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二)
(2009-10-09 22:26:02)
下一個
二、
早起上班,即刻身陷會海。從8點半開到下午1點,手機調在震動上,震了七八次,堪作腹部按摩器的代用品。查看號碼,全部來自李三。我沒有理他。
終於熬到散會,先憋著沒去衛生間,我覆機。
“七,你不夠意思,”裏麵先炸了起來,“NGQY今天跳水,跌了兩塊多,老子手上有三千股、三千股呀!昨天吃飯,你怎麽不言語一聲……”NGQY是我們公司的股票代碼。道和納最不景氣的時候,我們才跌了10%,眼見得大地要回春,蟲子蛹兒都要化蝶了,它老人家卻要做伏明霞。
“我們管理層凡VP以上都要給自己減薪百分之五十了;你兄弟我手上的一堆ISO隨時可以變成紙,我還在這兒悲痛呢,我找誰去?”
“你要有什麽內部消息務必別忘了透――”
“我不過在這裏打工。”我疲倦地說。
“下個財季報告出爐前――”
“去看Quicken吧。”我按下OFF。
看來一輪裁員是不可避免了。
2000年最大的泡沫一下破碎的時候,我還在讀書,聽去了灣區的同學說,有人一夜之間,從“紙百萬富翁”變成欠國稅局30萬的欠債鬼,因為稅法防奸,在“替代性最低稅”和常規稅中取其大者;被期權時間契約套牢、高價時欲賣不得的矽穀新貴,或不願支付39.6%的短期資本利得的長期押寶人,一旦手裏的獎勵性股票期權(ISO)掉到底,砸在手裏不說,還一下子背上贈予價格和合理市場價值之間差價的重大稅務,即一般人不會碰到的“替代性最低稅”;同學唏噓著說:真是奇跡伊們竟沒有從金門橋上跳下去。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活在這個日漸繁瑣的世界上,隻怕你打算散發時,還欠信用卡公司三百塊、欠社區圖書館兩盤錄像帶、欠公寓樓管理處的地毯清潔費、欠煤氣帳戶沒有注銷…….不是誰都能有那種懸崖撒手後、仍能披著大紅猩猩氈鬥篷在雪地裏瞎遛的好運。
在衛生間門口,我與老周擦肩而過。聽到他在輕輕地吹著口哨,是那首什麽“鬼子的末日就要到來了”。老周常常吹口哨,進行曲為多,跟客戶吃飯後他吹“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出差回來他吹“打靶歸來”,幫助公司小MM調試軟件的時候他吹“學習雷鋒好榜樣”,但悠揚如今天如廁所吹者,幾希。
有時我感到很奇怪,何以在資本主義的心髒曼哈頓的某高樓格子間裏,會鉚著一個革命的、紅色的老周?
老周今年將近五張,成都人,趕上過上山下鄉的尾巴,在自貢插隊插了小半年,他記憶中的“蹉跎歲月”非但不蹉跎,卻好像是一次還沒玩盡興的春遊;不久高考,他考回當時還稱“四川師範學院”的川師大數學係,畢業後留校。90年初,他得到所在大學與肯塔基州立的一個交流機會, J1來美,後來趕上華府的綠卡大派送,被稀有的運氣砸中了頭,拿到身份,老婆兒子也辦了出來。老周從93年起,進愛荷華州立讀數學博士,一直讀到香港回歸,也沒有讀下來。他致命的障礙在於英文,口語之糟,無法跟導師正常交流,答辯總考不過。他導師個是印度人,故此老周恨印入骨,無師自通了麥克馬洪線附近的邊疆地理,除了經常從人種學角度向同學們普及印度人的祖宗是豬的理論知識之外,還常年在一個軍事論壇上為中印邊境問題支招,發表過一些如“直搗新德裏,痛飲黃龍”之類的眾口流傳的網絡佳作;他老婆在中餐館打工七年,沒有看到老周戴上方帽,一怒之下離了婚跟大廚跑了,兒子也帶走了。老周受此打擊,於98年轉讀計算機係,千禧年拿到碩士,終於趕在大泡沫粉碎前拿到offer,進了我們公司。
老周的一天通常是這樣度過的:駕到,泡上一杯毛尖,查依妹兒,登錄新浪體育查看他家鄉隊四川冠城的最新戰績,然後去一著名左派網站品味若幹歌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文章;中飯時間與公司的中國同事擺龍門,從“九評”到“聯動”,從“九一三”到“二月逆流”,一部中國文革史娓娓道來,使人痛心他不去費正清中心開講座真是將明珠投暗。他的午間講座我間或去聽聽,聽完後的感覺有二:第一,左潮、左派、左的主義,都是自有其存在機理和曆史合理性的,不完全像我們這一代太平犬所想像得那麽荒謬;第二,中國近代史就跟打秋千似的,不是給忽悠左了就是忽悠右了,怎麽就沒個平衡的時候?
――但老周真正在公司裏抖起來,還是不久之前、與我們部門的鑽石老五VP約翰麥卡錫走近之後。麥曾被公司派駐中國,在華一年半的光陰,不僅造就了他的一口洋徑浜中文,還造就了一個從此漢堡不能屈、披薩不能淫的中國胃,一顆看到黃膚、黑發、平胸、丹鳳眼的瘦骨華人女子就酥倒不已的中國心。
老周有個比他小10多歲的堂妹,叫Amy,恰恰是黃膚、黑發、平胸、丹鳳眼,一身瘦骨;口語講得頗不錯。在紐約一間不知名的小大學裏索然地讀著化學博士,在留學生男女比例極不平衡的生態下,31歲了仍然沒有把自己嫁掉;不久前公司一次聚會,老周因無眷屬可帶,隻有攜妹前往,麥吃到周堂妹手製的水煮魚、辣子雞,再看到大紅鳳緞旗袍襯托下如弱柳照水般的黃膚、黑發、平胸、丹鳳眼,不由驚為天人。既然彼此有意,兩人很快把中美友誼發展到應該到的地方。看樣子Amy的婚事也一直是令老周犯愁的一塊心病,現在可倒好,不但不再犯愁,反而被帶攜,有升級成為國舅的希望。
誰說人不是勢利的?以前老周小組會上發言,不是被打斷就是被不耐煩地“趴等,趴等”,現在所有人都對他那一口山河破碎的英文表示相當程度的容忍。
因錯過飯點兒,饑腸轆轆但已經不能出門打食兒,我出來後去老周那裏找東西吃,他掰給我半塊蛋黃月餅。浸得出油的包裝紙上,印著一輪赭黃的月亮,嫦娥的廣袖像一條切線,從月亮邊上擦過去。我總不懂何以古畫為了表現嫦娥美麗的袖子,硬要她舉起兩臂、做個繳槍不殺的姿勢,傳說中的吳帶當風,該不是這樣的。
我忽然會得老周吹口哨的真諦。就是裁員,老周自然不憂不懼,他妹夫麥卡錫會力挺他,他將有機會看到,他所憎惡的老印――占公司程序員的60%強――中的一部分,麵色灰敗地打起小包袱離去。是為“鬼子的末日就要到來了”。至於別的中國人的命運,吹皺春水,幹卿底事?人家肯定不關心。
――幹脆莫談國事。
“周,給偶們掃掃盲,嫦娥姐姐為什麽要奔月?”
“Overdosed some immortal pills…..”老麥端著龍井,邁著滿大人般的迂緩方步,從老周桌邊踱過,聽到我們的對談,回眸一笑,拋下一句答案。看來老周兄妹給這廝惡補的中國上下五千年史,真不是蓋的。
“嗚?”我口含半隻蛋黃,轉過頭來問老周。
“她那老公後羿,以前射過九個日頭,是個赳赳武夫啦,估計像陸小曼的那個前夫王賡,啥子風情也不懂,天天就知擺弄弓啦箭的,夫妻生活很苦悶。”老周很了解地說,“不過羿手裏有西王母給的長生不老藥,兩片,原打算和他老婆一人一片分吃的。後來後羿的學生逢蒙,是個類似徐誌摩的小白臉吧,來羿家吃師娘的豆腐――版本有二,一說嫦娥貞烈不從,一說婚外戀被發現,總之她過量服用了仙藥,身體像氫氣球一樣不由自主飄了上去,剩下羿和他的徒弟,在地下幹瞪眼;本來她還要無止境地升,幸而碰到月亮,就當作空間站,住了下來。”
“她那老公呢,他不是射得下日頭來嗎?”我想――月亮對他,還不是一塊小蛋糕?
“也許還是不忍下手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呢。”老周若有所思地說,“我老婆剛跑那會兒,我當時,殺了她的心都有,如果當時有把槍――”
我忙打岔,“那吳剛呢?”
“所以說後羿肯定得罪了人,天庭的頭頭們一定要堅持看到他頭上綠熒熒才爽,”老周具有四川人典型的粗聲大嗓,他自己都不忌諱這個話題,我又何必代他遮掩,且由他滔滔講來,“那吳剛本是一個進修中的神仙,相當於一個――”他歪著頭,眯一眯眼睛,試圖捕捉一個詞兒。我十分司空見慣這個表情,知道他是在捕捉一個英文單詞。
“Intern?”
“Yeah,相當於一個intern。他犯了一個什麽錯,被發配去月宮伐木…….”
“靠,瞧人家這錯兒犯的!”我豔羨起來,“咦,但是他倆好像沒啥緋聞啊,否則這幾千年住下來,月亮上還不充滿小吳剛?”
“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老周一時語塞,又尋思著,自說自話,“也許是嫦娥又扭捏起來?女人嘛,都是那樣的。我都能想像得出來她的作態,說些什麽‘人家是有老公的’,‘人家的roommate兔子還在這裏看著’….之類掩耳盜鈴的話。實誠人、像吳剛那樣的,肯定就信了。哎呀不對,幾千年呢,怎麽可能?倆人中肯定有一個是性冷淡!”
“肯定。”我信服地說。
“起碼一個。”
“起碼。”我點頭稱是。
麥卡錫端著杯子走過來加入我們的聚談,“你們看到沒有?戈蘭•西佩爾讓他的律師出來說話了,他說他從來沒有主動‘勾引’過麥格裏維,從來都是麥格裏維主動騷擾他。”
――喧嚷一時的新澤西州長因同性戀辭職案給整個辦公室帶來了持續嚼蛆的歡樂,即使我們公司自身的營運都在岌岌可危中,到了八卦的鍾點時我們仍然要雷打不動地按時八卦。
新州就在紐約的隔壁,大家有種看鄰居家出乖露醜的快樂感覺。已婚、兩女之父的47歲新州州長詹姆斯•麥格裏維,一向政績不俗,年輕有為,近因同性戀傳聞,於8月12日宣布辭職。他的“私通”對象戈蘭•西佩爾是一名以色列詩人,曾向其索要天價的醜聞封口費。
“我倒情願相信麥格裏維的道德水準比西佩爾為高,至少,他已經為此放棄了辦公室。”我說。
“這就像試圖分析小克和萊聞斯基兩人誰的道德水平更高一樣,這個,基本上,很難。”老麥搖了搖頭。
老周語帶驕傲地說:“吾國古代人民就絕不會為這等小事要了官老爺的印,至多當笑話說說。著名書畫家鄭板橋……”
“啊,就是那八個奇怪的人中的一個,他們都住在什麽州來著――”老麥驚呼道。
“揚。”老周簡潔地說,又擺回到他的主題,“鄭老爺就公開有男夥計,是他的一個小廝;乾隆皇帝也公開有男夥計,是他的一個宰相;《絕櫻三笑》上有一則笑話,說一個官新到衙門,見門子清秀,欲淫之,那門子稟曰:‘還是老爺自己抹唾沫,還是小的自己抹唾沫?’那官說:‘照舊規行事。’……..”
――老周肯定為這則笑話備了課的,連“門子”這種詞匯都口到擒來,被準確譯為“guest-greeting boy”。這不奇怪,老麥是喜歡聽黃段子的,也鼓勵員工講;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我們組差不多人人都訂閱著這樣或那樣的“辦公室笑話”電子新聞郵件,有備無患。但要黃得精致、黃得擦邊、黃得不得罪人,黃得“政治上正確”,又不容易。
老麥聽得哈哈大笑,眼淚都快笑出來,“麥格裏維這家夥真應遺憾他未能投胎在古代的中國……啊哈,周,你他媽太可愛了――”
三人說笑一通,漸漸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