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十八)
(2009-10-11 12:41:28)
下一個
十八、
公司裁員後,緊縮開支,普通員工的泊車位收回,我每日更需早起,先乘51路車,再換7號地鐵上班。
雖然通勤時間加長,支出更多,但在地鐵裏可以坐著打盹,讀報,發呆,看人,忙裏偷閑,也是一則益處。地鐵站口的流浪藝術家有的打鼓,有的操琴,有的繪畫,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見過太多之後我也記不住全部。隻記得某次經過一個長著紅色頭發、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活象荷蘭人模樣,倚著牆壁,閑閑站著,忽然小提琴弓弦一揮,奏出悠揚的一曲《梁祝》,一個身旁等車的西裝革履的中年老美忽然轉過頭來,向我殷勤致意:“癡情的同班同學,永生的蝴蝶,不是嗎?”――顯然是個明白人。我頓覺麵上有光,一張臉老大老大,激動得跑去把身上所有零錢都傾倒在紅頭發麵前的盒子裏。
回來後該老美還捉住我問個不休:“祝同學直到離開學校仍是處女,我猜得對不對?”
我如雞啄米般點頭不迭,“像耶穌他媽一模一樣。”
公司明顯冷落多了。
去職員工的電腦和電話還沒有搬走,經過燕去樓空的、處處蕭條的格子間,見有些電話還閃動著留言燈,顯然是不知他們近況的朋友熟人打進來。但同時又見兩三個老墨工人,在工頭帶領下出出進進,在給老麥的辦公室裝修一麵新的玻璃門。
――正是珠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篷窗上。
我穿越一堆施工電線,鋁合金和玻璃,縮入屬於自己的小角落,看到我的電話留言燈也在閃個不停。我輸入密碼,雲裏霧裏聽了一番,卻原來是CEO親自出來動用電話錄音,來做長篇大論的解釋,為何首席財務官蘇菲也在這次裁員中去職了。
自然,說得十分婉轉,肯定了蘇菲這幾年“卓越的貢獻”,並且預言她一定會“移動向更燦爛的職業前景。”
我們那位女CFO是個職場上的錚錚木蘭,長得人高馬大,方麵虎口,40多歲,單身至今;她從西岸的惠普轉來,因此更有開口閉口“卡莉遇到這個問題肯定會說……”的雌威。她以惠普的掌門鐵娘子卡莉•菲奧裏納當作職場偶像,取法乎上,當然很好,可惜她大概忘了,菲奧裏納上頭是沒有婆婆的――自然,有董事會,可是她個人權頃惠普――而她蘇菲上頭還有大大小小好幾層。她的強悍作風終於惹得公司上層管理層極為不悅,紳士們表麵不說,背後罵娘,有次我在衛生間聽到另一部門的VP在會後跟另一稍小頭目私語,罵她“bitchy”。
其實她對公司真算是拚命三娘,幹起活來不遺餘力。有次我與朋友們周末出來泡吧,因就在公司附近,將車停入泊車庫,12點去取車,正碰到她提著公事包出來,加班剛結束。
也許是因為蘇菲作風實在太過生猛。仿佛由於醜,由於未嫁,她決定此生要致力於與整個男權社會作戰。對於與她平職的或低職的男士,她十分頤指氣使;對於比她高職的,她仍是自信滿滿,不作臣妾態。
――也許在什麽樣的世界裏,美貌溫柔都是女人的通行證。那菲奧裏納一般是個半老徐娘,可是姿色猶佳,看她摟著鮑威爾肩頭親密耳語的狐媚樣子,鮑卿頷首而笑,眉毛貼依著菲奧裏納的粉臉,你就會知道,融酥了那張全球著名的鐵石麵孔的,不光是惠普給共和黨的十幾萬政治獻金。
――那惠普女娘更有她變通世故的一手。聽說不久前她跑去中國,在清華與學子們坐而論道,還曾非常有誠意地追述往昔微時:“青年時代,是孔夫子他老人家,深刻地影響了我的人生觀。”――誰會不喜歡聽這樣現成話?
我放下電話,搖搖頭,打開電腦,開始一心一意地砌碼子――連蘇菲這虎背熊腰的女強人都頂不住這場疾風暴雨,那麽王某忝存下來,真該為資本家幹到春蠶到死。
一口氣砌到中午,連郵箱都沒開;到吃飯時間,一棟C++的小樓,已然初具規模。
簡妮扶著腰經過我的桌子,詫異問道:“咦,你去不去?隻剩你沒回信了。”
“去哪裏?”
“我的‘嬰兒浴’呀!”簡妮笑說,“發了郵件邀請給大家。”
“噢,抱歉抱歉,我一直沒看信。”我手忙腳亂打開OUTLOOK,一邊看一邊說,“就是本周日下午一點?”
――我們國人給生下來後的嬰兒“洗三”,他們老美給未出生的嬰兒洗“嬰兒浴”。其實就是帶些禮品,前去給大腹便便的準媽媽慶賀一番,開個趴踢。一般都選在預產期半個月到一個月之前進行。
“是啊。‘浴’完後我再工作一周,交代一些事情,就開始休產假了。”
“恭喜恭喜!我一定去。”我誠心誠意地說。一向非常喜歡這個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初來乍到時,填表,領文具,上保險,電腦壞了找技工修,人家總是給弄得妥妥帖貼的,回email,有時還開兩個可愛的小玩笑;新近開始搭乘地鐵,線路不熟,簡妮還找了份圖給我講解了半天。
“請好歹別忘了。Yahoo的開車路線圖已經附上。”她甜甜一笑,蹣跚而去。
如果我敢於大膽地想像自己可以娶洋妞回家,我唯一能想像的就是找個簡妮這樣的女孩子。唉,老美怎麽就有眼不識金鑲玉?像簡妮這樣的,倒要淪落去做未婚媽媽。不知她那“伴侶”是何種混帳人物。
――不過她自己看上去開心,快樂,滿不在乎的。
郵件裏寫得明明白白:時間地點人物(除公司同事外,還有她的幾個私人朋友),PDF的地圖上,用紅筆打圈標出她家的具體位置,外加一張開車示意圖,告訴買禮物的同事請不要自己費心,在Babies"R"Us網站上有她的禮物注冊表單,請自己上網去隨便勾選一件。價格都在20塊至40塊之間。
呀,我近來真是昏頭昏腦得厲害,原來人家那關於嬰兒禮物注冊的email兩個禮拜前早就發出來了,我不知是老眼昏花還是小眼漏神,竟沒看見。
Babies"R"Us已經被網上購物的龍頭店家亞馬遜給“大魚吃小魚”吃掉了。兩家的網站合並在一處。勾選了一件注冊表單裏剩下物品中價格最貴的嬰兒遊戲墊,40刀,怕時間不夠,我格外付費辦了加快郵寄。
還是第一次用公司的網絡進行購物呢,唉,偶一為之吧。
總不會比我上次無意間抖開一屏黃色小窗口更嚴重吧?當時我按著“Ctrl+W”玩命地關啊關,結果越關越多,大小窗口像國慶禮花一樣此起彼伏地綻放,滿屏都是猩唇大腿屁股乳房生殖器,急得我腦門都冒汗了,而且人一急就笨,我就忘了可以霸王硬關機。忽然間,冒出一藍色窗口,聲色俱厲地跳出一行字:“此乃一黃色網站,汝不得訪問,切切!”然後機屏“唰”的一下。
――整個世界清淨了。
從此我異常老實。不光仰首蒼穹有上帝,離地三尺有神明,這光標去處還有網管哪。
麥卡錫抱著他的龍井踱了過來,“齊,你對大選怎麽看?”
他本人是鐵杆兒共和黨擁躉,2000年佛州計票,小布命懸一線,那時我還沒有來公司,但是聽眾人傳說,麥天天在公司的電視間跟著福克斯看得摩拳擦掌,恨不能鑽進電視裏把民主黨選民往外撥拉撥拉。後來小布勝出,他高興壞了,請假開車去華府觀禮就職儀式,此時他手裏抱的這隻喝龍井的白瓷杯,就是當時買的一個紀念品――上麵印有從華盛頓到小布的曆任總統人頭像和在職時間。
這樣的一隻杯子,虧他用去中美合璧地喝龍井!我腹誹地想――似乎,既委屈了他祖國的曆任大佬,也委屈了俺祖國的名茶龍井。
我非常外交地說,“不在乎誰輸誰贏,給減稅就好。”其實我很想說:當然是與你老意見一致,也讚成那隻猩猩選上去,他智商低嘛!等他能整明白過來,我國已經和平崛起了。
――我還是必須管住自己的嘴。
老麥似乎對我的回答非常滿意,“我早就說,共和黨的減稅政策連外國人的人心都搞定。” 他又大大地歎道,“稅啊,實在太他媽高了!”
雖然我近來一見這位頭兒就很煩,但是他這句感歎還是撥動了我脆弱的心弦。就像80年代中後期,即使倆人剛在大街上掐了一架,隻要其中一人感喟說“物價漲得,太他媽快了!”,另外一人也很可能上去撲上去跟他擁抱一樣,在美國這些年,我就聽不得有人貼心貼肺歎一句稅高。一聽就像找到組織一樣暖心窩。
我抬起朦朧的淚眼,“誰說不是呢。”
老麥是單身,掙得又高,聯邦稅至少在33%以上的“稅括號”――正確應叫“稅基”,但以前曾聽到鄭園園把這個詞兒調皮地翻譯作“稅括號”――裏。還不要說州稅和其他雞零狗碎。
“有時我真想結婚,哪怕娶個媳婦抵抵稅呢,也是好的。”他玩笑道。
不能不承認,老麥平日裏對員工,自有他能籠絡人的親和力。他比較善於幽自己一默,而且他像總是知道,說些什麽能夠把你和他之間的距離扯近乎。
“小心娶個收入比你還高的,你倆綁一塊,剛好被‘婚姻懲罰稅’宰一刀。”我也不失時機地調侃,力圖拍中馬臀,“這將不是一個‘稅聰明’的好主意。”
“布政府在不久的將來,肯定會從稅法上解決這個問題,”他堅定地說。
“老麥,”我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除了稅的因素,我總有個感覺,你的雙足站在民主黨的戰壕一邊仿佛比較合理一些。”
“何以見得?”
“我從不覺得你受惑於兩個孩子一條狗之類的固定的東西。你旅行都去津巴布韋,而不是什麽毛利島。我記得你不反對同性戀,讚成政府幹預經濟,讚成公立學校…..也許我的二分法過於簡單,但至少過去用這個判斷人的黨派傾向還屢試不爽的。”
“我反墮胎。無原則地。”
“那麽女性的權益和選擇權呢?”
“小於生命存在的權利。”他的興趣上來了,拖過一張椅子,在我身邊坐下。
“你下麵要是打算說‘比如中國的一胎化政策吧’,請免開尊口。”我把臉微微一沉,讓他看出我的不快。
“我學會免開尊口,並不待中國人教訓之後才如是。我曾坐火車穿行過中國內陸,見識過你們的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他忽然蹦出一個搞笑的中式成語,“鄧的政策是對路的。”
我不清楚他的誠懇性如何。但這廝的腦子並不一根筋倒是真的。
“早幾年多好,鄧的照片在時代封麵壘巢做窩,”我歎著大氣,懷念舊日美好時光,“茅台和熊貓把你們總統庶民一竿子搞定。這些年,你們的胃口也他媽變刁了。”
“膚淺的愛,隻能膚淺地結束。更何況你們也不再無償贈送我們熊貓了。”
“咄!熊貓我們天朝自己也不富裕,租給你們兩隻和個番夠意思了。再說了,你們這地界長竹子嗎?我在PBS上看的,聖地亞哥一撥人,號稱誌願者,二十四小時觀測人熊貓兩口子幹不幹那事兒――你說他們這不是閑的嘛!”
“丟人啊。”老麥點頭讚同,“後事你知道嗎?倆熊貓死活就不操事兒,那撥人給累趴下了,撤了。――不過後來還是生了。”
“和番也是政治任務,總不能太不給你們麵子。”
“說點輕鬆的吧。――下下個月休sabbatical,將有4個月的公假,我打算去中國教3個月的書,已經聯係了北航。剩下一個月,在內地旅行。”
“你,教書?”我甚覺意外,“教什麽?”
“別緊張,我不是去誤人子弟。我是去教美式口語和聽力,誌願服務,僅僅接受學校提供的膳宿。”
這老麥為什麽要跑到中國去當活雷鋒,我倒是願聞其詳。我把眉毛擰成一對問號,表示期待他的解釋。
“你可知那位密宗的圓性上師?――不不,不是貴政府所頭疼的那位喇嘛――圓性上師本是台灣人,常年任明寧哲基金會的顧問――”看我的表情不像認得此人,他搖頭表示惋惜,“華盛頓許多要員常年排隊等待與他見上一麵,以能聆聽到他的訓示為榮。他寫的那本語錄集――那本《探求生命的真義》――書中充滿智慧的火花、靈性的體驗和難為一般人所信服的神奇法力,我讀後真是極為佩服!後來經一位朋友引見,我得以在華盛頓拜謁過圓性上師一次,他看到我,隻一眼,冷冷地說:‘你前生,是個明朝的中國人!’一句話說得我立即悚然汗下。”
“他就說了這一句?”我不敢置信地。
“這已經是出乎意料,天大的麵子了。”麥鄙夷著我的三家村見識,“你不知道這位上師,對不投緣的人,上師一句話都不說,直接送客。”
“你是個明朝的中國人?!”我強忍著隨時可能從胸腔裏爆發出來的大笑。
“前生。”
“你家在哪兒,那麽?”
“上師既然沒有訓示,我隻好自己琢磨。北京是明朝首都,我就先從北京試試吧。”他出神地看著遠方,深沉喟歎道,“我要找到前生失落的性靈,還要找到今生靈魂的伴侶――我想,她也應是個中國人。”――他如果中文再強些,背得過徐誌摩的名言,該說:“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見他如此認真嚴肅,我連笑都不好意思笑了,費了吃奶的老勁,將自己一張麵孔收斂成麻將牌的白板。
老麥站起來,抱著杯子晃悠悠走了。剛走兩步遠,又轉過頭來,“齊,別忘了咱們上次說好的,約你的朋友們出來一起打打網球吧,我一直在找尋網球伴當――就林肯公園好了,時間你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