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二十七)
(2009-10-15 09:2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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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向那人語處,踏著月色,分花拂柳,走了過去。三官殿的三官為天官、地官和水官,其實喻指堯、舜、禹三位道德高尚的古代官員。我先趴在殿外的那株樹齡400多年的山茶花――名叫“重瓣白雪塔”――邊聽了一回,確認說話的聲音之一來自師父。然後施展新學會的法術:我穿牆過去,我穿牆過去…….
哈哈,從此我王七穿行堅壁,如履平地…….
殿內三進門大門兩側,各有一株銀杏。我怕師父嗔怪,先藏身於左邊那株碩大銀杏之後――
這兩株銀杏更為老齡,傳有1000多歲,是宋太祖趙匡胤賜植。我發現時代稍晚的皇上們,好像都很喜歡跟各種活得長的樹木,鬆啦,柏的,搞些“禦賜”、“禦植”的勾當,也許是自秦始皇、漢武帝求長生之後不果之後,他們漸漸泄氣,認為與其整那不頂用的片兒湯,不如植樹造林來得更實惠些。
隻聽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問道:“如此良宵,胡為不備酒?”
又聽到師父說道:“修為的原則,‘不欲多啖生冷,不欲飲酒當風’,故老道不敢耽於杜康之樂。”
那人笑道:“我師差矣!‘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不若飲美酒,披服紈與素!’,況那呂祖師都曾說過:‘自飲長生酒,逍遙誰得知?’……..”
師父略為沉吟,複笑道:“也罷!今日你尚兄是客,自然主隨客便。”
接著聽到壺觴斟酒之聲。
客人讚曰:“噫!此壺大有意趣!”
師父道:“嗬嗬,卻還有個名字,叫‘抱月壺’,隻論這名字,倒也頗不負此節景。永樂官窯的青花,老道也還有幾套,這個卻是最好。”
我再也耐不住好奇之心,自銀杏合圍粗的樹幹後露頭一看,剛剛看到一隻青花折枝山茶紋扁壺飛起在空中,它小口、細長頸、扁腹,頸、肩飾如意形雙耳,如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後麵操縱著它,正準確地對準客人的酒杯,斟出瓊漿玉液。
而那位客人,慢著――
我認得他!他是常光寒的未婚夫、同為我係老師的尚之聖!
隻見這尚之聖是儒生打扮,一身白衣,頭上冠著一方萬字儒巾,濃眉大眼,虎背熊腰,麵色裏有一段梟雄的不羈之氣;天本不熱,他卻裝模作樣搖著一柄羽毛扇,FT,有人請你出演俺們知識分子的理想古代帥哥諸葛亮嗎?
尚之聖搖扇笑道:“小生這些年走過的名山道觀卻還不少,隻是沒見哪家正殿門朝東開的。小子之惑也茲甚,願聞其詳!”他遙遙指了指三官殿正門。
師父解釋道:“老子當年騎青牛,過函關,關令見紫氣東來,因與老子交談,老子傳書兩卷於關令尹喜,遂有《道德經》傳世。鄙道觀的三官殿正門東開,原是取‘紫氣東來’之意。見笑了。”
尚之聖道:“以小生之見,貴嶗山派對所謂 ‘名門正派’的堅持,已經有些陷入形式主義的危險之中。不敢請教道長,你說老子他是否‘好名’?”
“老子曰:‘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又反問世人‘名與身孰親?’,顯然是薄‘名’而不為。古來‘好名’者都是大盜之徒,我道家祖師怎會‘好名’?”
“非也。老子如不好名,他騎牛去了便罷了,為何要留書兩卷於關令尹喜呢?”
“這……”師父略一沉吟,微微笑道,“這裏有個緣故,是以不得不發一下我祖師的一片苦心。這麽說吧,同是一雙鞋子,老子是走流沙,孔丘是上朝廷的。然則不可因有人壟斷了廟堂的話語權,就使整個世界聽不到走流沙的聲音。解構主義認為――”他看了一眼尚,確認對方聽得懂,接著講下去,“世界,是多元的;文化,更是多元的;世上本沒有救世主,也不應該犧牲大多數人的利益和話語權來樹立什麽權威;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聲音,特別是弱勢群體。老子之所以要傳書,絕非因為他好名,而是,他要為後世的弱勢群體留下一個說話的空隙。”
他得意地抿了一口酒,看著客人。
“好個譬喻!”尚之聖讚道,“原來爭來爭去,為的是話語權。小生這些年來,頗曾傾心研究過一點解構主義,是以有點心得,願說出來,供方家一笑。鄙以為解構主義者,乃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也;就像看一部《紅樓》,道學家看到淫,才子佳人看到纏綿,革命家看到排滿――”
“尚兄,你這套用魯迅的理論,算不得獨出機杼嘛!”
“正是。道長忘了,卻才你老說:同一雙鞋子,老子走流沙,孔丘上朝廷――難道不也是套用魯迅的說法?又何必出來五十步笑百步?”尚之聖狡猾地一笑,“按照魯爺所解構的道家曆史,老子他根本是當東周圖書館館長當煩了,騎牛跑出關去散心,換換新鮮空氣,結果被守關的請他做演講,編了一本講義……”
原來《道德經》是一本講義,我蜷於樹後,納罕地點點頭。
“為什麽他會被守關的‘請’去呢?說來話長。如果隻有他老先生一個人,他本是完全可以爬城牆翻過去的。可是他定要帶著那頭青牛過關。既然要帶牛,說不得,就必須把牛運過城牆去。那時又沒起重機,會幹木匠活的墨翟和魯班都未出世,所以,聰明絕世的老聃先生,就被一頭牛給活活憋住了。
“那關尹喜是個文化人,以前去東周圖書館查資料時認得老聃館長,見到老聃先生和他的牛在此進退兩難,就提出請館長開個講座再走。也是一番尊重學者的意思。後來不都興學者到處講座、一邊兒文化,一邊兒苦旅嘛!這個模式早就有了!不過聽眾多數很失望,他們都以為老子會講愛情故事,才去捧場聽講的;發現是什麽雲裏霧裏的‘道可道,非常道’,許多人都聽得睡了過去。講義編了出來,那關令喜看到這麽冷場,也甚無麵子,完全看在老聃先生是個老作家的份兒上,才特別優待,給了他15個餑餑,如果是青年作家,據說稿酬隻有10個餑餑的――”
“咄!這根本是妖魔化!”師父被尚之聖長篇累牘羞辱道家祖師一番,臉都紅了,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魯迅那張皮嘴,無風三尺浪的,他見誰人不打趣一番?!譬如說――好好的嫦娥姑娘,本是吃錯了靈藥才飛升的,他硬說人家是因為吃膩了‘烏鴉的炸醬麵’!世上夫妻分居的理由也多如牛毛,哪有這樣拙劣的編排?”
“關於奔月這件公案,雖然小生研究得不多,不過,”尚之聖益發得了意,氣定神閑,“我相信,魯迅先生若沒有十分把握,決不會說十分滿話。其實這事是很容易理解的。而且小生我深信,嫦娥姑娘她,就是吃厭了烏鴉的炸醬麵才奔月的!道長試想――炸醬麵這種玩意兒,偶一食之,還罷了,怎可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即使是熊掌的炸醬麵,也恐怕是個人都會吃得奔月,何況是烏鴉的炸醬麵哉?”
師父的胡子又氣得抖了起來,“我們天天吃豆腐的,都好好在地麵上呆著,她天天吃炸醬麵的,倒奔得有理了?嘎?此種歪理傳將出去,我的門人弟子怎生安撫得住?屆時人人都奔將起來,老道如何吃得消?”
“奔,也要看是怎麽一種奔……這個這個,貴徒們,如果,啊哈,也,奔起來……哈哈!”尚不置可否、意味深長、笑裏藏刀地打著哈哈。
可憐我那死心眼的師父,根本聽不出弦外之音,隻顧呼哧呼哧生氣,自己像部鼓風機,搞得一部白須動蕩流離不休。
“.啊,這樣吧,”尚之聖建議,“我們不如就當事人問個明白。”
“你、你敢跟老道打賭麽?”
尚一笑,“有什麽不敢的?”
“好!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就這麽定了!老道這就招嫦娥下來,本來不想管這閑帳,現在……哼,我倒要問問她,奔月的真正原因是什麽!”師父言畢,抄起桌上的一隻玉色竹筷,猛的朝月亮投擲而去。
我舉頭望去,見那十五的月亮,像一枚新發行的袁大頭被放大了10倍般,亮亮地鑲嵌在夜空中;說也作怪,那筷子伶伶俐俐地朝月亮飛去,不一時,就抵達了那個銀色錢幣的的表麵。它靜止不動了幾秒後,漸漸的,化為一個窈窕嬌美的女體的側影;漸漸的,那個女子動了起來,她竟長舒廣袖,穿過耿耿的星河,湛藍的夜空,向人間飛來!
不,確切地說,她是在向地球、中國、山東、嶗山、太清宮、三官殿――飛來!
像一顆流星,她優美地滑過萬億年寂寥的夜空。
她降落的速度,以肉眼看,基本上相當於七月四日Macy’s那邊燃放的特大號禮花的落地速度,在觀看點之一的布魯克林的“綠點”,我曾有比較直觀的感受。
我天文不靈光,不過算算,想必她的降落速度超過或接近光速?然而越接近地麵,感覺她的速度越發慢了下來,飄飄的吳帶當風,比月餅包裝盒上的那個繳槍不殺的姿勢不知美多少倍。
終於,她準確地降落在師父的桌子上。
隻有一尺左右,像個精美的小絹人。她使我想起,我在第五大道一間偶人店裏見到的傑奎琳•肯尼迪的芭比,也是這般大小,精致的後翹式發型,入時的手袋,無一不惟妙惟肖。
師父口喝一聲“起!”,那絹人嫦娥漸漸就迎風而長大起來,我屏住呼吸,連眨眼都舍不得眨,隻見她緩緩旋轉,身形由小到大,卻是保持著一樣的窈窕纖細的比例。
她一邊旋轉,長大,一邊小聲哼唱著蘇軾的《水調歌頭》。歌聲極為靡靡,也就是說糯軟好聽;調子很耳熟,先是由鄧麗君唱紅、此後王菲又翻唱的,就是這首歌――
我之熟悉這首歌,是因為經常從老麥辦公室旁經過,能夠蹭聽到鄧麗君之故。(世界真顛倒亂套了,老中從老美那裏蹭鄧麗君聽!)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她不停地轉啊,長啊,唱啊。
雖然這樣描述嫦娥姐姐好像有點不恭,可是我真的覺得:她很像微波爐裏的一袋被迅速加熱的即食爆米花。
“轉朱閣、低綺戶、照………”
“好了好了,莫要再唱了――”
“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於廣寒乎!”嫦娥怯怯地低了一個八度,又換了首歌。
“停!停!這首也莫要再唱了――”師父不耐煩地打斷她。
嫦娥停了下來。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微微低著頭。
我自銀杏樹後,死死地打量著她。
她剛剛長到full size,穿沉香色水合對襟顧繡衫,月白縐紗羅裙,可謂添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加一分則長,裁一分則短;纖腰盈盈,青絲飄垂。當她緩緩停在一個可以讓我看清正麵的角度上,當她緩緩抬起頭來,當光潔的月光照在她光潔的臉上,我不勝驚駭地發現――
該名嫦娥,她不是別人,卻是我的大學輔導員、初戀夢中情人,常廣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