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二十六)
(2009-10-14 09:27:01)
下一個
二十六、
“人能虛心,虛非欲道,道自歸之。內心既無住著,外行亦無所為。非淨非穢,故毀譽無從生。非智非愚,故利害無由撓。實則順中為常,權則與時消息。苟免諸累,是其智也。若非時非事,役思強為者,自為不著,終非真學。何耶?心如眼,纖毫入眼,眼即不安。小事關心,心必動亂。既有動亂,難入定門…….”
我兩食指分按太陽穴,嘴唇動若脫兔地叨咕著,腦袋輔以小圈的旋轉,身體輔以大圈的旋轉――沒有生尾巴對我來說是個巨大的不利――努力將這一行行我看來莫名其妙的文字吞入肚裏。
不如此,我可這輩子出不來了。
我被關入老君峰下、太清宮中、三清殿西偏殿之右的一間柴房裏,師父命我在此背誦王重陽的《內修真訣》之十論。背不熟不得出來。每天隻得一頓飯,是三塊豆腐和一碟鹽麵筋。
我在這見鬼的地方已經呆了三天了,今天無論如何,我要出去。
三天前,當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什麽地方不對頭。
那位老道,他從天而降,及時地製止了一場針對我的暴力行為。我在感激之餘,定睛一看,不由歡呼出聲,向他老人家奔去,喜出望外地叫道:“老係主任,您怎麽也來了這裏?!師母可好?”――結果沒成想,被他氣呼呼地用袍袖一拂,我登時飛出幾丈以外,摔個趔趄。
“師母?”我還保持著親吻大地的姿勢時,已經聽到弟兄們那邊有人竊竊私語,“難道師父還討過老婆嗎?”
“我從沒聽說過啊!我來這裏修道可14年了!”
“老婆不見得,不過年輕時候情人難保沒有吧?.........當年師父怎麽也算得上是成功人士嘍…….”
“我們嶗山派不是邪教,又不修采陰補陽那些玩意兒!師父德高望重,怎會娶女人呢?嗚,我一生的信仰,就建立在嶗山派完美無暇的道德水準的基石之上……..”
“怪不得人們都說,權力,就是春藥。”
老道臉色陰沉,且不理這些閑言碎語,距離大約十步之外,狠狠盯著我,我則琢磨著他的臉。
明明,你看明明,他就是我在國內念大學時、我們自動化控製係的老係主任嘛!――當然,他也披上了一領道袍作馬甲,甚至留起了一部雪白胡須――可是,你看他那雙炯炯有神的、酷似曾文正公的三角眼,清矍的麵孔,矮小的身材,左頰一顆明顯的壽斑,脖子上還有文革時小將們用煙頭賜的一塊小疤。這這這,渾身上下,哪裏不是他?
“老係!我是王齊啊!――自控一班的學習委員,您不認得我啦?!”
“在你老退休前教的那門‘模擬電子技術’課上我拿過95分的!您忘了?您請我們幾個學得特別有興趣的學生去你家吃師母包的冬至餃子,您還親自下廚燒了幾個小菜!”
“您的小孫子還在實驗一小嗎?都該快上中學了吧?”
我越是分辨,老係越是生氣,“畜生,我看你今日妄語譫言不休,還要到幾時!”一股青氣浮現他的眉宇間,他把三角眼瞪成橢圓。他指著我,強壓怒火對其他徒兒們說,“把這瘋瘋癲癲的東西給我捆起來,帶回觀去!”
這些人得不的一聲,那陳五尤其來了勁,弄了條荊繩,五花大綁把我捆了起來,他並且自做主張,給我嘴裏塞了一個麻線團,防止我繼續說話。
我被賭著嘴,一路推推搡搡,帶回太清宮。
回宮後,老係主任――不,老道師父――麵色稍霽,也許是想到清淨修為之人,不該隨便動怒吧。他款提青袍,步履瀟灑地登上法壇,麵南而坐,命門下諸人給我鬆了綁,拿走塞在我嘴裏的麻線團。
我剛要開口再辯,老道打個手勢製止我,“悟已則止,必莫有思。思則以智害性,為子傷本。雖騁一時之俊,終虧萬代之業。”他向諸人歎曰:“你們看看,你們七師弟就是個例子!他在修道過程中,因不能做到將一切煩邪亂想,隨覺即除,終於走火入魔,半瘋半顛,胡言亂語,傷害自身。無量天尊!幸得發現得早,還有救!”
“師父英明!”“師父發現問題就是快!”“師父解決問題,手到病除!”下麵一片齊聲高叫。
老道捋須頷首而笑,“我們嶗山派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對付練功中出現心魔的現象,有一個祖師傳下來的辦法,就是讓該人背誦王重陽真人的《內修真訣》。”
老道步下壇來,將一部真訣,慈祥而鄭重交到我手中。
陳五和林六竊竊私語,“他這一瘋,你看,柳暗花明,倒也是個機遇,不然要修到第五年,才能被允許開始讀王真人的讀本。”
“誰知道他是真瘋還是假瘋……”
“我都修四年半了,師父還是那付‘原則就是原則’的樣子……”
“其他幾個師哥沒什麽,反正他們年頭長,已經讀過了。隻剩咱倆不到5年,誰知給這小子追了過去。”
我聽到王重陽之名,又一次噴飯大笑,“老係!我要求換《九陰真經》背,好歹背完之後,我可以武功獨步天下了!”
“嘟!大膽!吾乃汝師,師尊之大,等同天地君親!人生萬物,必也正乎名!那‘老係’又是什麽鳥?不得再叫!”
“是,師父。”好漢不吃眼前虧,不過是一個名字,咱也不是不能變通的。
師兄們已經“嗡嗡”地議論起來。
“什麽叫《九陰真經》?…….喂,你聽說過嗎?”
“啊?原來師父還別有秘笈絕學,沒給我們知道、卻給這小子知道了?…….”
“他憑什麽吃小灶?!”
“那八塊豆腐,還不算小灶嗎?難道!”
“八塊豆腐都算小灶,何況三尺三的道袍哉?”
師父不知是被我氣得、還是被師兄們氣得,他的胡子過篩子般地抖動,語無倫次地喝道:“出、出、出去!你們,都給我出去!”
諸位師兄正要魚貫退出,師父又暴喝一句:“笨!人笨事皆難!一點都不能揣摩領導的意圖,我要你們這班笨徒作甚!去,先把這瘋東西給我弄走!――慢著!把書幫他拿好,不背完《真訣》不許放他出來!”
我被張大和李三他們抬了起來,穿過幾道廊院,來到一處柴房。
他們像卸柴禾似的把我往柴禾堆裏一卸,就鎖上門走了。我在裏麵咒罵不休,指天劃日,正嘴癮大快中,突然,小窗外滴溜溜飛進一物,正中我頭,撿起來看時,是王真人的《內修真訣》。
然後我聽到張大張孝光先生陰沉著嗓子,在門外低聲說:“老七,做人別太不知道好歹。老五老六垂涎這部經,想看看不著,多久了!師父念你裝瘋賣傻,一片苦心,也肯配合你演出,為的就是讓你繞過入門不足五年的這則硬規定,直接讀到真訣!你卻連師父早年娶過師娘這等事都給抖摟出來,真是讓師父在眾人麵前丟臉!”
見我不答,半晌,他又幽幽地說:“念在我今天也沒戳穿你的分上,等何時師父傳你《九陰真經》的時候,咱兄弟倆一起研讀怎樣?――我看師父他老人家是真心喜歡你。將來嶗山派的掌門,少不得是你做。你放心,我雖是老大,將來我總是幫你的。隻是我也得讀些心傳秘笈,日後才能有功力輔佐你,你說是不是?”
他的腳步漸行漸遠了。
我就這樣在柴禾堆上苦悶地睡了兩天。
每天中午時分,都有一名垂髫小僮送飯來,我稍加辨認,認出他乃是老係主任家那位11歲的孫兒。
不過,這次,我懶得多嘴了。
小僮也很沉默,不言不語,目光有點呆滯。從來都是放下飯碗就走。
到了第三天上,我已經餓得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前胸後脊貼作一處。三塊豆腐下肚,我把心一橫:媽的,背就背――隻當老子大學時多考了一次“社建”。誰讓我自己發昏,好好的,幹啥不選去“促織”家鬥蛐蛐玩?非要到這破嶗山來背柴背書受苦。
不勝惜惜地,我將那一小碟鹽麵筋放到柴堆的背後,避免我自己伸手就能探著。如果伸手就能探著,我會將碟子一並吞下去。
這是因為,背書,是件力氣活兒,我當年考雞鴨魚時,有體會的。屆時背到中途,食物的熱量供不上,任你是諸葛亮也背不下來。
不過,王重陽先生語錄與那雞鴨魚又不甚相似,加上又是豎排、繁體、沒有句讀,讀得我真叫一個心浮氣躁,雙眼在兩行銜接處,總找不準地方,這樣下去我恐怕要變成鬥雞眼。
然而我王七畢竟也是千錘百煉過的,不能等閑視之;雞鴨魚那套縱不中用,我還有大學期末考前夜親吻佛腳、記誦“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筆記三大本的背功;搖頭晃腦了一整天,中途靠著小碟鹽麵筋提神,到了半夜時分,終於,我挺進到《內修十論》結語。
讚曰:
三豐太極宗旨真,千變萬化不離根。
揮手一劈陰陽掌,轉身一動五行身。
長短平高低自如,行站坐臥築基深。
雨電風雷神氣象,混元一體太極真。
Good――我對自己說,但我必須馬上出去,找到師父,交了差,否則這一覺睡下去,明天我再忘掉一大半,我可就在這間柴禾三味書屋裏呆到博士畢業吧。
柴房有扇小小的土窗,我扒著鐵窗欞往外看,驀地見一輪大月亮,當頭而照。我恍然悟到,原來今日,在這曆史長河中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嶗山,也在過其中秋佳節。
“師父――,師父――!”我扯了嗓子對著師父所在的長老院方向喊。
不枉我王七看過中版的《大話西遊》,洋版的《時間機器》,此刻,我已經伶俐地明白,我陷入了一個時空倒置的地方,如果我仍堅持叫老係主任,嘿嘿,後果就是給自己找頓胖揍。
沒人搭理我。
“師父――,師父啊――”我不死心,繼續向長老院方向發出淒厲的嚎叫,“我背完了!放我出來!您聽――我背給您聽!”
“三豐太極宗旨真……嗡嗡….. 雨電風雷神氣象,混元一體太極真!”
我扒著窗欞,身子緊緊搭在牆壁上,像一隻向其他壁虎示範何為標準姿勢的壁虎。然而,忽然,當我背到“混元一體太極真”那句時,我竟感到腳下踩空,一麵實心牆似乎成為空氣,我身體前傾,踉蹌了幾步,幾乎沒有跌倒,等站穩後仔細一看,我發現,我的身子竟然到了戶外!
我揉眼睛,再揉眼睛,我雙手揉眼睛,還是不能相信這個結果!
生為一個理科生,一個GRE邏輯考滿分的人,我不能坐視一個結果產生了而我自己竟然不明白其過程的這種事出現在我身上。所以接下來,我要做實驗。
我實驗了四種口令,它們分別是:
“三豐太極宗旨真……嗡嗡….. 雨電風雷神氣象,混元一體太極真!”
“嗡嗡….. 雨電風雷神氣象,混元一體太極真!”
“雨電風雷神氣象,混元一體太極真!”
“混元一體太極真!”
都成功了!
它們分別使我:從院外穿回屋內,從屋內穿回院外,從院外又穿回屋內,從屋內又穿回院外。
太清宮最忙碌的耗子,也比不上今晚的我忙碌。
然後我又實驗了四種口令,它們分別是:
“三豐太極宗旨真……嗡嗡….. 雨電風雷神氣象。”
“三豐太極宗旨真……嗡嗡…..”
“三豐太極宗旨真……”
“嗡嗡…..”
都不成功。它們無一例外,都使我結結實實地撞到老牆上,如果不是我小心地以手捂著額頭,我早已撞出深度腦震蕩來。
――那麽結論很明確,不需愛迪生的智力仍可以推導出:“混元一體太極真!”就是穿牆術的口令!
我欣喜若狂,對著空氣連打了幾個直鉤拳。簡直恨不能翻個前後滾翻!誰能料到,誰能料到啊!師父竟然用這個法子傳了我穿牆之術!管他是有意的無意的,我有尺水且行船,剜到籃子裏就是菜,我歡快地壓抑著聲音唱了起來:穿牆過去,我要穿牆過去――
我信步而行,在如水的月光裏,穿行過寬大的院落,像一條不為人知覺的魚。唯有三尺三的道袍,長至腳麵,走起路來拖拖拉拉,頗不利索,我不滿地心想:哼,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以為我希罕這條三尺三的麻袋,難道二尺七的不是更好嗎?
我躡足走到太清宮之西。
記得我上中學的時候,我們闔家也曾在某年中秋,到這嶗山絕頂一遊,為的是觀賞著名的“太清水月”之景。我還記得,這太清宮之西,有塊大石崮,上麵刻著雄渾遒勁的“太清水月”四個大字。
――這四個大字是誰寫的呢?直到數年後,全中國滿電視屏幕都是清宮大辮子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這個寫字兒的書法家,竟如此有名,原來他就是劉墉劉羅鍋。
此刻,我四處張望,卻發現,劉羅鍋題字的那塊直徑一米的大石頭――
它竟不翼而飛了!像空氣一樣消失了!
然而這次,我沒有慌,努力地整理著思路:
李寶田,飾劉羅鍋;和珅專業戶王剛,飾和珅。他們那屆的皇上是…….對了,乾隆!皇上專業戶張國立,飾皇上。那麽…..乾隆他是…..,康…….康熙的孫子吧?
我掐指算了算:康、雍、乾,沒錯兒。
蒲老在康熙58年那年歸道山,所以此後的人與事與物,都不會成為他故事裏的舞台道具。不過,這也難說得很,花城姑娘,她不是也曉得雞鴨魚和米國嗎?
雖然羅鍋的大石頭沒了,那當頭的千古明月,卻略無不同,此刻我眼前的這“太清水月”一景,美得簡直凡筆不能描述,隻見――
海上升明月,水生光,月生明,浮光瀲灩,玉壺冰鏡。
“一灣碧波三山圍,一波引來萬波隨。仙山幽處聽濤聲,潮生明月遊人醉”寫的是就是此景。
詩,想必也是劉墉的吧?這位羅鍋劉,聽說內秀得很哩。他主子乾隆也是個風雅人,一生作詩四萬五千首,冠絕人類。他同事紀曉嵐,鐵嘴銅牙;另一同事和珅,張嘴就來。主仆幾個雖然把大清撲騰落後了,畢竟留下了連台的戲文,讓我們後人戲說得不亦樂乎。
忽然,我聽到有細微的人語從三官殿那邊傳來。
——啊,夜半聞私語,月落如金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