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歡看小說,大概就來對了地方。因為我會在這個空間裏貼篇小說。 《奔月》是一篇有點穿越的小說,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正文

奔月(二十四)

(2009-10-13 09:54:09) 下一個
二十四、

時維甲申年、癸酉月、庚戌日,農曆8月15日,陽曆9月28日,在國內是萬姓團圓的中秋節,然而對我來說卻是個再尋常單調不過的星期二。上了一天班,回家來扭開電視來看看新聞:巴官員否認“基地”老二被抓獲;美重申願望,希望能開展第一輪朝核六方會談;Comcast和時代華納有意聯合收購Adelphia;布什和克裏互相質疑對方能夠管理好伊戰這個爛攤子的能力;柴油的價格漲到創曆史記錄的2.012美元一加侖,因此給小型貨運公司帶來可預期的經營挑戰;女用偉哥已經被研製出來,可能在近日投放市場……世界以它不變的調子在運行,我升鬥小民人等隻有從CNN的戲匣子看看皮影戲的份兒。前陣子新澤西州長的同性戀辭職案讓大家八得嘴酸,最近好歹不提了,兩耳略微肅靜。

――老美上班族的“政治正確性”意識由此可見一斑。同事們在辦公室談麥格裏維談個不亦樂乎,對簡妮的性取向卻諱莫如深,還有小部分呆子,如我,從頭到尾連知道都不知道,差點鬧了笑話。

忽然發現電話的留言燈在閃,我按了播放鍵聽:

“嗨,這則留言給齊、王。王先生,我是XXX公司的HR的XXX,本公司位於長島,我們目前在找尋一位全職的軟件工程師,在骰子上看到你的履曆,深感興趣,如果你願意的話,請致電與我聯絡,電話是――”

如今裁員過去,我的狗屎運竟又當頭。這類留言我最近收到兩則了,總沒去管,今天我卻心思一動,打算看一看。上網打開郵箱,果然見到同一公司發來的郵件,大致同樣的內容,還有公司主頁的鏈接。我去主頁上看了一看,發現它在業內竟還是小有名氣、並且正規的,做的是電子商務軟件,工作性質與我如今的工作驚人地相似,簡直就是瓢與葫蘆的關係;該公司主頁上同樣也能搜到聘人的廣告,工作性質描述與郵件中說的一樣。

我手握鼠標,略做猶豫,隨即啟動郵箱,將這個網址放到email裏,在收件人處填下老周的地址。在郵件內容裏打了兩行寒暄,想了一想,又都刪了,最後光光地發了出去。隻在標題裏寫了一句“請務為留意該職位”,加了三個大大的感歎號。然後我給那位HR回了封信,說我目前無意跳換,至於貴公司的這個職位,我認識一位前同事,周某,以前的工作經驗與我完全一致,相信可以勝任。我已經向周先生做了推薦,如他與您聯係,請稍為留意。

――雖然我對他們來說也許是人微言輕,不過聽HR的口氣,焦慮與誠懇都有之,相信他們此刻是真的需要人來填這個職位。而且周有綠卡,不需公司代為申請繁瑣的工作簽證,更是一重便利。

吃完晚飯,與家裏打過電話,已是將近10點。

每日都這樣行屍走肉般度過。工作一天,下班回家後,累得隻有抱著電視看的力氣,等吃完晚飯洗過碗,上下眼皮已經開始上下交征;如行有餘力,至多是在網上泡一泡,看看中國新聞,遊至兩個毛站,欣賞一下美女的乳房和大腿,再收集幾則黃段子以備明日辦公室之用;洗過澡後,頭一著枕頭,即時可以像豬一樣四蹄兒朝天地睡去。

今晚我卻省下泡網的時間,上床後,我將那套老爺版《聊齋》的匣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抽出了其中一冊。

好困哪!剛剛打開第一頁,卻不知為何,竟變得這樣困,好像被大聖變的瞌睡蟲鑽進我鼻孔裏。我努力撐著千斤重的眼皮,隻覺得書和字都在我眼前變得無比昏花起來,仿佛透過一隻鏡片已經模糊的萬花筒往裏看;我看到變幻的蝴蝶,無數變幻的蝴蝶,但是它們非常模糊,並且越飛越模糊――

咦?怎麽,我的視線又變得清晰起來,漸漸的,我好像能夠看清――

我“看”到我自己站在一所氣勢不凡的赭黃色殿宇門前,殿前有九九八十一級白色石階,直通山門。大殿背倚巍峨山勢,殿後群山,蒼翠崢嶸;殿前有副墨筆對聯,左聯道:“才非幹寶,雅愛搜神”,右聯道:“情類黃州,喜人談鬼”。殿上有匾,匾中嵌有兩個棗紅色大字,然而也許年頭過久,雨打風吹,使得舊字剝落,隻能隱約看出第二個字是一個“齋”字。 

我正孤單一人立在大殿前空寂的石階上發楞,忽然身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正是前幾天贈書給我的神奇老頭。隻見他手拄一條青色竹杖,穿件黑色道袍,白須飄然。

“大爺,您老怎麽來啦?”我半是驚訝、半是高興地說。

“小後生,我踐言而來,帶你在此殿隨喜。”他微笑言道,一麵攜我之手,拾級而上。

我懵懵懂懂地跟著老頭走,進了大殿正門,隻聽老頭介紹道:“此殿共分十二進,坐西向東,你要先從何處隨喜起來?”不待我答言,便又自言自語道,“也罷!第三殿的翩翩和花城,性格憨頑,喜賓客,可先往一晤。”他遂帶我徑直穿過第一殿,第二殿和大殿之間的落水天井,來到第三殿。

隻見這所殿宇,一般是琉璃飛簷,雕梁畫棟,戧角淩空,鐵瓦蓋頂。可是那――

大殿之內,卻不見任何一尊菩薩羅漢天尊,亦不見任何焚香舍錢之處。真是好生奇怪。

高曠清肅的正殿內空無一物,殿兩側的東西廂房和耳房卻是綿延不絕,一道抄手遊廊如環般扣住整個天井。老頭帶我往殿右行去,我看到許多紅漆為椽的精致小廂房,最奇的是每間之外都寫有牌名,像什麽“李伯言”,“魯公女”,“連城”,“霍生”,“單道士”,活像美國大學的教授辦公室。終於走到一間,門牌上寫著“翩翩”,老頭讓我自己進去,他說:“我在外麵等著你。記住,不要調戲二位姑娘,不然,那翩翩縱然厚道,花城姑娘卻是個頑劣的,她隻要略施小術,可以將你的衣服變成樹葉,到時候你像活猴一樣光著出來,難見他人!”

他就手將我輕輕一推,我立即跌入一處洞天福地――

隻見這處所在是個山洞模樣,洞外橫著一道溪水,有石橋飛架其上。山洞無疑已經經過修葺,成為兩間寬敞明亮的石室,有兩位美貌的姑娘,一位年十八九許,一位年二十三四許,羅衣湘裙,正對坐在石桌旁,剪芭蕉葉子玩耍。

我趔趄近前,尷尬地舉手,打聲招呼:“嗨――,我叫王齊,請、請問誰是這裏的主人――翩翩姑娘?”

“奴即是。”那個年紀稍小的女孩臉紅著說。

年紀稍大的則搡她一把,笑道:“你可看清楚了,人家這位相公,與你家羅相公長得可毫不相似。你這丫頭想男人想瘋了,進來個人就不由自主放出你那天生的狐媚手段。咦,這位相公,但我看你,也是麵善,好像咱們在哪裏見過。”

“這位姐姐芳名?”

“我叫花城。”她很爽快地說,“我已婚,娃娃都有好幾個啦,都是女孩,剛生的一個也是女孩,這不,翩翩這死丫頭剛剛還笑話我是‘瓦窯’!”

翩翩招呼我在桌邊落座。殷勤問道:“相公想吃點什麽?”

我環視一圈,見這石室石桌石床石凳石碗…….她們像剛剛打劫了齊天大聖老家,接收了花果山水簾洞的全套家私;且有那些猢猻在時,至少桌上還有夭桃兩三隻,但這裏四壁空空,哪有任何食物可言?我忙說:“兩位姐姐,不必客氣。”

花城笑道:“你就隨便點吧,左右我們自己也要吃的。快,隨便說一種食物――”

看到她鼓勵的目光,我隻好試探著說:“魚?――紅燒魚?――呃,紅燒鯽魚?”

“還有呢?”

“雞?――呃,左…….,左宗棠雞?”我實在詞窮,並且智力枯竭。驀地冒出個“左宗棠雞”,看來我的點菜水平已經徹底被美國三流中餐館摧毀,朽木不可雕。

“左宗棠是何人,咱們姊妹沒有聽說過,他的雞是種什麽罕物兒,我們也猜不出來……”翩翩細聲細氣地解釋說,“異史先生賦予我們的知識結構,限於康熙54年以前――他老人家是在那年返歸道山的。他老人家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康熙54年以後的事。這樣吧,相公既然點了吃雞,我們做叫化雞給你。”

“誰說異史先生不知道康熙54年以後的事?他隻是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罷了。”花城反駁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們這裏的人,對康熙54年以後的事,如有興趣了解,都是去彭城郎玉柱家借書讀的——他家藏書最豐。我們了解未來的方式,正如你們學習曆史一樣。”

“誰是彭城郎玉柱?”

“書呆子。聽說過著名的美女顏如玉?她嫁了他。”

“啊,就是那個讀書迷了心竅、連男女之事都不懂的呆子?”一想到同樣寒窗十幾年,本人也具有學曆一籮筐及近視眼鏡若幹,卻從沒得到任何一位仙女的性啟蒙,至今還在擇偶的道路上漫漫修遠、摸著石頭過河,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郎家所有關於未來的藏書,都是異史先生所置。說來可笑,他老人家置辦了許多雞鴨魚全真試題、托福聽力在其中,據說如今已經不作興考舉人進士了,大家都考那些玩意兒,爭取去一個叫米國的地方。”

“唉,人哪,什麽事情上受了挫折,總是要念念不忘的。”翩翩歎氣道。

兩女抄起剪刀,就著芭蕉葉子剪起來,霎時功夫,花城剪下的魚,翩翩剪下的雞,已經宛然成型。兩人對視一笑,長袖一拂,兩道冒著熱氣的美味雞魚就出現在桌上,叫化雞還外包著荷葉,連盛菜的盤子都是景德鎮精致瓷器。那花城笑道:“今天有遠客來,不可無酒。你的酒呢?”

“啐,你這瓦窯裏不裝酒,倒有好大臉來問我。”翩翩笑罵她,又指指屋角。

花城起座去屋角拎來一小壇酒,變戲法似的從背後變出三隻酒杯和三雙筷子,翩翩將酒緩緩斟入杯中,斟完一杯後卻發現酒壇已空。花城笑罵道:“好個摳門慢客的小蹄子,一壇酒也要藏起來當私房。我看姓羅的不來,你永世千年別喝酒了。”

那翩翩卻輕言笑道:“不妨。相公請跟我來。”

我好奇地躡腳跟她走到石洞之外,花城卻留在室內;隻見翩翩走到小溪邊,左手輕挽羅裙,右手將酒壇蕩入清湛的溪水之中,一時注滿一壇。

我們回到石室之內,我發現桌上更多了幾樣酒果菜蔬,顯然是花城剛剛“剪”出來的;翩翩繼續倒酒,直到將剩下兩杯通通斟滿。花城舉起一杯遞給我,我接過,頓時覺得一陣醇香撲鼻。呷了一口,果然佳味妙不可言。

接下來美人環坐,走盞飛觴。

兩位姑娘告訴我,她們住的這個小區,鄰居們多半挺不錯,像連城姑娘和她的男朋友喬先生,宮夢弼,阿霞,庚娘,都與她們常相往還;但也有些討厭的家夥,如那多嘴喜講閨門是非的霍生和他老婆,那暴脾氣髒兮兮的濟南丐僧,還有那神秘的萊蕪秀才李中之,這家夥每隔三四日就閉氣假死一次,再過三四日還陽醒來,問他做什麽去了他也嘴緊不說。於是小區裏流傳一種流言,說李中之就是閻羅王,他每死一次其實都是回閻羅殿公幹去了,不過看他那瘦弱的呆鳥樣子,閻王會是他做的?

喝酒到半酣,我覺得自己有點高,舌頭也有點大了,端起杯子,我敬兩位姑娘:“來,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然後自己“咣當”往肚裏一灌,照一照杯底。

二女聽到我的新文酒詞,大約覺得十分有趣,那花城就不停地灌我,試圖套出更多。於是在她循循善誘下,我一杯接一杯下去,嘴就像黃河決堤一樣泛濫開來――

“生猛海鮮騰細浪, 鴛鴦火鍋走魚丸。更喜小姐膚如雪, 三陪過後盡開顏!”

“喝酒不喝白,感情上不來。”

“革命的小酒天天醉,甘為革命獻腸胃!”

“朝辭白帝彩雲間,半斤八兩隻等閑――”

“感情鐵不鐵? 鐵! 那就不怕胃出血! 感情深不深? 深! 那就不怕打吊針!”
……..

翩翩去推花城,“噯,這人醉了,放過他吧。”

花城撥開她的手,“那怎麽行?我還沒問這廝,到底在哪裏學得這些不葷不素的混話?原來還以為他和你家羅相公一樣,是個斯文讀書人。”

“讀書人?…….”我嘿嘿地笑,並且壓抑著翻江倒海的胃,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讀書人也要吃飯!你們懂不懂?…….那、那年俺大學剛畢業,當‘北漂’的時候――噢,你們知道什麽叫‘北漂’嗎?――第一個公司倒、倒閉,我失了業,後來連房租都交不起,差、差點睡大街上;我白天在一賣打印機墨、墨盒的小店裏打工,晚上給人家看店!不要工錢,就圖有個鋪、鋪位睡!後、後來總算找了一個銷售的活兒,給外企代賣汽車零件,第一份穩、穩定的工作,有勞保的,所以玩、玩命幹…….常年往東北和內蒙古跑,我、我、我以前喝三杯酒就要醉,後來在、在、在沈陽,有一次一銷售科長灌我、我、我――”

我沒有能夠繼續“我”下去。

翩翩帶我到室外去。

憑欄一吐,不覺箜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