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歡看小說,大概就來對了地方。因為我會在這個空間裏貼篇小說。 《奔月》是一篇有點穿越的小說,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正文

奔月(七)

(2009-10-09 22:31:29) 下一個
七、

凝重的空氣籠罩著公司。

中午吃飯時間,聽到老印薩笛亞對他的同胞穆罕默德•拉茲愁眉苦臉地嘀咕道:“這可怎麽辦哪?剛剛在新澤西買了房子,妻子又要生第三個孩子了。”

穆罕默德說,“回去就回去,我倒沒什麽。隻是旁遮普夏天的熱浪,咳,十多年沒經曆了,不知還受不受得了。我祖父就死於5年前的盛夏炎熱。”

“第三胎產檢出來仍是女兒,天啊,如今即使在鄉下,沒有20萬盧比,簡直打發不了一個賠錢貨出嫁。”

“如果不得不出遠門,我寧願雙腳走路也不會乘火車;旁遮普的火車像戀人的嘴,總會在某處或某時親吻上對方。”

“我表弟和他老婆,把他們的第二個女兒一生下來就溺死了。那樣固然幹脆痛快,不過像我們這樣在美國受過人權教育的體麵人是絕對幹不出來的。不過他們確實為20年後省了一大筆錢。”

“我所討厭的還不是扒手,而是無所不在的乞丐,他媽的簡直無所不在…….關於這一點我簡直要讚同錫克人,他們是絕對不肯當乞丐的――”

他倆雞同鴨講,各自擔憂著各自的問題;兩人分別來自昌迪加爾和旁遮普,不同的邦,不同的語言區,英語是他們溝通的唯一辦法。要是給老周聽到,肯定又要開始讚美秦始皇大帝一番:鐵腕的書同文車同軌,其惠百世不斬,餘澤及於我輩,使山東人王七和四川人老周,不需借助鳥語,就能自如交流。

麥卡錫待老周仍然一如既往,有時端茶倒水地經過他的格子間,還會伸脖子過去叫他一聲“龜兒子”,顯示兩人與眾不同的親厚。

我有過瞬間的動搖,不知該不該告訴老周關於麥卡錫的新歡。老周的這個堂妹,據說是自幼養在他家的,與親妹妹不差什麽,他們兄妹感情很好;然而誰知道麥卡錫是不是隻是在外玩玩,我的置喙,說不定是一場多餘。按中國道理,疏不間親;按美國辦公室政治,少言為吉。

我終於決定還是閉上尊嘴。

平常太平年景,工作到5點半左右,總可以走人回家。現在明明手中無活計可做,時針已經指向6點半,大家卻都一一幹耗在丘比克裏,做勤政宵旰狀;連老麥都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磨洋工,門也沒掩好,經過的時候可以聽見裏麵boom box放出的鄧麗君的靡靡之音。老周想是餓了,在小便池旁碰到他,連口哨的調子都吹得著五不著六的;那一道飛流直下更不用說,完全東倒西歪,沒點湍流模樣。

我有氣無力地掛在網上,漫遊著,後悔沒有在辦公室常年貯存巧克力一打,餅幹三包。李三這廝的工作性質與我們不同,他在哥大讀博士,常年泡實驗室,彈性較大而呆在工作場合的時間絕對超過每日8小時。據他說,白人的精力好,完全得益於他們時刻不停地吃。要說他們的正經食物真是悲慘不過,不過零食確可謂豐富多彩;據說他的老板,二老板,fellow們,手邊永遠有一袋高熱量的垃圾食品,吧唧吧唧的愉悅聲音響徹整個實驗室。

我現在開始懷疑他的假說是正確的。因為在我的四麵八方,正四麵楚歌、五湖四海、七嘴八舌、十麵埋伏地開始傳出同事們吃油炸土豆片和油炸玉米片的聲音。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那些聲音簡直穿透著我的老心。

饑餓的人是憤怒的人,此言乃亙古不變的真理。

電話作響,我一把抄起,不耐煩像排大侄兒的二大爺,“誰?”

是老麥略顯神秘的聲音:“等大家都下班後,齊,你到我辦公室來。”

清平世界,好好的上下級相見,怎麽弄得像是五祖弘忍授禪六祖慧能,還要避人耳目。

我的心中驀然一動。是福是禍,隻在今夕。

熬到7點半,終於大多數人都抗不住了,鳥獸散去。表現也是要觀眾的吧,上峰隻是虛掩著門、翹著二郎腿聽他的“到無緣是分離,又何必長相依”,正眼也出來不瞧大家一眼,漸漸也都懈怠了。

薩笛亞和穆罕默德•拉茲兩人前腳剛剛關上大門離去,走廊盡頭的激光打印機就恰如其時的響了起來。我用腳趾頭想都想得出來,老周又在打印一篇網絡小說。

我剛弄了一份excel工作流程報表,也按了打印鍵,隻因慢了一步,被排在老周的小說之後。

兩人抱臂在打印機前等啊等。

“一會兒去不去小天府?這麽晚了誰還願意自己做飯,再說好久沒吃豆瓣魚了。”

“改天吧,就剩幾行了,無論如何今天下班前寫出來。”我說。一邊向吞吐不休的打印機努努嘴,笑笑問道,“好看?”

白花花的一片,總麽也要有200多頁。全是單麵印刷。這些年老周幾乎沒用公司打印機攢出一套《古今圖書集成》來。

“一個外地網絡寫手寫的,叫《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原來以為彎彎能寫出啥子來?不過還真有成都味兒。出來太早,他媽的老子虧大發了,現在的成都啊,龜兒子們男盜女娼,簡直就是人間天堂。”老周一邊說話,一邊上竄下跳逡巡於幾個文具櫃間,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透明膠帶,“啪啪”打開一個嶄新的盒子,拿出兩卷來揣兜裏,解釋說,“家裏的都用完了。”

他抱著一摞熱乎乎猶帶機器溫度的打印紙走了。滿足的表情,仿佛軟玉溫香抱滿懷。

偌大一層辦公樓,隻剩我和麥卡錫。隻剩清冷明亮的銀白頂燈,和硬盤工作的聲音。長窗外的鴨青色天幕,已經徐徐降落。

我敲敲門進去,麥就手關了《甜蜜蜜》。我在他手勢示意下落座。

“你知道,公司這段時間,麵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他麵對著我而坐,麵容雍整肅穆,寬寬的肩膀把一條雪白襯衫撐得飽滿無隙,藍灰色絲織領帶風紀嚴謹,端正地抵至項下。寬大的老板台幾乎一望無涯。

多麽經典的裁員開場白,相信他已經在心裏練習過,我竟何幸,成為他第一名聽眾。

“市場對我們不利,反饋對我們不利,預期對我們並不樂觀。新的產品正在受到市場的質疑,資金的流通不暢。前一個月我們要求員工自動休掉所有已存假期,就是為了使帳麵上的支出平衡好看一點…..董事會上甚至有人提議員工一周工作三天,領薪二分之一,當然,那是不切實際的……可以說,公司已經想盡了種種辦法謀求生存,想要保留住跟我們一起奮鬥多年、一起榮辱與共的員工…….”他的聲音裏注滿人道主義的深情,“可是,你知道,齊,從現在的狀況看,這將隻是一個單方麵美好的想法。我恐怕,我很抱歉地恐怕,在很近的將來,部分員工將不得不被要求離開本公司――”

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

除了靜靜地傾聽,我別無他方。我出奇地冷靜。

“但是――”許多柳暗花明,都是從“但是”轉來――“情形雖然困難,我們仍不願放棄,對新市場及新產品的探求和開發。市場部的研究說明,中國大陸和港台市場對我們產品的需要,正在興起,這將是一個鼓舞人的趨勢,它使我們希望,即使在當今的困難狀況下,我們仍能分出部分預算,留住這方麵的專才。確切地說,就是把能夠將我們的軟件進行中文本地化的專才留住。具體到我們部,就是你和周。”

他稍一停頓,意味深長地說:“論編程能力和工作負責態度,自然是你勝於周,不過眾所周知,周對中文的掌握能力和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力,是非常,嗯哈,你知道…..;所以現在我們唯一需要了解的是,你對做中文本地化項目的想法和態度…….哦,你會漢字輸入吧?”

“繁體及簡體。五筆與雙拚兩種輸入法。”我揚起頭,坐得筆直。手心微微冒汗。這是我錐出囊中、推銷自己的唯一機會了。

“雙字節和Unicode的經驗?”

“我讀CS時做過這方麵的項目。”

“熟悉港台的語言文字風格?”

“我平時閱讀《世界日報》和《星島日報》。”

“我們可能隨時會需要對文本的翻譯。”

“John,我的母語是漢語。我接受正規的本國語文教育12年之久。”我突出強調“正規”二字,老周的小學中學歲月部分在文革中度過,他有他的野狐禪,我有我的“正規”。沒有不忍,沒有遲疑,也許這個錐出囊中、推銷自己的過程傷及無辜,但我沒有選擇,我也要生存。

“甚至可能會要求你掌握繁瑣的CAT軟件,像trados。”

“我會致力於學習。”我甚至沒有聽說過那個古怪名目的軟件,不過此刻我必須山盟海誓,如果需要,我可以舉手宣誓: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不學trados。

麥卡錫摸著他青濕的下巴,注視了我5秒,忽然微微一笑,“哈,不早了,你可以回去了。不要工作得太用功嘛。”他鬆了鬆自己的領帶,右手五指向後攏一攏頭發,像輕風拂過晚熟的秋田,那金栗色的卷發,稍稍淩亂,登時有了臨近下班時分、一位勤奮工作了一天的白領精英人士的慵倦感;那個平易近人、風趣多談、格外親昵中國員工的約翰麥卡錫又下凡人間。

“齊,你喜歡打網球?”他說,“何時約你的朋友們一起出來打球?”

“Let’s see.”我的臉部肌肉生硬得像鱷魚的下顎;努力地牽一牽嘴角,我帶門走了出去。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