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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遠:懷仁念德悼達公

(2019-03-02 09:13:16) 下一個

懷仁念德悼達公

陳嘉遠

陸軍一級上將黃傑(字達雲,人稱達公。湖南長沙人。)將軍,於民國八十四年元月十四日,壽終台北,享年九十四歲。長者對國家民族之巨大貢獻,豐功偉績,眾所鹹知,其堅毅卓絕,超特拔羣,有足稱者,不獨當代聲名顯赫,信乃歷史雄傑,昭垂千秋。文事武功璀璨輝煌;事上忠誠,故層峰之倚重,禦下仁愛,能得部眾之擁戴;德業彪炳,光照宇宙。蓋棺論定,允為不朽。其諸般懋勳,可歌可頌者,自有賢明高士綜列縷述,毋待微末如我者之贅言,在此,我唯憶誌個人對達公由景仰而過從之片段,追懷仁風,實深感念。達公肅穆雍容,氣度恢宏,禮賢下士,故士為歸心,樂於效命。獲致大成,良有以也。

當我少年之時,即逢世變,中國大陸陷共,間出走,離鄉去國。棲身異域,歷盡艱難。努力奮鬥,求自拔於流俗,終達前往德國深造之願,爾後便即任事定居於此,故未有機會在軍政方麵追隨達公,但高山仰止,遙為欽崇,私衷神馳而已。後達公來歐考察,始為拜識,頗蒙青睞,多承誨勉,得親德澤。每至台北為晉謁,長者夫婦相待親切,視同家人;關懷備至,總多期許,由是感激,益自惕勵。佛家言世間一切自有緣法,遇聚離散,悉以此耳,有等巧合,亦唯是可解,例如達公長者及夫人之去世,我皆適在台北,遂能親至靈前行禮,相報以義,冥冥之中,似有安排者然,殆乃天意存焉。

猶憶民國三十八年夏,我時為高中學生,居省垣長沙。大局危疑震撼,共軍據武漢進逼湖南,湘省當局態度曖昧,有不穩訊。忽一日,傳國防部次長黃傑將軍,偕政工局長鄧文儀將軍,乘專機自中樞臨時辦公地廣州來,啣命勸綏署主任程潛往穗就任考試院長職,蓋為“釜底抽薪”之計也。程老節不保避地不見,但由省主席兼第一兵團司令官之陳明仁出麵周旋,是行任務未能達成,匆匆離去。旋湘省即告公開投共,聲言“和平”。中樞命達公返湘支撐危局,任湖南省政府主席兼第一兵團司令官。達公受命於危難之際,號召被脅從之國軍舊部來歸。陳明仁轄下部隊,皆先前達公在衡陽為第五編練司令官時所一手訓練而成者,訓練完畢之三個軍,即撥交第一兵團。飛機散佈傳單,指示突圍方向及集結地點。達公收集部隊,以芷江、邵陽為基地,力挽狂瀾,進行抵禦,還在青樹坪打了一個勝仗,圍剿林彪部三個師。以後率師轉戰湘桂,假道進入越南,羈困多年,終將部眾三萬八千餘人運回自由祖國台灣,其經過詳見所著《海外羈情》。長沙陷落前後,我正在其地,耳聞目睹,對國軍官兵義憤填膺、寧為玉碎之忠貞義勇,深具印象。達公之令名,萬眾普傳,其精忠貫日之誌節,勇武堅毅、不屈不撓之表現,揚正氣而顯國魂,廣獲軍民崇敬,此際達公之形象,即已屹立我心矣。

未幾我走香港,為難民學生,求生存而圖發展。原意去台灣進軍校,祗以形格勢禁,未能如願,後至德國求學,流亡過程,誠若宋文信國公詩句雲:“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浮雨打萍”也。在港期間,曾見當地報載“黃傑將軍過港”之消息,新聞內容是黃將軍由丁懋時秘書陪同,住太子酒店,自越南經港赴台北,並附照片。我特將該則報導圖文剪下,置放於日記本中,至今仍存。又在報端讀到黃將軍在越南所作詩詞,情意摯切,悲壯動人。同是天涯淪落之客,之頓生共鳴,感念低迴,深記不忘。茲舉兩首,以見情懷。
      鷓鴣天 三十八年冬率師入越羈困河內
 億萬生靈盡倒懸,神州無處不狼煙。誰知百阨千堅日,正是孤軍出塞年。棲異域,受熬煎,更多羈緒到吟邊,海天春訊終將到,勵以精忠鐵石堅。   
     生查子 宮門寄遠
  離亂數年華,有恨終須滅;寂寞與君同,傷心惟此別。
  莫更倚危欄,又近端陽節;何處是歸程,萬裏雲和月。   

民國五十三年,達公時在台灣省主席任上,受美國國務院邀請,前往訪問,其後來歐考察,我得以有幸在德國識荊。達公接見僑民,宣揚自由祖國進步情形,表達政府關懷德意。我奉陳國破家亡亂離中之困學勉行,諸承嘉勉置重,並期後會。我稱素未學詩,惟雅好覽頌,尤善其佳勝者,甚佩主席詩詞之含有摯情。主席言:“革命者連生命都可為獻,當然是具有至情”我尤愛所作《保山道中》五言絕句一首,乃抗日衛國戰爭中,將軍任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率師遠征時所作。詩句是:
    微風吹麥浪,烈日照征衣;啣命邊關去,揚鞭馬若飛。
是詩氣勢開朗,神采飛揚,真大將軍威武浩蕩之風。連想及唐詩“北鬥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其予人之感受是夙夜匪懈,刁鬥森嚴,乃靜態之駐守。而將軍句則為白日馳驅急進,勇武豪邁,生動活潑,具陽剛之美,挾風雷之勢,豪情勝慨,意境彌高。古人言:“詩者,誌之所之也”。以簡精潔文字,一抒襟懷。如嶽武穆詩:“經年塵土滿征衣,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足,馬蹄催趁歸”。才二十八字,盡見忠勤。

達公返國後,不遺在遠,時為訓勉,每年皆有信來,視若子侄。長者書法端莊雄渾,台灣各勝跡所在,常見品題,大氣磅礴,一如其人。來信用行書,墨濃筆飽,剛健俊逸,我皆妥為置冊珍藏,每為展讀,又似親炙左右。

六十三年秋,初履寶島,去我故國,計已有四分之一世紀。重親祖國山川人物,實深激動!鬆山機場乍見張幟相迎,為之眼熱哽咽,竟不能語。是時長者已卸職安居在家,我為晉謁,得以從容長談,先是於交卸台灣省主席之後,繼接任國防部長,任重事繁,席不暇暖。見長者關心時事,每日看報,研判國際態勢,查對地圖,仍如總綰戎機之審全局,心存天下。承具柬相邀至圓山飯店進宴,禮遇殊隆。憶同席尚有一鄂籍劉百昌老將軍,談笑風生,亦是親切慈祥。又有一美國將軍華德在座,戰時曾在中國服役,在黃將軍麾下為絡官,協同陸空作戰,此時鬚髮皆白,若聖誕老人,席間重敘舊情,回顧當年遠征軍激戰怒江前線,連克龍陵、畹町等要地,打通國際通道,聽著動容。我在台停留計約一月,遍遊各地以完心願。長者囑去高雄時往觀海港擴建工程,稱乃訪德國漢堡港後之設想,有意仿效為之。又稱通往中興新村路旁之荷田,係去泰國見到而為闢植者,實用經濟效益與整飾自然環境之功能兼為具有。以此可見長者任事之處處留心,總以興建邦國為念,並注意美生活環境。臨別相贈墨寶一幅,楷書“故園一別念餘載,每憶瀟湘蝶夢中”。懸於起坐間壁上,日夕相對,猶若晤言一堂也。回來專函致謝,獲覆雲:“此次歸台,得獲良晤,壯懷英氣,溢於言談,異日受重任以致清勳,可預卜也。吾鄉新秀,倘均能以興復為念,則黃蔡之美,可抗手而成也“。長者厚愛與殷切期望,既深感念,復覺慚惶。後我獲政府徵召,在德國成立機構,以“中山文化中心”名義,從事交流業務,特以奉聞,獲來書雲:“作得手書,獲悉將接受政府任命,一展偉抱,至為欣慰。今日中興大業,有待海內外青年俊彥,抒展智與力者為獨多,從盤錯中致其大益,足以見閎識也”。秉持長者殷殷期,盡心致力,奮鬥求成,雖人力物力有限,卻有豐碩成果,能為陳覽。記得有一次,陳履安先生其時為國民黨中央副秘書長,率訪問團來德國,託我佈置安排。及至,我為引領,會見聯邦總理柯爾,晚八時全國電視新聞聯播頭條,即是柯爾總理與我代表團員一一握手鏡頭。其行獲官方接待,供應專車接送,又乘專輪遊覽萊茵河,觀賞景色風光。來客大悅代表團成員之一的魏萼教授,慨乎以言:“不要說沒有外交關係,就是有外交關係也不易做到。駐外人員做工作做到這一步,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了“!行前置酒話別,代表團舉魏教授再為致詞稱謝另一位團員謝又華先生提議全體起立向我敬酒。辛勤努力,績效具在,固有聲有色,能無愧負,獲此稱許,衷心竊慰。又有外交前輩沈錡先生曾在大庭廣眾之中,極口稱道:”陳先生做事不但是快,而且是好,我以能與陳先生共事為榮“。凡此悉有根據,可見公道之存。

自出任公職後,我有較多機會去台北,或述職,或開會,多次在黃府過年。長者知我在台灣並無親屬,特邀我去共度佳節。有一次正在吃年夜飯時, 蔣經國總統派人送菜來,是一尾網油清蒸的鰣魚,達公女公子文如小姐用來放在微波爐裡加熱,取出共嚐。這是經國總統對達公的情誼,具濃鬱的人情味。我長期居於德國,其地氣候寒涼,人際關係亦然,返祖國,體驗到中國傳統倫理道德與情份,散發人性的溫暖和光輝,實足回味。我在黃府吃到臘八豆蒸臘肉、冬筍、蒜苗、豆鼓炒辣椒等家鄉口味的菜餚,此皆是德國無所者,夫人佈菜說”多吃點“。長者見我胃口甚佳,而我體重達八十公斤,因言曰:“你要減肥”。飯後對我說:“你要多運動,來,我教你作摔手運動“乃並肩站立為示範,說:“每次至少作五百下,少了沒有用”。愷切慈祥,關晚輩的心意,真無微不至。在書房對坐講以往的故事,說任第二師師長時,駐軍北平,過年全體官佐大會餐,席開數十桌,至每桌敬酒,大碗白幹一飲而盡,豪情壯慨,其量之宏,可以想見。我想:後來抵抗暴日侵略,第二師血戰長城,固守古北,官兵英勇犧牲,前仆後繼,力挫強敵,當是平時訓練有素,深受這位師長精神感召所致,義之所在士忘生也。長者聞我家室生變,德妻立意離異,再三開導,言:“好來好去“。誠勿為偏狹之想。又知在外任事艱難,環境之複雜,實有遠逾於國內者,因囑:”你要忍耐“。為別時以多種著述相贈,卷首書“嘉遠吾侄惠存 黃傑持贈”。並贈錢南園杜甫客至詩字帖一冊,為臨池之用。此帖得自故都,珍藏已久,為嘉惠士林,特影印精裝分贈同好。夫人貽我以茶葉、人參,並請台北縫製西裝有名的刁師傅,到旅館來為我量身定做衣服,體受及之,身心俱暖。數十年漂泊在外,歸我父母之邦,在長者家中領受到親摯的關愛,感何可言!長者詩詞有雲:“懷故國,感飄零,一絲一縷是柔情。昨宵夢逐花飛雪,綠暗鶯啼別意生”。凡深仁厚德之士,莫不具有至情;人之交往,須有情有義,方始覺美。每當我憂煩相侵之時,念尚有知我愛我者在,洶湧起伏之心潮,便漸平定,又自振作,無視奸惡,昂然前行。我辦公室尚另有一幅長者書贈之墨寶,可以勵誌,係錄先賢曾文正公語錄相勗勉者:“夫人皆為名所驅,為利所驅,而尤為勢所驅。當孟子之時,蘇秦、張儀、公孫衍輩,有排山倒海,飛沙走石之勢,而孟子能不為所搖,真豪傑之士,足以振厲百世者矣”。我歷經磨,自有定準,擇善固執,從無移易。堅持理念以行,數十年來,遍行天下,中外賢達,皆有所接觸,其所憑藉,端為男兒當自強之誌氣耳,厚愛於我者,當亦以此之故。今心誌不懈,可告慰長者夫婦之靈,以及我在湘被迫害奪生雙親之靈。

長者罹疾入醫院,我自國外歸,與夫人同往病房省視見口鼻插官抽痰輸營養液,已不能語,惟神誌仍是清明,以手示意,伸出三指。夫人解釋雲:“臥病已三年矣”!又有一年過年之時,獲醫生同意返家小住,在臥室倚枕看線裝書,見我至,頷首示意,豎大拇指,知為稱讚也。我恭立床前,注視有頃,鞠躬而退。彼在醫院每日下午由護士推輪椅在走廊散步,看窗外景色,見夕陽西下,漸隱於遠處山峯之後,霞光彩色,映照天際,有感為詩雲:“夕陽將西下,片片彩雲飛;飛向天邊去,但見萬山低“。此殆為其最後之詩作。英雄老去,世亂未靖,感觸自多,仍是豪氣達雲也。此時長者麵容端肅,目光炯炯,髮白如銀,兩頰緋紅,真乃童顏鶴髮,貌若仙翁。

去年我再來台北,距上次來參加全國教育會議及 蔣經國總統之喪,已有六年,獲告長者病危,已入加護病房,謝絕探訪。人生途程將盡,此雖為自然規律,亦是解脫,惟聞之則悲難自抑。正當我預定離台之先日,噩耗傳來,長者已是去矣!乃即赴靈堂,恭行大禮叩別。遇識過從,計凡三十年之久,有始有終,能為飾終,實是甚巧,可無遺憾。

觀長者一生,以身許國,忠勇堅毅,正大無私。良以外侮內患相尋,故南北征討,保國而衛民;叱吒風雲,氣壯山河;非唯良將,亦是哲賢。盛德廣仁,萬眾景從,是以封疆入閣,斯固宜然,乃國之崇德報功,以酬忠良也。

茲逢長者逝世週年,懷仁念德,不盡哀思,謹掬感恩之忱,敬表悼,憶述過從往事,藉見長者待人接物之仁厚。邦人君子,相知相敬者自眾,心意僉同,濟濟多士,紛為文各抒所懷,共弔英靈,祭奠國魂,此亦是扶保天地之正氣也。

(此文是黃傑將軍去世週年出版的一本文集《黃傑上將紀念集》中的一文由當任總統李登輝題寫書名。寫於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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