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六）

六、

MSN上，我看到老媽改了ID名稱，由“我何時才能抱上孫子？”改為“我何時才能娶到兒媳婦？”。看來人不學會跟現實妥協、降低自己的人生標準是無法生存的。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爸有時候會“黃鼠狼掀門簾――露一小手”，在鏡頭裏跟我招招手。通話的音質太糟糕，我們索性把麥克拔掉，隻是打字。

“兒子啊，你上次提到的姑娘……”

我頭皮一緊。又來了。先支應兩句吧那就。

“她很忙啊。”

“年齡多大？”

“比我小5歲。”

“她在上班還是讀書？”

“上班吧，在一家銀行做事。”咦？我發現我在通報B.T.的個人檔案。B.T.就在中城一家不大不小的銀行當中層職員，並且她比我小5歲。

老媽在攝像頭裏的神情好像有點困惑：“是麽？你們那兒留學生畢業後也進銀行點錢啊？噢，我想起來了，咱們這兒銀行係統也有這麽一條規定，大學生第一年統統下基層，都去儲蓄所先幹一年出納。你三姨夫他表侄女不是分建設銀行了嘛，那孩子第一年就…….”

“媽呀，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聽我說完呀――那孩子在儲蓄所還立了功呢！有個小偷拿著偷來的身份證和存折去取錢，她一看長相對不上，取款的賊又慌裏慌張的，神情不對頭，就假裝找了一大堆單據讓那小偷填，一邊兒和和氣氣跟他說話，把他盤住，然後底下按電鈕報了警。警察不到10分鍾就來了，三萬多塊錢的存折呢！人家失主後來打了麵錦旗、寫了感謝信送到儲蓄所！真是個有智謀的孩子！模樣也好！你三姨夫說，今年建行就快發展她入黨了。”

難為老媽不打磕奔兒就下筆如飛打出這麽多字來。這不奇怪，老媽本是一名會計，她單位96年上微機後，老媽偷偷自學了打字和財會應用軟件，遂於2000年其單位大規模裁員時，從眾多無甚一技之長的中年婦女中脫穎而出，因能一身兼任打字員和財會兩職，故成為沒被下崗的少數分子。相形之下，她老伴在電腦方麵就落伍太多。我經常旁敲側擊老爸，不要讓老媽陷入網戀的可能性中。

我知道老媽的心思。從打我進入20歲之後，老媽忽然對一切與我適齡的親友家的姑娘們發生了莫大的興趣和熱愛。見著喜歡的恨不能主動給人家姑娘打套毛衣。我是獨生子，我想老媽可能有點兒未實現的棉襖兒情意結。不過她有一點很好，在她眼裏每個姑娘都鶯鶯燕燕美好得不得了，配給她兒子這個“須眉濁物”都有點兒屈；不像有的母親，覺得世上那個女子也配不上自己兒子。

然後我看到老爸走近前來，跟老媽比劃著說些什麽。大概是讓她集中精力接著拷問我，話題別老分叉。

“噢對，你那個姑娘，長啥樣？”

“還湊合吧。”

“身高多高？”

“比長頸鹿矮點，比鼴鼠高點。”

“別嬉皮笑臉的！”

“唔，有一米六二三的吧。怎麽，失落啦？想到你兒子一米七八的海拔？”

“哪兒畢業的？”

“紐約市大。”由於我常年匯報紐約生活之故，老爸老媽也逐漸了解幾個詞匯，比如市大，比如哥大――經我多次糾正，他們已經難得地不再把 “哥大”與以前黑社會老大拿的那種磚頭手機混為一談。

“家是哪兒的？平時喜歡吃些什麽？用什麽化妝品？”

“您問這幹嗎？”

“你這孩子，交了女朋友，媽問問都不行？怎麽也得買兩件衣服、化妝品、零食啥的寄過去，表表咱家的心意。能不問問人家姑娘的身高、喜好，就冒冒失失買？難道光知道是個女的就夠了？”

“這年月，是不是女的都難保證啊。”

“你爸要聽見這話，打爛你的狗腿！”

“媽，您崩瞎撲騰，她是個ABC。”索性全盤盜用B.T.的個人檔案一番，跟老媽開個玩笑。我不擔心老媽不懂這個字匯，她知道ABC是一種產於美國的中國香蕉。

“啊？？”我可以想像那頭老媽昏厥的表情。

“怎麽，咱家不能接受？”

電腦肅靜了起碼三分鍾，顯示老媽在那邊一直激動地打字。我十分好奇，家裏會怎麽看？

雲似的傳來一篇字。

“我和你爸在你小的時候，一直覺得要是你能找你趙叔叔家的二丫頭最好了，知根知底的，那時候跟趙叔叔家開玩笑，還給你結過娃娃親呢；等你上大學了，又希望，還是找個同校的同學最好，同窗共讀的，感情基礎好；等你飛出家門，去了北京，那時候就隻希望，不管是同事呀，介紹的呀，是個好姑娘就行，學曆年齡的，都沒什麽；等你出了國，老大不小了，我們就想，隻要兒子喜歡，不管什麽亞非拉美的，什麽樣的我們都接受。”

“真的？”

“總之，我和你爸的想法，也算是‘與時俱進’吧！話雖這麽說，我們其實心裏的底線就是，希望，最好還是不要出亞洲人這個圈子。嗬嗬，媽媽是不是有點不夠大方？其實說來說去，嗨，就是希望孫子的長相還像咱中國人就好！”在“孫子”二字後麵老媽還加了一朵玫瑰花，真是瞎搞。

“那――ABC怎樣？”

“ABC不是咱炎黃子孫嗎？也好呀。”

“老媽，你聽說過‘山東人，嘴最邪，念叨什麽來什麽’這個說法嗎？在您不停的念叨下，我女朋友現在懷孕了，這可怎麽辦？”我拚命忍著笑。免得他二老洞破玄機。

電腦又開始肅穆了。這下老爸老媽兩顆人頭都聚集在攝像頭下，聚精會神參研著我剛打出的那行字。老爸端起花鏡，又揉眼睛，眉頭皺了又鬆，鬆了又皺，嘴型一直變動，像是發出一連串的感歎詞，我猜是――“這孩子！這孩子！”

忽然，老媽那裏傳來一行字，“你馬上打電話回家來！”然後她就從MSN上消失了。

家裏還在用原始的撥號上網，要等電話就意味著斷網。

呀，這個玩笑開得真有點過，我得趕快澄清一下。手忙腳亂從抽屜裏翻出一張電話卡，誰知又過期了，隻好去翻我那些垃圾郵件，一堆推銷電話卡的廣告，來不及看就被濾到垃圾裏，我不及辨認，點了第一個鏈接出去，填上信用卡囫圇著買了一張。

光速撥號回中國，山東，嶗山，我家。

電話鈴剛響，沒由我分說，就傳來老爸氣勢洶洶的聲音：“混小子！你這混小子要在我眼前我就好揍你一頓！！專幹讓爹媽提心吊膽的好事兒！還不麻麻利利兒趕緊結婚哪！等什麽哪？我告訴你，咱們家不作興那種始亂終棄的人！

“你別想著你在美國，自由了，睡了人家閨女，找算帳的也算不到咱們頭上來，爸爸告訴你，這樣不負責任不行！我和你媽盼你成家，是這個態度；你說你年紀小，要先立業，不願結婚，我和你媽還是這個態度。你和人家閨女感情好，得這這麽做；你要打算隨便玩玩，出了這樣事兒，你還得這麽做。

“我知道，你是怕她和你媽和我都說不上話，沒法溝通，將來沒法養俺們的老，小子，你要是擔心這個，咳，那可是六指兒撓癢癢――用不著啊！隻要你倆過得好，我和你媽怎麽都行，怎麽都好！那丫頭是ABC也罷，BBC也罷，就算是白妞，黑妞，柴禾妞，隻要是你小子幹的好事，你就趕快給我打結婚證――”

隻聽到老媽在一邊還好整以暇地糾正，“人家那兒不叫‘打結婚證’！叫‘領營業執照’！”――嗚呼，她可真明白。

“什麽‘領營業執照’!你兒子練攤呢？”老爸根本聽不進去，又轉過來繼續“庭訓”：“先在那邊打了結婚證，你媽和我這裏就給你們準備酒席，張羅起來，你和丫頭趕快請假回國一趟！我說――”

我聽得眼角濡濕。

――不完全是愛子之心吧？父母那一輩的純良忠信，父母那一輩的寧人負我、我不負人，我和我的多數同齡人，是追蹤莫及了；難道一切都以一句“時代不同了”詮釋？

我握著電話，悔恨地以頭一下一下輕輕撞著牆，唇焦舌幹解釋了半個小時，才使老爸老媽相信，整個紐約，不，整個美國，中外老幼妍媸全算上，沒有誰的肚子，因我而大。

他們的歡喜和憂慮，在數分鍾內成型的為我火線辦婚禮的時間表，一場激動，都落了空。

終於，帶著老爸賞的一頭狗血，我爬進溫暖的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