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二十一)
(2009-10-12 17:33:46)
下一個
二十一、
聽取完了我的匯報,張大手握咖啡,沉默不語。我倆猴在他家廚房的吧台高腳椅上,像兩尊有點心事的佛。
我從“嬰兒浴”出來後就直接去了張大在上東區的公寓。麻雀大小的一室一廳,月租要2500多美金,但張大說是值的:抬腳可以去中央公園,左鄰住著聯合國外交官,傑奎琳•肯尼迪雖已經死了,但下樓散步時他碰到過列儂遺孀大野洋子。
――許多在長島有豪宅的人也擠到這個區來住,為的是這裏提供傳說中的“紐約品質生活”。
“你怎麽看?”
“給她誠意,或放她自由。”
“你覺得她是激將法?”
“非常可能。她就賭著我受了氣,不會對你閉嘴。如果賭輸了呢,也不損失什麽,撈個凱子泡泡。”我喝下一口美味咖啡。張大做的手工咖啡一絕,他為此專門買了磨咖啡機和摩卡咖啡壺――普通咖啡壺根本打不出摩卡上麵的蘑菇奶泡;講究生活,熱愛享受是他的性格,對於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漢,這也不是什麽罪過。可是對於即將成立家庭的人,就未免太奢。同樣的租金,拿到新澤西去,完全可以在首付之後供個小房子了。
“我都提出結婚了她還想要什麽?”張大甕聲甕氣地說。
“你怎麽提的?”
“隨便在床上提的。”
“原話?”
“‘If you really want to get married, let’s get married then。’”
“這就是緣故了!”我跳腳,“即使帶著玫瑰、鑽戒和香檳,跪下吻她的腳,還不一定中用,何況你這樣摔摔打打!別忘了她是香蕉、香蕉我的同誌!浪漫的求婚場麵她們從小在影視裏看了無數,你不帶道具就上場咋能好使涅?”
“不是求婚禮儀的問題――”
“那麽還是誠意。你真的不想娶她?”我困惑了,“你打算拿那個裂變中的受精卵怎麽辦?”
張大避而不答我的問題,“你那無恥的上司,你覺得他拿下的可能性有多少?”
“拿下?你怎麽定義‘拿下’?上床?”
“假定為。”
“今天我從同事家出門後又看了一下老麥的保時捷,然後我在回憶你開什麽車――寶馬是吧?你知道我對車一向不那麽敏感。”
“是輛寶馬。現在還付著貸款哪,一個月1000,”張大苦笑,“要不然我哪至於住在這個鴿子籠,怎麽也要租個兩室。”
“我的‘點’是――保時捷和寶馬,雖然都帶一個‘寶(保)’字,但對於妞們,它們的意義仍是不同的。”
“譚薇不見得那麽拜金。”
“那麽你更該珍惜。”我從高腳椅上下來,舒活舒活筋骨,像一隻跳下枝頭的猴;我在客廳裏走了兩步,感到腳趾頭深深陷入質地上佳的厚厚乳白色長絨地毯中。同樣乳白色的牆壁上掛著最新款的等離子電視,尺寸並不龐大,隻有30多英寸,但其價格,可以購買同等尺寸的Apex電視8到10台。“你到底想怎麽樣,又不想娶人家,又不許別的男人追人家?”
“分手找別人也行。她得打掉孩子再找。靠,挺著肚子出去四處調情,真有她的!”
“你知道嗎?”我四望著這個小而精致的房間,說,“你這個家,讓我想起以前看的一部電影,《居家男人》。大馬臉尼古拉斯•凱奇主演的男主人公,他和你一樣,也是個華爾街寵兒,債券專家――不過他住著個大公寓,每晚換一個女人,在公司刁難起下屬來活像個asshole――啊,我希望你還不至於那麽asshole;言歸正傳,多年前,馬臉還沒出道的時候,他曾拋棄過一個大學女友凱特;有一次他在小雜貨店得罪了一個有魔法的老黑,第二天醒來,他發現自己醒在凱特的床上,發現自己有一兒一女,是凱特的丈夫、新澤西一個普通人家的戶主、汽車輪胎推銷員。而且當他跑回紐約,他發現原來的世界全不認得他了,就像他從來沒存在過一樣。原來時光倒流,又推進,把他甩到他未曾拋棄凱特、反而和她結了婚、生兒育女的那個時間軌道上。後來你猜怎麽著――”
“他學習給兒子換尿布,送女兒上幼兒園,推銷輪胎,一分一毛地攢錢,踏踏實實地生活,並逐漸重新愛上了凱特……他做居家男人做得上癮,以至老黑施展法術重新把他弄回紐約的時間軌道時,他失落得發了瘋一般……”
“原來你看過?”
“那種騙鬼的說教片,你丫還真信?把一個給家庭當牛作馬的男的說得那麽他媽幸福――連回到華爾街繼續花天酒地的人生都不想交換?這種電影就是拍給那些意淫男人會為家庭奉獻的女人、和天生喜歡穿圍裙伺候女人的男人看的――噢,我不是說你,七。我呢,也並不是不喜歡譚薇:上床、一起打球、泡吧、溜冰,都OK。假如不是懷孕這件事,我還是願意跟她交往下去。這妞長得過得去,性格也算有意思,自己有收入,又是公民――可能有人會羨慕我吧,一個英語都不是母語的中國山西的窮小子,交到這樣老運,還想什麽?――別說,你心裏也未必不這麽想。但我需要這些嗎?我問自己。我不需要。我的一切都是自己奮鬥來的,我不需要借助女人裙子下的福氣。
“錢,我掙得比她高兩倍不止,綠卡呢,公司已經給辦得八九不離十……認識譚薇之前我的口語已經講得基本聽不出口音了,這,你不能不承認吧?…….在賓大的時候,實話說――那年衛箏嫁人之後,我心裏真有股邪火,著實放縱了一段時間,搞過五六個白妞上床;不過,和她們睡得越多,我越覺得,洋妞根本要不得。
“為什麽呢?因為洋妞啊,根本無法提供中國男人骨子裏真正需要的東西!別說洋妞,現在90%的大陸女生,也不靈光了!三從四德、溫良恭儉,現在沒人真好意思大聲哭著喊著要了吧?‘賢惠’?仔要你敢提這個詞,那些野蠻女友還不用唾沫把你淹死?想要處女?哈哈,等著被罵‘萎縮男’吧!什麽世道,你說這是!不過要我說,女人也不要太狂了――以為人真不要三從四德、溫良恭儉和賢惠的處女嗎?嗯哼,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反正別人不想要,我要。而且我覺得是個中國出來的爺們兒,骨子裏沒人真不想要。
“就說譚薇吧,她再努力學中文,改變不了她是個Half & Half的事實吧!我可以――是的我可以,對任何女人都可以――給她們拉椅子拉門,拿大衣,在樓下等她們梳妝打扮出門,點菜請她先點。主動買單。生日送玫瑰花。這些吧,是戀愛階段的小趣味遊戲,西化的女生就這點要命,跟她們解釋不明白,誰能真這麽一輩子過啊?
“在我們老家,比如像我親戚他們好多人家,都是――男人一進門,女的就給遞上拖鞋,男人碗一推,女的就去給放洗澡水。我那些成了家的表兄弟家裏,什麽時候去都是――客廳裏,兄弟幾個陪著老爺子說話兒看電視抽煙,廚房裏,妯娌幾個汗流浹背地和婆婆一起做飯。
“不能跟我提‘天倫之樂’這個詞,一提,我眼前就是這副景象…….
“男人啊,在外拚死拚活的,不就是為了回家來爽一爽、過過被人伺候的癮嗎?你說這個要求,它怎麽就過分了呢?”
他終於結束了長篇的演說,點了題。
“你老家山西哪兒來著?”我敲敲腦殼,“大同是吧?”看到張大肯定地點頭,我接著說,“不到一百年以前,你們那兒的女的還都為男人纏足呢!每年開個‘晾腳會’,比比誰纏得小,誰纏得美!民風就是這樣,你的要求,怎麽能算過分呢?”
張大聽出我語氣裏的譏諷,“我就沒指望,你這種膝蓋上沒長骨頭的人會理解我。”
我把手抄進袖筒裏,“你還是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打算拿那個裂變中的受精卵怎麽辦?”
“求婚――但是不帶勁地求。要讓她明白我就是不情願。主動權在她手上,但是不排除一種可能:她忽然就攪通了,想明白跟我結婚也確實沒啥意思,會願意去做掉。”
“她不是發誓會留下孩子嗎?”
“我還是願意小小賭一把,賭她作為中國女人的那一麵會不會壓倒她作為洋妞的那一麵。其實據我看,她也沒那麽大膽和獨立。”
“賭一把?賭一個機會?”
“機會是有價的,哪怕再小的機會――BUSINESS 101都會這樣告訴你。不成功,最多結果像原來那樣壞。到時候我再進套就是了。關鍵是,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麽嗎?多大的人生困難我都無所謂,但我最討厭生活裏出現無法由自己控製的事件。你是死是活全給別人攥著,饒是這麽著,全世界還都覺得你是個混蛋。這時候還是覺出國女的好處來了――她要是肯聽我的話,像個普普通通的中國女孩兒碰到這種事兒似的,男的娶就留著,男的不娶就打掉,我一準兒加倍對她好、更疼惜她,不出三個月你們準收到我的帖子;可她就這麽死活跟我較勁,搞什麽‘當單身媽媽有什麽了不起’那一套,弄得我心都淡了。”
“你不怕外敵環伺――”
“嘿,她總不至於帶著我的孩子去嫁別個男人。人家一成功人士,鑽級比我隻大不小,憑什麽人家往頭上套這個玳瑁殼?”他肯定地說。無疑他已經計算過風險性。
“你這個思路簡直就是你們山西老杆兒的…….算了,不跟你挑什麽地域之爭,”我痛心疾首地注視著張大,“別說哥們兒沒警告過你,我那個頭兒,老麥,他鑽頭覓腦打聽你們家譚薇可不是一次兩次了!雖然你上過五六個白妞,可是我發現你根本不了解老美――而且也不了解女人。老美在物質上非常現實,不假,可是在感情上,很多人有不計成敗利鈍、不計世俗考慮的那股子勁兒。而女人,她們很容易從一個傷心的懷抱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我拿起吧台上的車鑰匙,“撤了,明天還上班呢。”
“稍等一等,李三一會兒過來――剛才你去衛生間時,我收到他一個電話;他聽說你在這兒,說讓我留住你,給我們看樣東西。”
我不滿地咕噥一句,“看什麽東西?讓這廝從學校給借套《聊齋》看看,說了五百年了也沒動靜。”
張大聳聳肩,“他好像挺激動的。說有消息要我們分享。”
“是找到工作了吧?那得撮丫一頓。”
張大笑笑,“以我對他的了解,找到工作不至於讓他這麽激動。”
說曹操曹操就到。
張大門廳的揚聲器響。李三在裏麵烏糟糟地亂叫。
“上來吧。”張大用手按著按鈕說。
這一幕如此熟悉,像我們收看過上百部的情景肥皂喜劇Senfield。“百分之五十已完成”小組如果能再配備上一位豪放女伊蓮,我們也可以組成“四人幫”,像傑瑞•山菲德、喬治•克斯坦薩、克裏默和伊蓮•本頓那四個活寶一樣,在紐約興風作浪、遊戲人生一番。
――張大曾說SENFIELD這部劇就是 “關於三個Jerks和一個freak的故事”。他還補充說:“我像傑瑞。其實我就是個Jerk。”――還挺有自知之明。
李三推門進來,他的小臉紅撲撲,一雙眼睛水旺旺,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雖怒時而似笑,即嗔視而有情。雖然胸口不見傷口和流血,但從那渾身發散的春風得意的氣息看,是個人都猜得出來,他剛剛身中丘比特小朋友準確的一箭。
“我找到她了!這次是真的,同誌們、同誌們哪!我這次是真的一見鍾情了!”李三張開兩臂,做勢要與我倆擁抱。被我們左右一閃,他撲了個空,深深地摔入張大家客廳的“懶男孩”沙發。
他陷到沙發裏麵,像一隻超重的蘿卜,許久許久都不能把自己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