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三十四)
(2009-10-30 11:54:13)
下一個
三十四、
喝高了以後就有這點好處。周圍的一切都暖洋洋、粉嘟嘟、迷蒙蒙起來,像是被添加上
了photoshop的暖色朦朧濾鏡。如果說自己有什麽感覺,那就是一種無以名之的痛快淋
漓的瀟灑感。
――杯子又空了,我順手抄起筷子,敲敲杯沿,自我感覺這剖絲最不濟也得是令狐衝揮
舞獨孤九劍的水平。
師父在發呆中,尚之聖也在發呆中。唯有嫦娥姑娘,麵露恨鐵不成鋼的憤怒,狠狠地給
我傾了一注酒水,“喝吧喝吧喝死你!”
“喝杯酒罷了,姐姐緣何憤恚?”我大奇。
“什麽什麽!喝杯酒――罷――了――?”嫦娥杏眼圓睜,柳眉倒豎,“你這叫牛飲!
知道不!庸俗的人們啊,為什麽,為什麽!即使我逃到月亮上,仍然不免要見到這些沒
品位的俗人!蒼天啊――”
我登時從自我感覺良好的神壇跌落。趕緊把杯子裏的酒都倒了。“姐姐!姐姐慢哭!你
告訴我吧,該怎麽喝酒才是正確的?你兄弟粗拙,願姐姐有以教我。”
“聽著!蘭姆,要配氈酒和湯力水;純白軒尼詩要加蘇打水;龍舌蘭須配檸檬和鹽;至
於伏特加,哦,那讓人聯想到一片蒼涼的西伯利亞的伏特加,喝的時候,一定要泡一根
野牛草在杯子裏。”
“姐姐教訓的是。除了喝酒,兄弟我對姐姐的整個人生情調都是很敬仰的,姐姐能不能
再撥冗點撥兄弟一二?要求不高,就給俺說說――平時該讀什麽書,吃什麽東西,有什
麽的行為,才能成為一個像姐姐那樣高雅的人?”
“我雖不是世上最高雅的人,大約當你的老師還當得過,”嫦娥高興起來,拉拉椅子,
向我湊近了些,“看在你虛心向學、又不是朽木不可雕的份兒上……,嗯,先說這個,
你,吸煙嗎?”
“不吸。”
“連煙都不吸,我們怎麽開始呀!”
“以前吸,戒了。沒轍,米國那疙瘩俗,姐姐你也不是不知道。抽煙的淨女的,男的好
這口淨挨白眼兒。”
“誰讓你到群眾中去吸啦!傻兄弟,小資吸煙僅限於如下場合:獨自等車的、夜色彌漫
的街頭,深夜電腦前的冥想――佐以咖啡更佳,淩晨、對遠方的他――或她――思念之
胃痛時分,燈光昏暗的法國梧桐樹下……”
“哦……”我恍然如有所悟。
“吸煙的姿勢,”嫦娥抄起一隻筷子做示範,“以中指食指前三分之一處夾煙為最佳,
吐煙姿勢一定要優雅迷人,永遠不要――吐煙圈!點煙,記得!用火柴!實在不得,退
而求其次,用‘zippo’打火機,永遠不要――使用一次性打火機!至於抽煙的品牌―
―”
我迅速地接上,“總之,紅雙喜是不行的。”
“好聰明的孩子!Bien Garçon!”嫦娥喜氣洋洋,“來吧,幾個腦筋急轉彎題
。預備,聽好了啊――旅遊:中國境內,你去哪裏?”
“拉薩!”
“答對了!旅遊:法國境內,你去哪裏?”
“普羅旺斯。”我看著她期待解釋的目光,“而非巴黎――因為、因為……你不需要喧
囂的紅塵,卻隻想在南部,一個被薰衣草的紫色所包裹的小鎮,死在愛情的懷抱中。”
“答對了。美國退伍軍人節,感恩節,五一勞動節,你過那個節?”
“五一勞動節!”
“原因?”
“生為小資,你必須表現出對粗糙的美國文化的強烈鄙視。”
“答對了。下一個:你有一個相愛的女朋友,你們倆未能終成眷屬,為什麽?”
“姐姐,這題怎麽也得給兩個都算對的選項吧?”
“好吧,兩個就兩個。”
“答案一:我出車禍得了失憶症;答案二: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完全正確!瞧!什麽叫一點就通!什麽叫天生的小資素質!”嫦娥站起來,攤開兩手
,不停抖動,欣喜若狂地向從呆想中逐漸回過味來的師父和尚之聖兩人感喟。
“得得,嫦姑娘,”尚之聖說,“回頭有的是時間,你慢慢調教這傻小子不遲。將最後
的一點懸念給俺們抖了吧,你――不,您――到底是怎麽來的月亮?”
師父雙手撣撣袍袖,也正襟危坐,豎耳側聽。
“那個晚上,”嫦娥坐了下來,輕輕皺起了眉頭,神情遼遠,思緒仿佛飛到一萬年之外
,“在那個人去樓空、漏下四鼓、長夜漫漫、不能睡眠的晚上,耳聽窗外的秋風蕭瑟,
眼見床前的明月皎潔,我淒然地看著這個人去樓空的家,時間在漏下四鼓,啊,如此的
長夜漫漫,可是我不能睡眠……”
“好了好了,這些舞台布景我們已經知道了……”
“我拿起了我心愛的作家、小資精神領袖莊下秋木的一本小說――《跳!跳!跳!》,
百無聊賴地讀了下去。”
“就聽說該小日本在北歐一國家當伐木工人時候寫的一本回憶錄挺招群眾待見的,沒聽
說什麽什麽跳啊蹦的!”我不解地問。
“噓――嗤――!”另外兩名聽眾厭惡地“噓”著我,要我噤聲。
“在第一章,作者回味曾經交往的一位女友。所有涉及到月球的字句,計有如下這些――
我眼望雨簾,試想自己置身何處,試想何人為我哭泣。那恍惚是極其、極其遙遠世界裏
的事情,簡直像是發生在月球或其他什麽地方。
而她卻不管這些,隻是同我睡覺。每個月兩回或三回,如此而已。在她心目中,我怕是
月球人或什麽人。‘嗯,你不再返回月球了?’她一邊哧哧笑著,一邊赤條條地湊上身
子,把乳房緊貼在我的腹側。黎明前的時間裏我們常常如此交談。
‘不是說和你在一起感到心煩,隻是恍惚覺得空氣變得稀薄起來,簡直像在月球上似的
。’
‘去和月球上的女人結婚,生個神氣活現的月球人兒子。’她溫柔地說。
天快亮時,我獨自呆呆望著月亮,心想這要到什麽時候為止呢?不久我還將在什麽地方
同其他女子萍水相逢吧?並且仍將像行星那樣自然而然地相互吸引,仍將渺茫地期待奇
跡,仍將消耗時間,磨損心靈,分道揚鑣。”
她說完這些,忽然停滯,沒加一句置評,也沒有一言解釋。餘音緲緲,回蕩在寂寞的舞
台,終於,連餘音也消失了,寂寞歸於寂寞。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甚至沒有人呼吸。“靜海”的靜,此時如同一個投繯者最後清
醒時分所感受到的脖頸上的繩索,有一種絕望而窒息的份量。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幾萬年,我聽到自己清清喉嚨,“姐姐剛才說,這本書的名字,叫
《跳!跳!跳!》?”
“是的。”
“姐姐是在哪裏讀此書?”
“我家的沙發上――布藝轉角沙發,宜家買的!”
“不用解釋,關於姐姐家裏的家具從哪裏買,我絕對、絕對、不作第二家想。您一定還
有一盞水晶台燈,是鐵芙尼出品,”我疲倦地擺擺手,“要說的不是這些。想問的是,
姐姐……可曾做了什麽……動作?在……離開沙發之後……?”
嫦娥眯起眼睛,微笑從眼角透出,她放鬆地往後一倚,身體險些懸了空,不由喪門著臉
怪叫道:“靠!一萬多年了,老吳那顆桂花樹還沒砍下來!跟他說了多少遍!一個沙發
都搗鼓不出來!至今還坐著這個沒靠背的石頭圓墩子,他媽的晦氣!”
“跳!跳!跳!……”師父嘴裏咂摸著這幾個字,狐疑地看著嫦娥。
“別費神猜啦!”我心裏罵道:怎麽那麽不開竅。我站了起來,從桌麵上撈起一隻吃空
了盤子,抱在手中,從桌子旁退開一步,“喏,這,就是那本小說,俺姐姐手裏抱著它
,心裏想著她的日本偶像――莊……,就是那誰!那北歐的伐木工人!然後,一、二、
三,嗖!她就是這樣上來的!”――我比劃著連跳三次,“對吧姐姐?”
“事情就是這樣的。en effet。”嫦娥終於承認了,“我知道這聽起來與你們所知道
cliché很不相同,我也知道這是非常déplorable,mais…..”
“喂喂!”尚之聖抗議,“在座的沒人懂法語!”
“相較於法語美麗如絲綢般的語感,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糙口簡直就是……,簡
直就是——金剛砂牌衛生紙!”嫦娥大為沮喪,口不擇言地說。
“姐姐,其實你根本不必那麽勞師遠征,”我忽然有個想法,“你知道嗎?其實除了月
亮,還有個地方你完全可以去。”
“我知道,”師父說,“魁北克。”
“魁北克雙語呀,你想拿金剛砂牌衛生紙惡心死俺姐姐嗎?我說的是北非的阿爾及利亞
。嘿,姐,別看人家皮膚黑,戴頭巾,沒準兒體味衝腦門子,可是要論那一口阿拉伯味
兒的法語,絕對不帶打磕倍兒的。”
“得啦,別跟嫦姑娘開那些不著四六的玩笑了。咱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故事也聽了
,時候不早了,還得趕回去,趁著還有時間,不如讓嫦姑娘帶我們……四處參觀參觀?”
“參觀?當然沒有問題!”嫦娥說。我們三人欣喜地互相對望一眼,“不過到時間了啊
!”
“到什麽時間了?”
“我的瑜珈時間啊。你們難道不曉得?”
“我們……”大家都語塞,“你做瑜珈?”
“你以為哪?你們在地球上,在那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寧靜夜晚,你們抬眼望去,看
到明月皎潔,瓊樓玉宇,桂花婆娑,嬋娟起舞,忽然,一片浮雲飄來,天昏地暗――那
就是我該做瑜珈了。”
“哇,真的?那麽天狗吃月亮是什麽情況?”尚之聖問。
嫦娥曖昧地笑笑,臉有點紅。“啊,真的到時間了,失陪!”
她說完這話,原地坐了下來,閉起雙眼,雙手向後打開,慢慢抓住雙腳。吸氣,屏住呼
吸,以腹部為支撐點,將腿、頭、胸慢慢向上抬起。她已經完全進入狀態。
“怎麽辦?”剩下我們三人,麵麵相覷。
師父先表態,“貧道想再去看看阿姆斯特朗和奧爾德林的大腳丫子印。貧道對阿姆斯特
朗的崇拜那就別提了!嘿,‘祝你好運!高斯基先生!’無量天尊!這簡直太酷啦!”
“您老到底是說阿姆斯特朗還是高斯基?”尚之聖在一邊不明白。
“廢話,當然是高斯基!”師父很鄙夷對方轉不過彎子來,“阿姆斯特朗上了月亮,高
斯基太太還有什麽可推托的?高斯基這下美死啦!去看一眼阿姆斯特朗的腳印,以後準
保交到高斯基的好運!”
“我也去!”尚之聖急不可耐地說。
他倆雀躍著走了。
我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下、廣舒玉臂、輕扭蛇腰的、禪定中的嫦娥姐姐,想到另
一位善舞而體態豐肥的著名網絡姐姐,搖搖頭,慢慢地從這一桌殘筵旁踱開,踱開去,
慢慢走向另外一串我所不能預知的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