長成像吉普賽姑娘那種齊腰大波浪該多迷人!但,鄭園園同學,在你那罄竹難書的缺點之下,掩藏著一顆質樸、實在的心。我向你求過婚――遭據,沒有向她們…….這裏麵自有道理。”
“狡辯!”園園笑道,“為了把你的狡辯圓成起來,給說說俺罄竹難書的優點吧?”
“你嘛――唔,從不耍小性兒,搞敵進我退,敵退我進那套,在男人的難堪處掐巴人。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光明正大。從不威逼利誘盤問我的過去情史,電子郵箱給你密碼也沒什麽可擔心的…….你GRE能考2300,用三分錢的圓珠筆都能寫那麽一筆漂亮的魏楷小字――你肯定也會寫毛筆字的吧?沒見你秀奧夫過。在實驗室兩點做完實驗,不叫校車Escort、也不叫男的Escort,自己騎車回家……被人沾點便宜也無所謂,有大將風度。還有,幫助人而不市恩…..對了,那陳小婷,後來你肯定也沒少幫她,不然怎麽熟到交換戀愛史?”
“嗯,她新來,沒車。帶她買菜熟起來的。”
“你越來越像老尹了。”
“應該的。咱做新生的時候受過多少人幫助。”
“結婚了沒?”
“誰?――噢,她。沒有。單著。”
“和我一邊兒大,不該還單著啦。”
“她有個讓人頭痛的家庭。父母都很強勢,又都拚命要控製她,不放鬆她走開一步。訪問學者不過為期一年,還是把父母都辦了出來。兩老時刻不停地吵,有時候開車帶著她們一家出去買東西,在商店裏兩老都吵翻天,惹一堆圍觀的。福建長汀話,我是一句聽不懂,隻覺得動靜怪恐怖的……小婷經常氣得腦門兒疼,有時候打電話找我訴苦。”
“我覺得你這兩年為什麽長大懂事了,好像跟見到、經曆一些人生黑暗麵有關。以前家境實在太順溜了。”
園園長長歎息一聲。
“噯,最近怎麽樣?”經過以上鋪墊,終於可以切入正題了。
“什麽怎麽樣?”
“跟你那位家屬。”
她靜了下來。電話裏聽到“嘩啦”一響,大概是把什麽東西砸倒了。
“喂!喂!”我窮叫喚。
“沒什麽,不小心把床頭一個杯子碰倒了。”她的聲音鬆懈下來。“散了。分手了。”
“什麽時候?”
“一個禮拜前。”
“聽你精神還好。”
“不然怎麽樣呢?滿世界哭去?自己都為自己覺得怪沒意思的。”她籲出一口氣去,“最難過的時候,已經過去。”
“過去就好。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一個新生命賦予了婚姻以嶄新的含義,一個拐了點彎路的好丈夫又重新回歸家庭了。”
“不失為喜劇結局。”我敲打敲打她,“你想想看,同樣的事,發生在你身上,可能就變成悲劇。”
“說得對。”
“你看,你也不是不聽勸的。”我說,“當時怎麽不找我?”
“你哪隻眼睛看得上這些亂七八糟的。”
“我有那麽道貌岸然麽!”我笑笑,“一個人能讓另外一人死心塌地愛一場,他總得有點超常的好處不是?要俺們這種人,泡MM就跟彈弓打大棗,有一杆子沒一杆子的;人帥哥的殺傷力,那最損也頂一衝鋒槍。”
園園不語。也許是傷心了。
“噯噯!別小心眼兒啊!我沒那意思,說你好色!你要不介意,就說說他到底哪裏好來,讓咱們也理解理解。”
“你記得小時候的情形?幼兒園….小學一二年級?”
“記得。”
“你當時什麽樣兒的?”
“我?無法無天,上房揭瓦,踢天弄井——這些形容詞我都能包圓兒。屁股上就是我老爸掛笤篨疙瘩的地方。完不成作業,老師能揪耳朵揪到地心引力不起作用——怎麽啦?”
“你挨了打又怎麽樣??”
“我?皮實著呢。打了就忘,忘了就錯,錯了再打。一星點兒仇不計,天天傻嗬嗬的,玩兒,闖禍,忘寫作業。沒辦法,氣質!我就天生擁有那種讓辛勤的園丁和慈祥的老爸一見就手心兒起癢癢的氣質!”
“你知道麽,除了你這樣‘正’調皮的,還有一種小孩。有種乖巧、可人疼的神氣,要什麽,自己不用主動說出來,大人一看他的樣子,什麽都肯給,犯了天大的錯兒也讓人舍不得動手打一下。”
“你是說家屬哥哥天生就具有那麽一種含蓄可人的氣質?”
“嗯,可以打這麽個比方。”
“即使落魄,你隻覺得他胸襟未展,不覺得他潦倒。女性的同情豐富泛濫……碰上了連三峽水庫都關不住……嗚,我再也不要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地做人,我也要‘很受傷、很受傷’!” 我悲憤叫道。
“兄弟,‘很受傷’也是要講點天分的。”
“嗚!”我嗚咽,“還有沒有天理了?!”
“節哀,節哀——。哎,說來說去你還是沒告我,到底什麽事兒,深更半夜地要打電話?”
“沒啥。閑著也是閑著,本來心裏有點難受,聽聽你聲音就好多了——你說昨晚睡特沉?”
“嗯,特沉。睡眠就跟一塊黑布似的,什麽都沒有。奇怪,如果平常突然給人從睡眠中叫醒,一定能記得不久前的夢境的。今天是什麽都沒有。”
我放心了,再寒暄兩句,就收了線。
掛了電話,我盤算著,我要在Annex大集開門前,一早坐地鐵去它門口候著,備不住就又撞見蒲老了呢?但馬上意識到,不對,今天是他媽星期三,集不開門不說,老子還要上班。時候倒是還早,但我還有一堆事兒排在眼皮底下,譬如,昨晚睡得早,我還沒準備好今天的午餐飯盒呢。上班前兩年,我一直在外麵吃,其實那些喂兔子的生菜色拉,吃得也著實倒胃;近來打算,即使不結婚,也要供個小房子,因此節蓄成為第一要務。提著午餐盒,晃晃地坐在地鐵中,常常讓我以為時光倒流,我又回到了擠電車、帶中飯上學的初中時代。由是感慨因之:一輩子到現在,沒多少長進呀。
拍拍自己手中的麵包屑,我先將大床的零部件一件件裝回原處,重新鋪了床,把鴨毛被抱了回來,給大枕頭們拍鬆;然後去廚房煲上米飯,開旺灶火,炒油鹽豆芽一碟,煎荷包蛋兩枚,配上我此前燒好儲存在冰箱的紅酒牛肉,與熱米飯一起徐徐裝入飯盒。又將飯盒裝入帶拉鏈的棕色午餐盒。燒飯,本人還是有兩下子的,因為“洋裝雖然穿在身,此胃依然是中國胃”嘛——沒有辦法,誰讓饞呢?饞人就算懶,也不能屈著自己的嘴麽。
OK,中午這頓算有著落了。可是下頓呢,下下頓呢?我瞅著自己的便當,一股無名火“騰”就鑽上來、恨不能就手拿鍋鏟給自己來一家夥:長生不老之類的片兒湯兒就罷了,你說我當時怎麽就不抖抖機靈,將翩翩和花城兩位姑娘剪芭蕉葉子的本事學回來呢?學回來,我搬芭蕉園子裏住著去,咱想吃蘇東坡就蘇東坡,想吃左宗棠就左宗棠,想紅糖來紅糖,想白糖來白糖……不光食物吧?她倆那剪刀一動,什麽都能變出來哩!平日缺個針頭線腦的,動動剪刀就有啦;要是趕上微軟推出新版Xbox,任天堂出了新遊戲,備不住我連“最好的買”、“電路城”都省得去啦。
一邊咒罵著自己,我一邊洗臉刷牙刮胡子,一切弄齊活兒,時間已經7點半。於是我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