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歡看小說,大概就來對了地方。因為我會在這個空間裏貼篇小說。 《奔月》是一篇有點穿越的小說,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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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五)

(2009-10-09 22:28:57) 下一個
五、

談談我來美後交的第三位女朋友,鄭園園。

那時我還在A大讀書,經濟已經不景氣了,但我還是狠狠心迎著老板鐵青的臉色、從博士項目裏跑了出來,拿了碩士,辦了OPT,天天晃在怪獸求職網上。已經是我讀的第二個學位了,從工業工程轉到計算機;我所需要的,並不是一頂方帽,而是一份可以使我作為一頭麥穗、看上去更粗更壯的工作。

我想我仍在麥田裏,舉手仍然可以摘到麥穗――並不比陳小婷更為粗壯的麥穗――但我已經倦了,不打算再左瞻右顧。在看完《指環王I》首映出來後、在漆黑風高的劇院大樓後的停車場,我第一次握住鄭園園的手而她沒有反抗的時候,我對自己說:

“就是她了吧。我要在《指環王I》票價掉到7刀普映價之前把她弄上床,如果一切順利,性格合得來,就在《指環王II》公映前結婚。”

鄭園園是那種人稱tomboy的女孩子。叫做鄭園園也許更為合適。她有著一頭微卷的短發,圓圓的臉,圓圓的鼻頭,眼睛,胳膊,小腿……個子很嬌小。牙齒潔白,笑容天真而有感染力。我第一次見到她,她正與男生們一起玩“鬥地主”,鬥輸了,趴在我師兄尹其明家吃飯的桌子下,臉上貼了五、六張白紙條,連鼻子上都有一張,看去即使不像七品芝麻官的舞台造型,也像被壓在五指山下、等待唐師傅來給揭去封條的美猴王。

從桌子底下鑽出來後她給在座諸位講了她新近考駕照的經曆,大歎“平行趴車”那一關她過得是如何不易:

“哎呀,我插了一次,沒插準,整個插外頭出去了;第二次,好家夥,差一點點就進去了,可惜又歪了;第三次,好,總算完完整整插進去了。我的媽,急得我出了一頭汗。”

我看諸君已經忍笑忍得快把自己的下嘴唇咬破。

尹其明的太太顧婉是個F2,容貌娟秀、舉止風雅、談吐不俗,國內也是名牌畢業,隻因專業是文科,又是冷門,來美後又不肯改專業,故此在家中耽著。尹又寵他,周圍仰慕她才貌和廚藝的王老五又多,他家的DVD、中文書、卡拉OK又都是齊全的,因此一時間有中國人中的小沙龍氣息。隻是她與幾乎所有的女F1都合不來,唯獨與孩子氣的鄭園園交厚。

承師兄夫婦青顧,我常被招呼去他們家吃飯;尹家還沒有小孩子,倘若“做媒或做母親,是女人唯二的天性”之言不謬,這個媒,鐵定會做到我,或某位食客的頭上。

顧婉實在是太閑了。

我從尹家廚房自己端了可樂出來,正聽到顧婉斜倚沙發,在對諸君宣講――

“太聰明的女子在太壓抑的社會裏都隻好選擇成為令類,才能得到與男人平等周旋的機會。像唐朝魚玄機,李季蘭,又漂亮又有才,隻好束發做女道士。啊,那李季蘭,幽默感又一等出色。劉長卿生了疝氣,她見他,用陶潛詩捉弄問他:‘山氣日夕佳?’,劉長卿也不含糊,仍用陶詩對答:‘眾鳥欣有托’――”

能夠周旋於一隊光棍中,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連講個黃段子都上引下征,我佩服她的功夫。

有人資質稍鈍,問:“什麽叫‘欣有托’?”

即刻有聽懂了的明白人出來小聲講解,“‘托’就是一種布托啦,得了疝氣的人,帶上後那地方會覺得比較舒服。”

“怎麽又叫‘眾鳥’?”鄭園園驚訝得睜圓眼睛, 叫道,“生理解構圖上不是隻有兩隻…..呃…..那啥?”

嗬嗬,她還會婉辭“那啥”,不是完全傻大姐得沒得救藥。

我決定接受顧婉的好意。

我和鄭園園一起看的第二場電影是《美麗的心靈》,那時已經睡過了。在夜燈下辨認著流閃的霓虹預告,試圖找《指環王I》,誰知已經過了季。

――我還是沒有我自己想像中英明神武,能夠打限時戰。

沒有出我意外,鄭園園還是個處女,然而她整個人,從身體到精神,從欠發達的乳房到欠發達的心智――怎麽說呢?――更像個孩子,而不是女孩,更勿論女人。她還不是個一般的孩子,她是個愛科學和動腦筋的孩子,童年伴著科學童話長大的那種。在她看來性大概像一種趣味遊戲。男人是一種有趣的玩具,按這個鍵這裏動,按那個鍵那裏動。

她計算自己初夜的出血量,測試精液做為代用膠水或營養麵膜的可行性,用秒表timing我兩次、三次、乃至N次(N小於等於5)之間的不應期時間長度,並做了一個帶函數的公式;有次我去她家,看到房間有隻亞馬遜的包裹箱子,鄭園園在桌上興高采烈擺弄一隻少兒用顯微鏡,見我到來,立時三刻要我貢獻樣品,供她科研之用。我一表示“這件事我一個人幹不了”,她馬上劈裏啪啦在網上一敲,google出一堆色情網站來,揚手做個“請”的姿勢。然後走出房間去,還體貼地為我帶上了門。

――她就是這樣勤奮地對我進行格物致知。

最初的疼痛期已經過去,她不再痛楚,也不覺享受,我總是做很多準備工作,希望她會一起投入,快樂……

然而,有次――

那隻可調節式台燈調節得不夠暗昧,幽幽的光線下,我看到她在下麵啃著指甲,圓圓亮亮的眼睛裏充滿著一個科研工作者的科研的快樂。淘氣的快樂。

我不由泄氣,一頭栽倒下來。

我被她的天真所吸引,走到她身邊;也因為她的天真而想逃遁。還是我不夠好,不夠出眾吧,未能喚醒她更柔軟更女性的東西。她還是個孩子。我如此披荊斬棘,篳路藍縷,仍然沒有把她變成女人,我隻有祝後來者好運。她也許需要時間,也許需要創傷,但都不是我能給予的。

當然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還是快樂高興的,我並未領悟及此。

鄭園園的室友是個韓國女,兩人都忙,早飯對付喝杯牛奶,中飯各自在外麵解決,晚上搭夥做飯,買菜的賬單對分。我去她家時,見到她們廚房冰箱碗櫃裏羅列著無數瓶日本、韓國清酒,而園園是不喝酒的。韓女倒不是喝醉就撒風的那種,隻是每晚小酌後必然關在自己屋裏彈吉他,不到11點不休。鄭園園要做功課,就拿隻耳機塞著耳朵。我沒有聽她抱怨過。有一次我奇怪地問她酒帳怎麽算,園園說,當然是對分呀。我不由小人地問,韓女一個人喝這麽貴的酒,憑啥與你分賬呢?園園撓撓頭,好像第一次意識到這樣似乎有點問題,但仍辯道,“她喝了酒,飲料就喝得少了呀。你看,這箱雪碧全是我幹掉的。”

她沒有、或近乎沒有金錢的概念,也沒有分辨好人壞人的概念。車子在賣車的二道販子處買的,一分錢也沒講下來,開了不到200邁就壞了,從此進進出出車鋪N次;光是我把她從路邊撿回來的次數就不下七次。有一次她打電話沒找到我,自己回來的,我後來問她找了誰,她舉起左手拇指,向前後左右晃晃,神色得意洋洋——原來是搭順風車回來的。我跌足,又是後怕又是生氣,數落她,“多危險哪!”問她車呢,人家一拍腦袋,“糟,還在路邊呢!” 終於在我威逼懇求下,她總算把那輛祖宗車處理掉了。從此搭我的車。

可是我們也沒有搬一起住,主要是鄭園園沒有那個意思。各自忙起來時,一周不見麵也是有的。關係是不折不扣的date。

鄭園園考試期間,連夜背書,昏天黑地,學得著實辛苦。她在學習上一點都不含糊,絕不寬貸自己。我反正閑人一個,常常多做一份中飯,自己先不吃,送她那一份去她家。第一次送飯,去前先打電話,我告訴她:王記外賣店的小力笨15分鍾內開車就到,請準備好一塊錢小費。她打著哈欠說:困哪,已經快睜不開眼了,飯盒拜托就掛在門栓上吧,實在困得無法從床上爬起給你開門。

我每次去,都是隻好把飯盒掛在門前就走。其實哪怕她堅持一小會兒,開了門打個照麵,容我捏捏她鼻子、拍拍她臉蛋再走,也是好的。

――這樣做田螺哥哥整整一個大考周。

我去外州麵試,把車留在她處,說好返回學校時她開車去機場接我。結果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往她家打電話,線路一直占線;往尹其明家打電話,竟然也占線。該情況持續一個多小時。大家都是學生,誰也不會無端配備手機,我在機場冥思苦想了另外幾個朋友的電話,總算成功地從實驗室活捉到一人;等我回了家,給她打電話時,竟然家中仍是忙音。我隻有自己跑去她家看是到底怎麽回事,原來她在與顧婉煲粥,徹底將接我的事兒給忘了。

然而在新生大批湧來的8月,學生會有人臨時有事無法去機場,找到正好有空的她,她也二話沒說、借到我的車子就開去了,帶著兩名女孩子及其七八隻大箱子回來,來回一百多邁,不叫苦不叫累不收油錢。卸下兩個人及行李就走了,聯係電話也沒留一個,後來兩女在校園中碰到她,謝她,她茫茫然已經忘了兩人是誰。

她絕非自私,有時甚至具有一種傻傻的無私,然而除了顧婉尹其明,似乎沒什麽朋友。腦袋好使到看一眼我的稅單就能糾錯糾出300多刀的退稅款,可是從沒見她費心找過什麽deals;獎學金在理科生裏麵都算優厚,可月月見光,出外購物,刷信用卡不帶眨眼的。月底例行一聲驚呼,“完了,又赤字了!”——然後打長途讓家裏匯錢過來,一時周轉不過來就借我的。

有時我找顧婉訴苦:“…….看不出這張不似哥們兒、勝似哥們兒的船票,可以登上那條婚姻的客船。”

顧婉晃著手裏的紅茶,諒解地笑,“等等,再給她點兒時間,她就長大了。”

“…..懷疑她是否懂得愛一個人,或者愛自己。韓國女做的大醬湯那種玩意兒,冰箱都裏放五天了,還能津津有味喝下去….. 真不愧是做女科學家的料子…..400塊買的名牌襯衫和4塊的地攤貨放一個洗衣機洗,顏色都染了,烘幹以後就那麽斑馬似的穿身上……還有,頭發就不能留長點兒……”

“喲,牢騷這麽多。”

“貪官家的孩子們要都像鄭園園,中國科學事業就振興有望了。”我低頭啜口茶。

“罵誰呢?喂喂!”

“老爹在什麽什麽銀行的融資部…….家裏不光是有錢,還有另外一種暴發戶不具備的資望。不過她好像不怎麽在意,你可能都沒聽她說起過。絕對是自己考出來的我可以肯定。也奇了怪了,這樣人家出來的孩子怎麽會想當什麽科學家。”

“單純,說明人家有那個資本單純。”

“總覺得她這人生命裏缺乏一種,怎麽說呢……對什麽人什麽事的深情——學習除外啊。”

“沒曾匱乏過的緣故。”

我一邊歎氣,一邊打量顧婉的家――整齊、精潔、小資,她端著細頸紅茶杯的右手無名指上,戴一顆白金婚戒,午後的陽光穿過乳白的百葉窗照射進來,反照在那隻不大的鑽石上,溫馨而晶瑩。

“說說你吧,你家什麽樣的?”

“小城市,小機關,小職員。”顧婉簡短地說。

我望著梳著發髻的顧婉,覺得不太能置信。她的頭發一絲不亂地緊緊抿在腦後,墜一隻帶流蘇的月牙木梳發卡,露出脖頸間雪白的一段肌膚。她其實並沒有穿旗袍之類的緊身衣服,不過是普通的連衣裙,可是我覺得時空恍惚,仿佛一腳踏入白先勇的世界。

也許實在是貪戀那張沙發,貪戀那杯與她手中同樣香濃的紅茶,我不能讓房間中的空寂無對白將我再稍加逗留的合理性剝奪去,於是厚著臉皮笑道:“我也小城市長大,怎麽沒交到俺師兄的老運?”

“你不肯放下身段回去搬運嘛!”她閑閑地說。

“你們、你們是介紹認識的?”我吃了一驚。

“當然是。”她也很困惑,“我以為你知道。”

“看你們那麽好,以為就算不是青梅竹馬,也是中學同學――你們家在一個城市的吧?你那大學牌子比他的還正,怎麽會……”

“相親?”顧婉嘻嘻笑道,“你讀書讀迂了怎麽的?小城市窮人家出身的大齡恐龍,不相親哪嫁得掉啊。”

“說正經的!”

“大學畢業,沒家世沒人脈沒錢,北京哪那麽容易留得下?有路數的男的不是沒有,過橋走路都能碰見,可是腦袋上都恨不能鑿著‘留下買路身’五個字,念書多了,女人也染頭巾氣的,不肯為那五鬥米折腰,所以分配回家鄉城市。父母呢,手不能通天,自己的專業又不是多炙手可熱;進個小小機關,二十三四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晃花季就過去。當年的大學初戀不知跑去哪裏發財,身邊的幾個追求者,都是庸碌無為輩。這時候天降你師兄,兩家知根知底,為人忠厚老實,頭頂米帝方帽,不嫁更待何時?”她那樣嬉笑著、水流風轉地幾句話講完了自己的半生。

我很想問:“你愛他嗎?”――而不敢啟齒。

老尹還沒有回來,我心裏忽然酸溜溜不好過起來,站起身來,告辭而去。

OPT用掉一半的時候,我的工作還沒有著落,鄭園園卻轉學去了加州的一所名校。她功課一直很好的,專業是有機化學,生在居裏夫人之後是她的不幸,否則鐳元素不由她發現出來,簡直沒有天理。

“分手”兩個字從來也沒有被提起過,不過分手業已成為我們之間不爭的事實。即使一個月後我找到工作、開始打箱子往紐約搬的時候,我們仍然能夠打電話愉快地交流在新城市找房子安家的經驗,可是我們都知道,我們將不會在一起看《指環王II》了。

看,世異時移,同處女睡又怎麽樣?她並沒有因此而青藤繞樹,願托女蘿,流淚對我說“我可是你的人了你要對我一生負責啊郎君――”

與空間、地點、甚至找到工作與否都無關。

我是一個疲倦的行人,以為麥田的邊緣,已在咫尺;而鄭園園還宛在田中央,她隻要嬉戲,玩耍,摘麥穗對她來說,根本不是要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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