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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離世三十年紀

(2019-03-23 06:58:59) 下一個

想起海子

 

蔡錚

 

(海子一去三十年 -- 1989.3.26。這是十年前寫的短文。事過境遷,如今知天達命,心平氣和。在此紀念海子,也紀念自己的青春和那個時代)

  

在開車去做生意的路上忽然想起海子,有些感動,忽然想到他是二十年前的這個季節離世,便想寫幾個關於他的字,算作紀念。

 

我跟海子隻見過一麵。那是八八年十二月。我到詩刊社去找唐曉渡,碰上海子。海子的樣子讓我寒心:瘦小低矮,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幾根黃軟的胡須,兩鬢也有些黃軟的毛;清滴流流的。他的樣子讓我想起尼采。我有點可憐他,想交朋友的事就算了。朋友一平老想撮合我們認識,說也許隻有你跟他談得來。握過手互相介紹後他說他看過我的《存在》,很喜歡。那是我油印的兩千多行上下兩冊的詩集。沒人看得下去。想他是從一平那兒拿的。聽了這話,我就想我們該成為朋友。

 

一會武漢寫詩的柳火生來了。我便建議我們一塊去一平家。一平家步行可到。曉渡說他晚點來。我便帶著火生和海子上一平家。我們先到附近的菜場買菜。海子拿起這個,問問價,放下,拿起那個, 掂掂,又放下,最後從瘦牛仔褲口袋裏摳出錢買了拳頭大的一包花生米。我把袋裏的錢都買了菜,連搭車的錢都未留(我可以步行去坐部隊的班車)。回來的路上,海子拖在我們屁股後頭,勾肩縮背,清滴流流的,一副自慚形穢的樣子。我和火生不得不時時慢下來等他。我就想這樣的人肯定會寫出好詩-----沒女孩會喜歡他這猴樣,可他又注定要為女孩發瘋。

 

一會曉渡來了。我們便喝酒。海子喝了一點就臉紅,鼻滴更流得放肆,他常忘了抹,讓我恨不得替他代勞。 他說他可以一口幹一瓶白酒。我說你這樣子怎麽能喝那麽多。他說喝完到廁所用手摳喉嚨,一摳就吐出來了,吐個精光,睡一覺就沒事了。我忍不住笑,說你吐了,證明你不能喝;你喝了把它吐出來,等於白喝,那幹嘛還要喝?吐多難受。他說一點也不難受,快當得很,他老這樣。他直楞楞瞪著我,好像我沒吐過酒,不知道吐酒的樂趣,讓我笑得要噴酒。

 

我們聊了很久。留了通信地址,交換了手頭的詩作,相約再見,便分手了。

 

那時海子在政法大學教書,我在空軍的一所學院教英文。春天來了,可春天裏忽然漂浮著一股莫名的絕望。我感到詩寫竭了,腦子常常脹痛,感到未來的許多日子可以省略,感到這個我可有可無。那種絕望壓迫著我,讓我坐臥不安。好在還可會友,便寫信叫海子來。我們通過幾封信。三月間他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中說他下月就來。四月初不見他來,我便去北京找他。他在北京租了個地方。

 

那天夜裏我住在北大中文係的一個湖北老鄉那兒,準備第二天搞清車次就去找他,要他摳腰包。夜裏很晚了,隔壁一個同學進來說他們正在募捐,為海子。我很奇怪,說你說的是哪個海子。他說是那個寫詩的海子。我說我正要去找他,你們給他們募什麽捐。他說他自殺了,在山海關臥軌了。我不相信。問了好幾個人,他們說真的,說今天夜裏有個詩歌朗誦會,一平還朗誦了海子的詩來紀念他。他前天自殺的。

 

我的震驚和悲痛無法言說。我找了個北大剛認識的寫詩的女孩,叫她陪我在北大轉了一大圈。我們一路無語。送她回去後我一個人在樓外的水泥地上坐了大半夜。

 

第二天我趕到一平那兒。一平說他在山海關臥軌,被碾做幾段。我說他要是上我那兒去玩一趟肯定不會這樣,至少不會這個時候這樣, 我要是早些天來找他就好了!一平隻是歎息。我們相對而坐,時時無語。一平說他們家多少代就這一個有出息,他是他們家的太陽,沒有他,這黑暗的日子怎麽過?

 

後來我想尋找他自殺的動機。一平說他好像愛上一個有夫之婦,還有就是海子說他叔父有事沒事就到處挖坑。而我想他臉紅滴流的就是抑鬱症的跡象。他肯定孤獨。沒有女孩,在北京朋友也不會很多。除了一平,我不知還有多少人會喜歡跟他交往。一平是寬厚的人,一平夫人也熱情好客。他們八八年同遊過西藏(那次旅行海子寫出了幾首純詩)。 瘦弱矮小的海子,一個貧困農村出來的農家孩子,不通世故,不懂基本禮節,窮得剛好能有條褲子穿,在鋼筋水泥堆起來的龐大的北京城晃蕩,隻有靠從自己的肉骨中壓榨出細小的文字來證明自己的存在。那文字於他通天接地,浩大無比,但在那鋼筋水泥建築麵前卻渺小得幾等於無。他那麽脆弱,從沒學會照料自己,也不會計劃那點工資(他死時欠了朋友一些錢),多半饑一餐飽一餐。每天寫作讀書,晨昏顛倒。他的夭折看來在所難免,不自殺也會因病夭折。

 

後來零星聽說過些海子的事。有回在謝冕家提起海子,謝冕說海子給他印象很深。一次在北大的詩歌朗誦評選會上,海子是評委之一,聽到好詩他就跳到椅上跺腳鼓掌,大聲叫好,完全不象個評委。有回看人民日報,有個女士說她在西藏見到一個人,問她知不知道他,他叫海子。那女士說她不知道他。她奇怪她為什麽要知道他呢?

 

海子油印在粗糙的紙上的詩我隻翻翻,實在看不下去,都當廢紙丟了。後來回武漢上研究生,居然有很多同學很推崇海子。師兄的夫人是詩人,愛海子的詩愛得哭。我說我可能還有些他寫有叫我雅正之類的話的油印詩集。他們求我給他們看看。暑假回家便翻我的一堆亂書稿,居然找到一本,那是海子給一平,一平轉給我的。我拿到宿舍,丟在桌上,準備給一個海子迷的中文係的朋友,可剛轉身,那東西就不見了,怎麽也找不著。搞得我那中文係的朋友以為我騙他。後來我懷疑那是我師兄偷去孝敬他夫人了。海子肯定不知道,死了的他卻得了這麽多人的愛(其中很多是美麗的女性)。海子活了二十五年,就我所知,沒人愛過。他死時還多半是個童男子。

 

又是春天。春天的熱氣撲進車裏。這已是海子去世二十年後的春天了。在他死後不久,我就再沒寫過詩。這二十年裏,我都在消耗生命以維持生命。如今,我還活在這裏,海子卻活在他的詩裏, 活在那黑夜籠罩的戈壁。此時, 我聽到他細弱的哭聲: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籠罩
姐姐, 我今夜隻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 最後的, 抒情。
這是唯一的, 最後的, 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隻屬於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隻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關心人類, 我隻想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籠罩
姐姐, 我今夜隻有戈壁

 

(海子: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2009年3月8日 於維侖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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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Tesha 回複 悄悄話 多謝!
茵茵夢湖 回複 悄悄話 難得有心人紀念海子,令人感動!
海子的一生愛過四個女子,為此他曾寫過一首詩《四姐妹》,情懷和意象極美,最後一位好像是女詩人馬麗華。
靜.安 回複 悄悄話 拜讀了,謝謝!每次看到回憶海子的文章,都令我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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