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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中風了

(2017-05-15 09:46:17) 下一個

母親中風了

蔡錚

 

周二早起給孩子做飯,右手忽然抬不起來,嚇一跳,從沒有過的,怎麽了?這不是偏癱嗎!隻得用左手。好一會,右手能動了。開了手機,看到侄兒電郵,叫我給他爸電話,說奶出事了。忙給大哥電話,大哥說娘癱了, 說不出話,滴水不進。我心一沉, 忙問送醫院沒有。 哥說沒送,說看來是不行了,八十六了,問我回不。 我說要看情況。他說她還明白,叫老二回來。我說,趕快送醫院。 哥說叫達木看了,說沒用,年紀到了,都叫準備後事。我說:不管別的,先送醫院再說!他說跟姐商量下再說,我說沒什麽好商量的,先送醫院,沒錢先借了墊上,我來付。哥說她有兩千多塊藏在被裏,不是她說,死了哪個找得到。

打完電話,我心亂如麻。母親真的不行了?這時我回不回?若她死了,安葬費得三萬多,我一時拿不出。這個月沒給老婆錢,還硬著臉求她給付信用卡四千多,帳上沒錢。母親死了不回說不過去。得做些準備。翻出護照看,五月五號前可進中國。

哥常在電話裏說娘吃太多肥肉,動動就把自己吃病了。我老叫哥別管。她愛吃什麽隨她。原來窮,吃不上肉,現在能吃了,讓她吃個夠!這才意識到該管管。若少吃肉,說不定沒這場事。母親身體不錯,但到了這個年紀,如風中之燭,一絲微風就會吹滅,用手擋擋,它就不會遇風而熄了。得備點錢,馬上叫朋友東風準備八千到一萬送過去以備急用,還得給同學孟輝電話,她愛人是中醫院院長。

一日都若有所失。忽然想到早起右手片時癱瘓;我的生命連著母親,她的生命結構變異使我忽有所感。忘了問哥母親哪邊癱了,當是右側。母親生命臨近終結,而我也當測知天命。我壽命當在七輪,已過四輪,今年為我本命年,正憂意外,也正惶惶然看到生命衰老的可怕跡象,無從掩飾,無從接受,無從逆轉,更可悲的是無從遏止。頭發白了些,麵上皺紋加深加長;開始近視;最讓我恐慌的是忽然發現幾顆牙齒鬆動,牙縫擴展開來,咀嚼也得當心,牙周時時發炎。看了好幾個牙醫都說牙周炎太嚴重,有幾顆牙根都被侵蝕了,恐不可救藥,幾年之內就會掉落。妻已掉好幾顆牙,說掉了就掉了,老了就是老了,我卻為此悲哀難抑。母親打我記事以來就沒幾顆牙齒,想也是在五十左右牙根被蝕以至牙齒脫落。我一直引以為傲的是身強體健,百病無奈我何,沒想到牆角已被掏空。此時我忽然看懂自身生命程序密碼:約三十六年後我也將遭遇生命終結前的致命一擊。我最好的時光已過了,還剩三輪,能幹事的隻有一輪,一輪之後人生就進入破損期,需要時時修理。我的生命不知耗在何處,隻是活過而已,未能證明自己活過;而於我,證明活過是生命的意義所在,未能證明活過的生命毫無意義。

看來得回去一趟,是等母親去逝再回還是現在就回? 回去時日有限。如我回去,她又拖著,我呆幾天又得回來,回來後她又馬上離世,我再回不回呢? 如她這樣,我回去了,他們知我回來不易,為了讓我送終並送她上山,會催她快死;那樣我還不如不回。但我不回,她就此死了,我不能送終,那又太遺憾。回,可能讓她死得更快,不回,見不上最後一麵。回還是不回?

 

心亂如麻。前兩個月不知怎麽銷售額大減,這個月想補回來,要回十天半月的,又必將影響生意,回國還得一筆開銷,生意還得有人照料。又得找女人要錢,低聲下氣,虎口拔牙,讓人做不了人。真是家事催人老, 無錢致心亂。到了這把年紀,隻覺上下夾攻,前後堵死,人生窘境上不可告天,下不可告地,最不可告的是嬌妻,隻有自個兜著抱著扛著憋著,哪能不發白齒鬆? 好些人此時癌細胞急劇繁殖,一夜之間攻城略地,占據身體各個要地,一覺醒來已是癌症晚期。難怪啊。

必須讓老婆知道。晚飯時說我可能得回去一趟,我老娘可能不行了。她大叫:回去?你哪來錢回去!我說:想辦法唄。她說,我是沒錢給你的,你兩個月沒給我錢,還要我付信用卡四千多,不知你生意是怎麽做的,銀行都罰我款了。我心裏堵塞,不說了。

第二天給哥打電話,哥說娘已到醫院,正在搶救。先交了兩千多,一天一千三四,醫生說那錢馬上就完了,要補交,不交就馬上停藥。醫生說她上了年紀,心肺都壞了,不過盡個心。我說你盡力搶救,我叫人送錢來。又問是哪個醫院,他說是人民醫院。我問為什麽不去中醫院,他說人民醫院條件好些。我說中醫院有孟輝照應。他說現在都講錢,講回報,你不能給人回報,老麻煩人家幹什麽;堂姐夫都不想讓他知道,堂姐在樓上住著,不讓他曉得不行;他來看了,給了兩百塊錢;自己的事自己處理,不要麻煩人家,人情填不了。我為這種自立自理的精神感動。說那你吃點苦。他說他都不行了,夜裏就在邊上找個凳子坐一下,這樣搞下去他也要病。他本身就有毛病,好在姐要來。他說娘知道她不行了,叫老二快些回來。

我馬上給朋友東風電話,讓他送錢。不能讓醫院把老娘因無錢趕出來。又給孟輝電話,她說她馬上過去看看。

第二天早起給孟輝電話,孟輝說她去看過了,說娘還拿著香蕉吃,左手很有勁,也很明白,抓著她的手不放,求生的願望很強,應該沒什麽事。住院也花不了多少錢,她有醫保,可報銷百分之六十,還有低保,實際自己掏不了百分之三十,叫我放心。聽到這,我又心安了。孟輝說她明天再去看看。一會收到東風的電郵,說他走不開,他讓他老婆去一趟,帶上八千,他再送一千。我回信說可能要不了那麽多,給多少先跟孟輝商量,沒必要讓他老婆專程跑一趟。

 

又給哥打電話。哥口氣大變,說不好了,不行了,你回來不? 她滴水不進,封喉了;封喉了就沒救,喘氣都不喘不過來,已上了氧氣;醫生說他們再試著搶救一下,說她到了年紀;人家到了這個年紀根本就不往醫院送,同房的跟她一樣,不治了,下午就拉回去了。我的心又一下掉到地上。姐也在,說,看是不行了,你回不呢。我說看看再說。心亂如泥。過一會又給哥電話,哥說娘捶床大哭大鬧著要回去,不願死在醫院,你看怎麽辦?要回得趕早,晚了找不到車。我問要不要跟孟輝商量一下。他說自己的事自己定,呆醫院不是個事,我兩天沒怎麽睡,也不行了。我問醫生怎麽說,哥說醫生說沒救,他們隻是盡力,已簽了字,死了也不怪他們。

 

我問過一個通中醫的韓國人,他一人開個健康食品店,店裏也賣我的綠茶。他說中風是腦血管堵塞或頸部血管堵塞。頸部堵塞西醫可動手術,清除堵塞,很簡單,腦血管堵塞,西醫除了用藥外,沒什麽高招,而中醫卻有很多辦法,如紮針等。也問過朋友漢平,他正自學中醫。她老娘得腦癌,用西醫治,花了上十萬,動完手術幾個月就去世了。他對西醫深惡痛絕。他說他老娘如用中醫保守療法,活兩三年沒問題,聽信西醫,花錢讓他娘受盡刀鋸折磨,還死得更快。他建議我不要讓老娘在醫院受醫生折磨,回去吃點中藥,找人紮針,保證比住院好。我便想,與其讓對她康複不抱希望的醫生去折磨,還不如讓她在自己舒服的環境中吃藥紮針,於是同意讓她回家。我問哥能不能拿些藥回去,他說要問醫生。哥又問回去放在誰家,我說你們看著辦,他說大人要落氣,一般是放在老大屋裏,但老二屋裏比較方便。

周五早上再打電話,哥說娘已回家了,說好像又好了點,就是封喉了。正好東風夫人已到我家。姐說她給了五千塊,又送了五百,把侄兒也帶回來了;錢給了大哥。跟東風夫人通話,她問要不要送市醫院,那裏畢竟條件好些,說娘看起來不錯。我說多謝你來看她,她說父母隻有一個,你的也是我們的。他夫人說話快閃,讓我感動。我叮囑姐叫土郎中來打針,叫她打聽附近有沒有會紮針的。姐說要去打聽。

 

我感到孤立無助。我的雙親就將一個也沒有了。看來得回去一趟。跟老婆商量,她說有這個必要嗎?我心生憤恨,說:有!她說你哪來錢,你回去又能做什麽。我說回去看看。她說兩年前不是看過了嗎,有什麽好看的?再說,你不是恨你娘嗎,等她死了再回去吧。我不說了。

連日來心慌意亂,到底回不回,什麽時候回?打電話問朋友一平,他說該趕快回,老人見一麵少一麵,說不定她見了你一高興又好了。再說你們家人可能都不知道怎麽弄,你回去看了才知道。他說他就後悔沒多去看他老娘,現在常夢見她。我放下電話就去查機票,下午一點直達北京來回機票隻要一千一,可來不及,隻得訂明天或後天的。找了半天沒合適的。給老婆電話,說我要盡快回去。她叫我去找便宜機票。我說沒有便宜直達的,她說她替我找,一會問周六的行不,什麽時候回來?下周春假,孩子怎麽辦?我說隻有你想辦法,我二十八號回來,休息兩天,月初要去推銷茶葉;生意不能誤太多。她說要是你剛回來她就死了你還回不回,我說再回。

 

回去十天夠嗎? 心懸懸的。怕的是我回了她又拖著,等我回來她又走了,而我隻能回一趟。最好是趕上送她咽氣又辦完喪事。

 

機票訂了,心定了些。早晚跟哥姐打電話,但沒告訴他們我要回。他們說娘還那樣。又問孟輝,她問:你娘怎麽回去了? 我說她不願住院,能不能把藥給他們帶回去打。她說在家怎麽可能好?醫院裏上十種藥,時時打,時時觀察,一群醫生,有複雜情況馬上開會研究,赤腳醫生哪知道這些;有時不能聽病人的。她說我去找找主治大夫,叫你哥給我打電話,來拿些藥吧。

我便叫哥找孟輝拿藥。哥說醫生很不願意,說這違反規定,但還是看孟輝的麵子開了些。又給孟輝電話,問為什麽要醫院開藥他們推三阻四的。她說這些藥太複雜,醫院不敢隨便開,隻能開些穩當的,要想治還得到醫院來。

 

回前有很多事要處理。得給大店上足貨,有些店子還得親自跑一趟,還得教老婆如何接單發貨,如何回人家電話。跑了一天,到天黑時才去中國城那個叫南北行的店裏。下大雨,雨刷慌張地掃著,車堵得厲害。我擔心趕到店子他們關門了。還好,趕到時還開著門。管店的是店老板的舅兄友進,人細瘦。小夥子心地善良,每次關門前要點香,趴到地上對菩薩磕頭作揖。這是一個三十幾年的老店,生意極好,該是芝加哥最好的中藥店。開藥店利潤大,但不容易,有時還很危險。長日平安無事,美名在外,自有原因。我無事就到店裏坐坐,喝茶,推銷幾包茶,跟他聊天;他們有時自己做點好吃的,也跟我盛一碗;削了水果,也請我分享;家裏請客,也叫上我。他剛來三年,老婆孩子後來。我跟他無話不談。小夥子說他沒上過大學,我懷疑,因為他英語很好。剛來美國就能用英語對付顧客,不容易。

 

我要帶點禮品回去,送給村裏長者;要給母親弄點中藥和補藥。我冒著大雨,撲進店裏。友進問怎麽這時來了。我說要回去,給母親帶點藥,要賒。他說:沒問題,要什麽自己拿。說你早該把你娘接過來,這裏醫療條件多好。我想娘肯定不知道她是能來美國的;哥姐也不知我能把她弄到美國來。我沒讓她來,不是怕麻煩,而是怕她到這裏像坐牢。她那屋子肮髒破亂,雨天村前村後都是亂泥漿,但那裏空氣清新,每天她可村前村後跑,這家坐坐那家走走,村裏都是她差不多年歲的,家家有茶有煙,有時誰家做了好吃的,也叫她吃一點。她自己種菜,自己采摘,有時到別人地裏摘一點。她不停地小動,於身體是最好的。

 

我問小夥子中風什麽藥最好,他問店裏坐堂的老醫生。老醫生說最好的是人參再造丸。我便叫他給我十二瓶。問還有什麽,他說可帶點高麗參。有一盒兩百的,一盒五百的,一盒八百的,說燉老母雞最好。我說她中風了還能吃老母雞? 他說讓她喝湯,最重要的是給她補充元氣;你給她喝了就沒錯。我要了一盒五百的。又要了十包本地人參。小夥子給我折扣,共七百多塊。把手頭的茶都給他,還差他四百多,讓他記賬。

 

有了這點藥,心安了。我不信母親的病有那麽嚴重。想這些東西足以把母親拽住,不讓她滑到陰世。現在少的是一筆錢。多天前給了老婆一張我公司支票,這時要錢用,叫她晚點兌,以便我取出現金帶回去。隔天問她錢兌了沒有,她說兌了。隻好不說什麽。為了討好她,說我也去看看你父母。她說:要你看什麽? 這讓我心發硬。她父母也八十來歲了,去看他們隻是想讓他們高興點;不去也好。臨行前一天,她跟她爸媽打電話,兩老聽說我要去看他們,很高興,她便要我去一趟,帶上孩子們的相集。

臨行頭天晚上,老婆說你娘要死了安葬費得多少,我說三萬多吧。她問誰出,我說當然我出。她說你有那麽多錢嗎?我說借。她說我想到你,想到你家裏,心裏就慌;生意也不知怎麽做的。說著給我一張卡,說上麵有五千塊,我又轉了三萬到上頭,得一個星期到帳,你帶上。我接了卡,心想最好不要用她的錢,用了被她夾磨更難受。又要買從北京到武漢的機票,跟她姐聯係,有五點半和七點半的。飛機三點半到北京,五點半的正好。她說你辦事不牢,要是晚點怎麽半? 但我不願十一點到家。猶豫半天,依了她。又通知武漢的朋友明佳晚上去機場接我。

心裏一直陰濕,如寒雨淅瀝了無數日子,沒有心情親熱。她送我到機場,臨下車我說多謝了。她冷冷地說,做這些都是為了耶穌。我伸過手去,她冰雕樣端坐不動,眼中有淚。我拖包下車,跟她招手她也沒應。

我心硬心酸。幸虧她信了耶穌,不然為回家她都得跟我大鬧一場。我很失敗。症結在生意不大成功。把人家腰包裏的錢摳出來裝自己腰包裏不容易。一塊塊摳出來,一月要摳上萬塊,沒那麽簡單。勸人花那麽多錢買我的茶,讓人買了還來買,更是不易。我這茶已小有名氣,有點品牌效應,眼看離養家糊口不遠了。但此時如此沒落,老母病了都拿不出錢來給她治病!二十四年前,父親因我無錢而病死,今天,我還是一貧如洗,還欠些債,被老婆肆意侮辱,不得不低聲下氣。在機場光亮的水泥地上,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心就像片濕漉漉的破布片,拖在地上,灰流水滴的。

 

飛機上昏昏沉沉,想想些什麽,又沒什麽好想的。四十八,再不敢自信了。一生就這麽著了。還要活下去。擁有什麽呢?能擁有什麽呢? 以為擁有了什麽,其實多半是被自己以為擁有的拷牢了。不再糊塗到花費生命去力求擁有什麽了。隻是想平平安安,把兩個可愛的女兒帶大。我唯一能擁有的是孩子們的笑聲,是她們歡快活潑的樣子;那幸福欣慰沉積於心,無以言述。
 


周日三點多到了北京。不到半個小時出關了。後悔沒買五點的。想換早點的,沒空位,隻得等。心急如焚。我怕發生在父親身上的事又在母親身上重演。父親本來虛脫,稍施救助就會安然無恙,而他們卻巴不得他快點咽氣,早早就把他抬到地上了事;我想救他,趕回去時他已冰冷,讓我回天乏術。

 

時間充裕,便去銀行兌了點錢,又試試那卡,看暗號靈否。行。那銀行的牆上貼著金字標語:“聚焦盛會,完善服務”。忍不住對那兌錢的白淨小夥子說:你聚焦盛會去了,手上的錢不點錯嗎?小夥子隻抿嘴暗笑。

 

出門買了張電話卡,然後找個小館坐下,忍不住給家裏個電話。姐接的,她問:你到北京了?我吃一驚,我沒說我要回,她怎知道我到了北京? 她說給你家裏打電話了,叫你什麽藥都不用帶了,娘不行了,弄到地上來了。我問怎麽不行?她說快斷氣了,從早起到現在都沒睜過眼。我心跌落在地,兩腳發軟。哥接過電話,說看你能不能趕上,怕是過不了今夜;封喉好些天了。我說你叫醫生來打針,把她救住!我十一點到家,正等飛機!他說:醫生不來,正下大雨。我吼著說:多花點錢,弄個車去接,哪有不來的?他說那我們試試。我說:你花最多錢也要把醫生請來,把她救住!

掛了電話,我手腳發抖。跟在京的漢平通話,簡直要哭,說他們把她弄地上了,說是要咽氣了。漢平說:你放心,她會等你的,這有感應的,你不到她不會咽氣的。

還有兩個多鍾頭。我焦躁不安,心亂跳得我渾身發軟。早早到了候機處,說是七點登機的,七點了登機口還沒人。七點二十才有廣播說飛機到了,正在檢測,會晚點。七點半才有人來,大家開始排隊。好在七點四十就登機,一會就起飛了。在飛機上本該睡會的,卻忍不住跟同座聊天,聊個沒完。九點四十飛機就降落了。汽車拉到出口。一出門,明佳就揚手奔過來。一會上了他的車,上了高速。

真感激國家的交通建設!從機場到我家一大半是高速,小半中速。到了中速路上就有霧,看不多遠。一會就到了鎮上;從鎮上開出不久,很熟的路,卻讓我有點迷糊;路邊有好多樓房和堆積的水泥板,擔心走過了。霧又大,隻得停車跟哥打電話,問我們見到樓房和水泥板,是不是走過了。哥說沒過,再往前走就到村小學,在那拐彎。我們便前開。見到村學校,我就認得路了。

水泥路直通到二哥家,停車二哥門口,奔進屋。娘已躺到床上了。昏黃的電燈光下, 看到她灰黑的臉,灰黑的手,我心灰黑。她穿著灰暗的襖子,蓋著灰暗的被子。嘴深凹進去,嘴邊別著氧氣管。屋裏的燈也幽暗昏噩,我仿佛來到陰間探望母親。她的生命在哪裏?在我身上。我四十年後也是這個樣子嗎? 太可怕了!我抓著她發黑的手,發現她整個胳膊都發黑,手上的皮脆軟,像是一捋就會脫落。她的生命隻剩了一堆黑灰,我的生命之火燃得還紅火。如何分撥些給她,讓她那堆灰不至冰冷?

姐說醫生打過針了,好點了,便扶她坐起來。姐說她是明白的。娘睜開眼,好像看著我,雙眼渾濁。姐大叫:這是哪個? 認得不? 她搖頭。我便叫:是我,幼。姐也大叫:是幼!剛從美國回來的,給你帶了好多好藥,這回你要好了!她卻閉了眼,無力聽下去。

我忙叫姐弄杯熱水給她喂人參再造丸,裏頭有蜂蜜、人參、黃芪等,於此時的母親是最好的。隻要能咽下就行。姐說她好些天都不能下咽,把脖子直起來才浸進去一點點。我叫再加點蜂蜜。一會姐就弄好藥,用勺子喂。娘能張開嘴,但藥水多半流了出來。姐說,你揚揚頸。娘便閉上癟凹下去的嘴,揚揚頸,喉頭動了一下。姐說,看,能喝了,多天都滴水不進的。我便催她抓緊,這藥下去,總會起作用。我衝娘高聲說:我問了高明醫生,都說你沒問題;也給你算了命,說你還要活五年,今年是個坎,過了這個坎就好了。我想他們肯定都隻說她要死,所以她拒絕住院,隻想死在地上,也拒絕張口進食,要先給她打氣。她好像明白了,輕輕晃頭。姐說:這是幼從美國帶回的好藥,喝了就好了,這藥可貴!她喝了一氣,閉了嘴,不喝了。姐說,好了好多。我想,隻要能喝藥就好辦,明天再找人來紮針,不信她好不了!

哥說早上樣子嚇人,以為一會就完了,看來今夜不會有問題。我想看護她一夜,哥姐叫我先去休息。我便叫明佳回去,然後去大哥家睡覺。

大哥引我看他新裝的太陽能洗澡間和廁所。那盥洗間跟房子相連,洗臉間有加熱燈,窗戶是保暖玻璃的,與廁所間有保暖玻璃滑門。廁所有個坐式便坑,還有個蹲式的。材料不錯,但做工馬虎:圓管道插入地下白瓷磚,瓷磚上便破開巨大的方口,方口都用水泥糊上;所有接縫都粗大,接縫處塗抹粗糙。哥說他用的是好料,花了一萬多。做的人俏得很,排隊請,看他的麵子,先給他裝;幹活的下神,每天一早來,幹到半夜。

 

洗了洗,就到侄兒磊房裏睡。他問我想不想用電腦。房裏放一部薄片寬屏電腦,比我家裏的還寬,可寬帶上網。侄兒為我開了機,真快。哥說每月交七十上網費,他們都不會玩,隻磊放假回來用。給老婆發了電郵,告訴她我電話號碼。然後開窗睡覺,外麵涼霧湧進來,屋裏有點冷。

剛睡下,忽然聽到蛙鳴,如流水嘩嘩,句句咕咕,鋪排開去。這讓我振奮。我忍不住起床,開了大門走出屋。我透濕陰冷、一路拖塌在地、沾滿泥灰的心,被這蛙聲衝洗,被這蛙聲揚起。這是我小時聽慣而後久違的蛙聲。八十年代後農藥毒殺、鴨子啄食、貪人抓捕,使青蛙絕跡。夏天住在家裏,隻聽到蚊子的嗡嗡聲,再也聽不到蛙聲。前年回來,到縣城菜場掏八百塊錢買了兩三百隻青蛙和三十隻烏龜放在村前村後的小塘裏,在大哥門前的小塘裏也放了幾十隻青蛙。大哥說你是給逮青蛙的做好事,他們聽說你放了青蛙,轉背就跑來捉去賣了; 熱天夜裏,一撥一撥的,拿著手電,一夜就捉個精光;青蛙也傻,手電一逼,動都不動。我說公安的不管?哥說哪個管。我說他們來了你把他們攆走。他說他們日不睡夜不眠,你睡了時他們來。我想他們不可能捉個精光,到處是草,總有些會活下來。去年夏天打電話問大哥和侄兒看到青蛙沒有,都說沒有。我決定如沒活下來的,我再回去買它五百隻放生。我就不信它們活不了!現在種田的少了,農藥少了,到處是密密厚厚的草,捉青蛙的捉不盡,隻要有一對活下來就會無限繁殖。如今看來不隻一隻活下來了。我贏了!

 

早上起來,天還昏亮,門前田地上浮掠些淡霧,雞開始在門口遊蕩。去看母親,她還睡著。姐說看她喘氣還不錯。娘床邊有好幾個氧氣袋子,姐說她喘氣喘不過來,就得上氧氣袋,不然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姐說昨天很怕人,娘昏睡不醒,今天又好些。我說趕快再喂那藥,白天去弄隻老母雞來,用那人參熬著,給她喝湯。母親睜開眼了。姐問要不要坐起來,她動了一下頭,姐便拖她坐起來。開著燈,亮光也從窗戶照進來。娘看著我,眼昏黃。姐說:認得不? 幼回來了!她點頭。她說話我聽不清。姐問她想吃什麽,她說了。姐聽不清。我猜著了:餜子。姐說她好多天就說那兩個字,他們一直聽不清。姐說:好,就去買餜子。娘左手抓著右手,揉著。姐說:她老是摸那個手。

 

接著喂藥。母親坐起來,能張開嘴,喝進一點點水,剛喝一口又不喝。我便打開手機,讓她看小女兒彈鋼琴。小姑娘凝神費力地彈著,那鋼琴聲流出來。母親雙目盯著看,又不知覺地張開嘴,我便叫姐快喂,一小勺,又一小勺,直到一曲彈完,她忽然推開手機,閉上眼。我們便讓她躺下。

 

我說:好了,最危險的時候過去了。娘剛躺下,周灣的狗人進屋來,叫道:啊呀,袁伯走了,我娘叫我趕快來看看!我忙說她還好好的。他進到房裏,見母親還活著,吃一驚,想是他聽人說母親已咽氣了。但他馬上說:狗日的醫生的話不能聽!我老娘也是,他們說沒救了,回去吧。回來,她活過來了,一天比一天好,三四年過去了,她還不好好的。

我摸娘的脈搏,跳七八十下,很有力。她體溫正常,呼吸平靜,斷沒有生命危險。大哥多半言過其實,不想治,怕花錢,怕麻煩。娘要鬧著出院也是他有意無意暗示她就要死了,在醫院是白燒錢,她心裏明白,自然要鬧著回家躺地上咽氣。昨天下雨,也不是很大,大哥借口醫生不來,隻把她弄到地上,想讓她快點咽氣了事。幸虧我回來了,不然此時此刻我接到的定是母親的死信。父親就是這樣被大哥二哥送走的。父親虛脫,說不出話,手指床邊的大缸,他們卻隻顧把父親抬到地上。等父親咽氣了,他們才想到去看那缸裏。缸裏有我給他買的一盒麥乳精。父親以為那能應急救他的命。我這才想大哥不送娘到中醫院,恐怕不是怕給孟輝添麻煩---他從來就是逮著關係就要用的,而是怕孟輝他們知道實情,不輕易讓娘出院。另外,他迷信長輩會把晚輩的壽活去了;他是老大,娘壽大了,活的是他的壽。

母親穩定了,我便去看村裏的幾個老人。還有七個老人在家,便一人給一百塊錢。菊香姐七十多了,說是得了腎結石,要住院,得七八千。報銷百分之六十,自己也得用幾千。她大兒的孩子要上中學,武漢的學校要借讀費,他們隻得借高利貸讓兒子去上學,到如今還馱上萬的債。真想幫幫她。

 

去看老屋,一推門,見堂屋中的兩隻長凳上擱著娘的棺材,正在打初上漆,我吃一驚,不敢細看,掩上門出來。我忽然對老大心生厭恨。娘發病了,他拖了兩天才送她上醫院,在醫院裏呆兩天又把她弄回來,他沒想著先救她,隻想著給她準備後事。

 

到隔壁老姐家。老姐坐在小凳上,滿臉笑,她說你娘曉得幾大勁,天一亮就跑出來了,壪前壪後跑,落雨天泥流流的她也跑,起風下雪她也跑,也不怕摔了;她老要我跟她上街,我腳痛;你大哥上街從不動腳,車接車送的。老姐說了一氣,忽然問: 你看她好得了不呢?聽她說,我更堅信母親不會有事。我說:肯定會好,能不能走路要看運氣。

 

去看誌發娘,她也八十了,臉紅腫。給她一百塊錢,說:你再別送雞送蛋的,你送了我給你退回來,別怪我。上回回來,給了她一百塊,她送隻雞來,我叫二哥送還,她很不高興,搞得很尷尬。跟誌發聊了幾句,他小我一歲,還光棍一條,跟父母住一起。他說:我昨夜還跟你老大說呢,要等你娘走了再通知你,怕你回來把她救活了,她要死不活的連累人,那可就夾生了;沒想到你這就回來了。我裝作沒聽見。我知道他們都在一起謀殺老娘。我回了,他們不會得逞。

最後見的老人是二哥隔壁宗喜舅。我要給他錢時二嫂攔著說:別給,給了他也不記得,他得了老年癡呆症。我沒理她。宗喜舅接了錢隻裂嘴笑。

我逢人就說娘沒事,說她那是最輕微的一種中風,最壞不過一邊手腳不能動。他們都以為老娘要死,認為老娘到了歲數該死,中了風不能自理更應該早點死,快點死。他們都一齊在娘耳邊說她要死,逼娘自己早點息煙斷火。我要四處吹風,吹散他們鼓動的讓老娘自行熄火的冷風黑霧。

 

逼老人死,勸老人死,鼓勵老人早點死,幫老人早點死,謀殺老人的事在老家幾為風俗。姑父就是被這樣弄死的,父親也是這樣被謀殺的,如今這死法又差點落到母親頭上。自古人吃人,現在的所謂的計劃生育的大量殺嬰,都是我們這個國度一脈相承的理性行動:為了自己活得更好,滅老殺幼。大家習以為常,看不到其中的殘忍,看不到其中的獸性。這讓我難過壓抑。給在深圳的朋友清平打電話,說了母親的事。他說:都一樣,老人到了七十就該死,不病還好,病了就更該死;我外公八十,病了,兩個舅把他放到牛欄裏,要把他餓死;沒想到他六七天不吃不喝就是不死;我伯去看他,兩個舅都說他要死了,滴水不進;我伯做了碗麵端去,他見了麵,瘋了樣搶過去,滾燙的麵,三下五去二,扒到口裏,嚼都不嚼吞下去,吃完還要。

 

上午要給孟輝電話,哥叫我不要打,說麻煩她幹嗎。我猶豫一下,還是打了,我回來得讓她知道。孟輝說她周三來看看。

 

用奶瓶喂湯喂藥就方便多了,問二哥有奶瓶沒有。二哥說有,要去找。我便催他找。他找出來個舊奶瓶,發黑發黃,說洗洗就行。我說算了,我去買。上午讓侄兒陪著去街上買奶瓶。還要買點蘑菇西紅柿給母親做湯。到街上去的小路被洶湧的野草長滿堵死,隻有走大路。侄兒說:沒一個管事的,就隻姑姑;我爸就一張嘴,二嬸根本不攏去;將來隻能靠姑姑。我忽然想到我們的父母輩不幸中還有一幸:兒女多, 一個看不了,總有看得了的;而愚蠢的計生,已給我國計劃出了個天大的養老災難,如今大多數人還不知不覺。

 

走到街口,路邊停著好幾輛漂亮車子,牆邊幾個挺胸凸肚的在閑談。走近,同村的四新跟我打招呼。我招呼完了繼續走。剛走幾步,背後有人大叫我名字。我立住回頭,一個矮胖黑壯的漢子衝過來,哈哈笑,說:認得不? 我隻好搖頭。他說:不記得了? 在華師你到我那兒去買飯? 我這才想起來是桃清。我讀研時他帶個女孩上我那兒。那女孩不大好看,但對他舔手舔腳的,跳舞還專門用個袋子提著舞鞋。那時桃清結實精幹,穿件白襯衫,係根藍領帶,穿條有棱的褲子和雙光亮的黑皮鞋,像個人物。那時他在我學校後麵的一所中專做飯。那時他已是本鄉有名的"大俠",老家有老婆孩子,估計是犯了事躲到那兒。他叫我到他那兒去打飯。沒錢買飯時我就穿過學校後門上他那兒,找到他賣飯的窗口,給他五毛錢,他打給我兩三塊錢的飯菜還倒找我塊把錢。我不大願意去,每次去都覺得有人盯著我,內心不安;再者,他們學校的飯菜也太難吃。但沒飯錢的日子我隻得不顧廉恥去找他。我畢業前他那女朋友眼紅紅地來找我,說他被抓了,問我有沒有關係能幫他。我沒辦法,不幾天後就離校了。從此把他忘了。

這時他熱情地撲過來,我也緊緊抓住他的手。他肚子突出來了,臉也圓鼓了,完全脫了型。說了感謝的話後我忍不住問那姑娘,他說她現在是他老婆;本來想跟她玩玩的,沒想到玩出感情來了。現在跟她有一個兒子。原來的兩個兒子他都管,在讀高中。說現在他混得還可以,一年六七十萬。武漢買了兩套房子,一套百把萬,前妻兒子一人一套。我問你現在搞什麽? 他說什麽都搞,包工程、放高利貸。我說放高利貸合法嗎。他說那有什麽合不合法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幫人做好事;你們壪裏的四新跟我一起搞,那壪後最好的新樓房就是他的;我有兩部車。我說好,正愁沒車用,可用你的。他說隨叫隨到,給了我電話。我說要請他吃飯,他說他來請我。

原來三岔路在搞開發,要搞個工業區。工程車哐哐當當往來不斷。昨夜見的水泥板廠是鄰居細紅開的。他在大哥隔壁打了個大院子,蓋了一棟兩層樓的漂亮房子。細紅因為得過大腦炎,一年級讀了三年,到四年級就讀不下去,如今成了老板,在縣城蓋房賣;這裏搞開發,他又來做水泥板。據說這工業區是李先念女兒幫著搞的;此女心地善良,要幫紅安一把。三叉路處好幾座小山都給推平了;路兩邊的山也給削平了種草和樹。據說中央準備投資十億,要在這裏建一個十萬人的城市,很多村子已被圈進去要搬遷。那個劃定的城區要賣地,二哥曾打電話叫我買點,說將來肯定發財,我說我對發財不感興趣。想老家人口將急劇萎縮,這十萬人從何而來? 但這折騰也確實讓老家不少人有了點收入;很多人在這裏找到報酬不錯的工作。周壪後麵起了好幾棟樓。侄兒說全是膽大的發財了。

破爛的小鎮比幾年前興旺了些,又開張了些店子。但找了好幾個店子都沒找到奶瓶,侄兒便帶我去他狗子舅店裏。狗子精明強幹,當著村長,又開個小店。店麵極小,倒有奶瓶;隻一種小的,要四十。我買了,又到店門口攤上買了點蘑菇,然後叫輛車去請徐醫生。鄰村有個年輕醫生,給娘打針找不著血管,不願來。徐醫生還住那棟房子;那房子有點衰朽,跟他本人一樣,原來他也六十多了。他不再出診,除非有車接送。他屋裏坐滿掛著吊瓶的。他說他得待會,我便叫車等著。

 

接徐醫生到家,他給母親打上吊針,交代叫打完拔了就走了。 打完針,母親能睜開眼四處望。我心安了些。看望母親的人很多,來了就抽煙,滿屋滿房都是煙氣。把房門關上,煙還是從堂屋不斷湧進來,讓人難受。

 

下午叫侄兒陪著到垸前山上走走。走到山上,發現山上的鬆樹都有二三十米高,小時候最高的也不過三四米。從山上看村子,隻能見到堆起的綠樹和青色屋瓦。到父親墳上看了看,墳上雜樹亂生。該在四邊種上樹,把墳頭的樹都砍掉。從山上下來,忽然聽到一陣麻雀的美妙的合奏,唧唧聲如潺潺流水,甜美無比,讓我欣喜。這美妙的齊鳴隻在小時聽過,八十年代後就見不到成群的麻雀了。循聲看去,塘邊密密叢叢剛吐新綠的樹上落滿麻雀,一會麻雀又如一片雲翻動,翻落到另一叢樹上。

 

走到大哥門口, 大哥正坐在他門前的小矮椅上翹著腳抽煙,一邊抽,一邊咳嗽。他煙一根接一根,一天要抽三四包。他老抱怨肚子痛,說一天在茅坑裏蹲五個鍾頭,拉又拉不出什麽;胸部難受,又查不出毛病。這多少與抽煙有關。我說你是往死裏抽。他說人活著就要活得稱心如意,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死就死。我說你天天咳嗽,這個年紀,上個街都走不動,這如意嗎? 他說人固有一死,想跑跑不掉;聽天由命,再活幾年到七十了就夠了,活那長幹什麽?我這一班的好些都死了,我曉得還活幾天;要是我得了病,動不得,我就喝安眠藥死了,不累後人。我說你死了嫂怎麽辦?他是公辦教師,一月有兩千多塊退休金。他說各人自有各人福,管不了那麽多,說著咪咪笑,噗地吐口痰在地上。

 

回到二哥家, 二哥跟我說:我們商量,今天你陪娘,讓姐回去;你不是要照顧她一輩子嗎,就讓你照顧一夜。他大概是要我嚐嚐照顧病人的厲害。我正倒時差,晚上無法入睡,想今夜好好睡一覺就倒過來了。但我馬上說:沒問題,反正我夜裏睡不著。我便叫姐回去。姐說:你行不?我說沒問題。

傍晚,正坐在二哥門前,一輛三輪車拖著煤球來到二哥門前,那開車的下來把煤搬到二哥屋角。完了,二嫂便跟他還價,說貴了。搬煤的說你嫌貴,大家都搶,還有好幾家等我送,我先送你家。二嫂說:那我們不要那麽多,你拿四箱回去送人。搬煤的滿身黑灰,正要去搬。我忍不住說:算了,人家搬上搬下不容易。二嫂說:他說人家等著要,我就叫他送給人。二哥便倒了茶給搬煤的。搬煤的接了,坐下。我問他這煤是自己做的還是進的。他說是進的。我佩服這種商業精神。叫二哥給他錢,他喝了杯茶,開車去了。

 

夜裏我看母親。最難的是幫她小便。先要幫她穿好鞋,然後放好小便盆,再把她抱下床,放到便盆上,拉完,揩幹,再把她抱上床。得特別小心別著她腳手。母親這麽幹瘦,卻沉重如鐵,不知姐如何抱得動她。再就是喂湯,她難得張口,張了又難吞咽,湯到了口裏又流出來。讓她仰著脖子張了嘴,把水倒在舌頭上,再叫她抿了嘴,讓水沁下去。

 

她能掙紮著說話,我隻能聽懂一二。 她說:麽辦呢? 我大聲說:你能好,最壞不過半邊不能動。讓姐看你,我給她錢,你別擔心錢,我有錢,我一天賺兩千塊。我一個月給姐兩三千塊,隻要她看你我就給她錢。她說:姐麽辦呢? 我說:隻要她看你到老,我養她一輩子!娘抬起手,晃晃著要抓我的手,我伸過手,她緊緊抓住我的手,那麽有力。我說:你放心,大不了多花點錢,我有的是錢!你現在要多吃多喝多動,慢慢就好了。她反複說這怎麽辦,動不得活著幹什麽。我說好了可以動,哪能病了就死的。你這病算輕的,很多人手腳都不能動都可活好幾年,你這樣,根本算不了什麽事。你好了能自個走,很多人都好了,一點事沒有。她隻說這怎麽辦,這不苦了姐。我說她沒什麽事,正好看你。

 

她能睡著了,呼吸平勻。我躺在她邊上的床上,和衣而睡,蓋著潮濕厚重發臭的被子。這屋是水泥地水泥牆水泥頂,屋裏有股怪味,我便把後牆的窗戶開點縫。涼風從那縫裏進來,屋裏半夜便有些冷。我老擔心母親冷,好在她有個電熱毯。夜裏很靜,這靜卻是鄉村充滿生命的和鳴的甜美寂靜。一夜蛙聲不斷。略有天光時,小鳥便在二哥屋後的樹上嘰嘰喳喳歡鬧起來,那歡慶天亮的叫聲讓我振奮欣喜,但多日無眠又使我頭昏腦脹。我坐起來,看著母親。天亮了,她也睜開渾黃的眼睛看看我又閉上。

 

早起姐又來了,我便跟姐說將來隻有把娘接到你那兒,她以後可能得坐輪椅,吃飯也隻能喝稀的,隻得你受累。姐說沒問題。我說你不用打工,我給你點錢,保證你能過。姐說也要不了多少錢,她自己還有點錢。我擔心姐不知看偏癱病人的困難。

 

現在關鍵是要讓娘恢複元氣。我回來當夜就叫二哥大哥搞隻老母雞用人參燉上,到第三天一大早還沒見母雞。二哥說沒空,大哥說這時候哪去弄母雞,母雞要生蛋,都不願這時候賣。我說多給點錢不就完了。二哥屋前的國平家有一群母雞。我跟國平說要買一隻,國平媳婦說早該給你娘送點什麽,這正好。我要給錢,他們說給錢就不賣。一會捉了隻白母雞來。到了上午那隻老母雞還呆在地上。我催二哥燒水弄。二哥說現在太忙,等一會。一會那隻雞卻掙脫跑了。國平便又滿地追,追得雞飛狗跳,一會抓到送來。到中午時二哥終於給那隻雞拔毛了。我便拿隻人參切了,弄碎,找個鋼杯,到大哥家的炭火上去熬,準備熬好人參湯,再兌到雞湯裏喂娘。

 

我想娘先得進食,她不能吞咽,要讓她喝湯,菜湯最好。早飯後叫二哥看一會,我便又去街上給她買做湯的鮮蘑菇、西紅柿之類。剛走到街口,二哥來電話說是她又不行了。我心裏一緊,忙去找徐醫生,他說他走不開,屋裏很多人在輸液,他老婆又不在,還有人幫著接電線,家裏斷電了,說他等一會才有空。我便慌忙叫輛車趕回。

母親躺在床上,臉色發黑發暗,眼也緊閉著,鼻子上又接了氧氣管。叫她不應,一動不動。難道她過去兩天精神好是回光返照?我呆坐在她身邊,頓時感到天黑了。二嫂進來說:我看你太樂觀了,她多半是這樣。我打斷她,說她是多日沒吃東西,好人幾天不吃,也會這樣。一會隔壁的九十歲的老太太叼著煙進來,說:“她不行了,她這是人參養著。”我毫不客氣地打斷她叫她到堂屋裏去抽煙。母親雖然無力回應,人說的什麽她都聽進心去。她們都隻往她頭上撒土。要母親好,先要把這些人從她身邊趕開,再把那堆到她身上的土掃掉。

好一會徐醫生坐車來了,他說:看你們真心要救她,這回我用點藥,一般我不用這藥。我問為什麽。他說:用得不好,人家扯皮;你們相信我,我也曉得你們兄弟,所以敢用藥。他便開了瓶黃色液藥。手上打不進,他紮到腳上。弄好,他叫完了就拔了,然後坐車去了。

中午孟輝坐東風的車來了。他們一來,便去看娘。打了針後,娘又醒了過來。孟輝問娘認得她不,娘點頭。孟輝給娘把了脈,說:狀況很好。我說趁這時得趕緊喂那人參湯,火著了時就加緊添柴,讓火燒旺。那點人參雞湯在冰箱裏的小鋼杯裏,要熱熱,便叫二嫂端些開水去熱熱。一會二嫂端了滿滿一鋼杯來了,問我熱不熱。我要的是把杯子放到開水裏燙熱,她卻把開水加到湯裏。她不知母親滴水難進?我隻得搖頭。

 

一會出了母親房,孟輝麵露憂色,說:你想放棄還是想她好?我說當然要她好。她說要她好就得上醫院。我說有醫生早晚來打針,外加中藥,應該會好吧。她說:我是醫生,雖然不是腦病醫生,我知道該怎麽弄。說她父親也是中風,但他不能說話,大小便失禁,手腳都不能動;拖了兩年,後來長了褥瘡,痛苦死了。她父親是嚴重的腦梗死,而我母親卻是輕微的腦梗塞,狀況很好。她說讓老娘在家就是放棄,要想好就得上醫院;花不了多少錢,要報銷百分之七十;住一個星期院,會有根本改善,你也可以放心回去;在家,最多能挺個把星期。

 

我對醫院有些懷疑,想母親能自己對付。孟輝卻很堅定,說想她好就送她上醫院。哥說住了兩天院,花了兩千,還是報銷之後的,還不算他們上下照顧的花費。我算了算,在家,早晚讓醫生來兩趟,一天六十,但要不好呢?住院,一天一千,住個把月再說,打它三萬,隻要能救母親,花上五萬七萬都值。大哥說要等姐來一起商量。說在家讓醫生一天來兩回也一樣。去醫院哪個看呢?不能把老人治好了,把後人搞病了。我一聽到這,馬上說:沒什麽商量的,去醫院;錢我出,這些天我來看,我走後你們看。

孟輝問定了沒有。大哥滿麵愁容,說要等姊妹到齊商量。我對孟輝說:你安排個床位吧,最好有個空床讓陪的人睡。孟輝說現在床位緊,不可能有空床,看能不能加個病床。她馬上撥了手機,一會說他們可以加個床位,就是看的人沒床位。大哥說沒有睡的位置,人哪受得了。我說可以帶個靠椅去,我來看,隻要有個地方坐就行。


 


吃完飯就收拾東西,帶了兩床被子和一個折疊躺椅。東風問我錢夠不,不夠他有。我說不夠再說。我擔心老婆說的三萬到不了帳,我手頭隻有六千。二哥說上回給的五千還有兩三千。我便先帶上五千。把母親抬到車上,我和大哥一人一邊把她扶住。

車上孟輝說起她小時的事。小學時撿了蘑菇,跟村裏叫容的夥伴去賣。容賣過蘑菇,教她說要多少價,不要還價。有個人看了她的蘑菇,出了價,她不同意,容就叫那人看她的,她的蘑菇大。其實蘑菇越小越好,可那時是越大越好;那人就買了她的。早市過了,她隻得提著蘑菇回去。到了家,容又撿了一筐蘑菇蹦蹦地從她家門口走過,讓她不知為什麽難受。從那後她再不敢去賣蘑菇。她最怕赤腳走路,到初中了熱天都沒鞋穿,後來有雙塑料涼鞋,穿幾天那帶子就斷了不能穿。她用鐵絲燒紅了,找根塑料帶烙了粘上。高中時,她跟人夥著飯罐蒸飯,一星期下來節約一毛多錢,周六買兩根油條帶給她娘。每到周六下午,娘就到那通到學校的路邊放牛,等著她,見到她就笑著跑過來! ……

 

現在孟輝愛人是中醫院院長。每次我回去,都是她請客。上次到天台山,門票都是她掏的,在山上農民家吃飯,又是她掏錢。後來又讓醫院給姐切除了背上和手上的兩個腫瘤,我一分錢都未出,她又請動手術的六個醫生護士吃了餐飯。她自己用個破舊手機。我心想將來生意好了得向她愛人醫院捐點錢。

一會到了醫院。安排在住院部三樓。我問有輪椅沒有,孟輝說沒有。我便抱著母親上樓。電梯壞了,隻得一步步走上去。東風和哥都想幫我卻幫不了。走一氣歇一會,實在吃不住。終於到了病室,我渾身汗透;一會又內衣冰涼。

病房裏有四張床,隻有一個麵色灰暗的老頭呆坐在一張床上,另兩張床空著。東風和大哥把東西搬上來。孟輝帶了部門主任來了,姓薛,是個白淨穩重的中年醫生。他查了查,平靜地說:她情況不錯,看能不能治得她拄拐棍走;她的腳有點反應;反應分五級,零是沒有反應,五是好人,她屬二級,脈搏也正常,幾天後會有明顯好轉。我心想能治得她能吃就好了,要是能走就更好了。孟輝說薛主任是湖北中醫學院畢業的,三十年的經驗,是治療這方麵的專家。說醫生一般是往重裏說的,他不會;交給他你放心吧。安頓好,我便叫孟輝東風忙自己的去。

 

首先要做個腦電圖。原來他們有輪椅,把娘用輪椅推下去。腦電圖室外有個中年婦女在等著,見母親來了,忙說你先拍。一會拍完上來,把片子交給一個醫生。他看了看,說隻是輕微腦阻塞。一會穿著粉紅護士服、戴著粉紅八角帽的護士就推了藥瓶上來給母親打針,一共八瓶藥。我這才明白孟輝為什麽說非得上醫院不可。

 

我和哥在走廊坐下。哥說這一下不知要花多少錢。我說有報銷。他說你別指望報銷,很多都是不報的。我說:錢我掏,你們出力。他說,你叫姐看,她答應了?我說隻有靠她。他說,姐不好意思跟你說,她不敢接,說要是娘不能吃怎麽辦?死了她擔不起那個責。沒想到姐也後縮,這讓我心痛。看來沒人願為母親豁出去;不行隻有送養老院。哥說:姐心萎縮,看一天兩天好辦,看長了哪行。不是就你一個人行孝,也要看情況;八十六了,能好到哪裏去;不能把老人整好了,把後人整死了;你別聽孟輝的,她這是給她愛人醫院攬生意。我不想理他,說你回去。這些天我來看。哥愁眉苦臉。我回病房,把他丟在那裏。一會他跟過來,說那我先回去,過兩天再上來。我說等我走的前一天你們再來。

 

這病房裏頭有間小廁所,廁所裏有個洗臉池,有熱水;有個蹲坑;角落裏放塊拖把;地上是白瓷磚;大水管從牆角杵下來,地上便有塊四角發黑的水泥地。廁所裏一股怪味,想是那黑拖把發出的。我便在便坑裏死命揉洗那拖把,拖把汙水無窮無盡,最後揉出了白水,但那怪味還在。不能把拖把擱到外邊,隻得放到角上。

 

一會母親含糊說要小便。她手上擦著針,不能把她抱下床來,隻有設法在床上讓她小解。先把那平底尿盆擦洗幹淨,再把被子揭開,扶她坐起來,再把尿壺放到她後邊,再把她抱起,褲子褪下,把她抱到那尿盆上坐好,扶住她,看看尿盆放正沒有。沒正就隻得把她再抱起放一邊,放正尿盆,再把她小心放上去。放好,再叫她拉。她一手能動,總要抓住被子蓋住下麵。拉完,先把她抱起一點點,把尿盆挪出來,扶她坐住,把尿盆放到椅上,給她揩揩,然後替她拉上褲子,再扶她躺下,蓋好;再去倒尿盆。把尿盆衝洗幹淨,檫幹,底下墊張紙,放到床下。

 

夜裏病房裏隻有娘和旁邊床上的老頭,空兩張床。老頭說門邊床上的隻白天來一會,晚上肯定不會來,讓我睡到那床上。我坐到那床上,老頭又說:我到那床上去,你睡我床上來,這樣你方便點。他一會抱著自己的東西到那張床上。我感激不盡,這一下我不僅有床睡,還能睡在母親旁邊。

 

夜裏有暖氣,母親卻直叫冷。我把那張空床上的被子都加到她身上她還叫冷。我便找了一朔料瓶,灌滿熱水,擦幹,放到她被子裏。

 

我躺在床上,不敢入睡,盯著那瓶子。一瓶完了,就按牆上的紅按鈕叫護士來換藥;悃得厲害。三點了,母親含混不清地說:“你睡呀。”旁邊的老頭惱怒地說:“這晚了也不讓人睡!還說什麽!”我叫母親不要說話,母親卻反複說:“你睡呀。我現在要快活些。”看來藥起了作用。我正準備睡一會,母親突然叫:“痛,痛!”我忙跳下床,問她哪兒痛。她隻叫:“腳,腳!”我便去順她的腳,她大叫:“痛死了!痛死了!” 我手忙腳亂,不知動哪兒,忙按牆上紅紐。旁邊的老頭怒吼:“還要不要我睡!要命!倒了邪黴!”我隻有道歉,母親卻叫得更急。一會護士來,忙關了針。原來針跑了,藥打到皮下去了,母親的腳腫得如衝了氣。母親還在叫,“痛死我了!死了還好些。”我滿懷愧疚,擔心母親想我救她是為了讓她受更多苦;又得安慰旁邊的老頭。老頭坐起來,不理我,惡狠狠地說:“我倒黴!這還睡什麽!”

 

早起,老頭便抱了被子要回他的床。我這才看到他讓我睡的是正規病床,而他自己睡的是個備用床;備用床窄好多。老頭臉色灰慘,一夜沒睡,眼裏充滿怨恨,說他今夜不在這裏睡了。我不知如何表示歉意,猶豫半天,摸出一張十塊的票子給他,說:“這點錢你拿去買個早餐吧。” 他嚇一跳,忙伸手攔著;我塞到他口袋裏,他像見了火球一樣慌忙掏出來塞給我,說:“這不是罵人嗎!”我隻好收了,問他早上想吃什麽。他說想吃熱幹麵,待會兒媳會給他送。我說我順便給你帶回來。他說也行,回來給你錢。

 

還不到七點,我給母親端過尿就下樓。醫院後就是一條小街,街邊很多食攤都開張了,打掃衛生的還在掃街。街上車笛爭鳴。我找到個幹淨點的餐館,吃了早餐,給娘打了一碗綠豆湯,一碗紅米稀飯,一杯豆漿,給老頭買了熱幹麵。從醫院後門進來時看到後麵牆上掛著巨大的紅布白字條幅:“堅決打擊不法醫鬧!”

 

回來,先給老頭熱幹麵,他要給我錢,我不要。吃完,他問我在哪裏高就,我說在美國。他瞪大眼問:“哪裏?”我說美國。他又問:“你從美國回來?”我點頭。我想知道這個也許會讓他對我們少點責怪。問他如何,他說他頭昏;醫生就叫他在這兒住著,也搞不清他什麽病;他是商業的,百分之百報銷;他死活不來住院,他們都要他來,他就隻好來了。

 

我放好湯,扶母親起來洗口。給她洗口得備一大玻璃瓶溫水,兩個一次性飯盒,一個一次性塑料杯;兩隻牙刷: 一支牙刷刷子剪短了,專門用來刮舌苔。先讓母親坐直,給她係上個小塑料袋當餐巾,再在下巴下接上兩大張餐巾,然後開始。不是刷牙,是刷舌頭。她舌頭上暗黃積垢深厚,看不到舌頭。刷一下,叫她把水吐到一個杯子裏,再把吐出的髒水倒進放在椅上的大紙杯裏。讓她喝水,給她刷,再叫她吐水,直到她舌頭鮮紅,她手推我說不刷了我才住手。原來對她那舌頭望而生畏,隻叫姐去對付,現在我能把它弄得幹幹淨淨。隻是擔心,將來姐不會按這個複雜程序給娘刷牙。而這個程序必須遵行。如接她吐出的水必須用一個空杯子,不然水會濺出來。讓她洗一次口得三飯盒水。

 

給她洗過口,我就試著喂她。她還真能喝進點,這讓我心喜。正喂著,進來一個老婦,五六十歲,頭發染過,發根卻發白,年輕時當很有風韻。她一進來,就走向靠牆的那張床。一坐上去她就大叫:“我的枕頭呢?”我忙從母親背後抽出那枕頭,說對不起。她垮了臉,豬著嘴說:“一些人真不懂規矩!瞎扯東西!”我立時對這又老又嬌的女人心生厭惡。跟她身後的老頭說:“算了算了。” 她卻還說:“有沒有傳染?要跟醫院的說說,怎麽能瞎動人家的東西?” 她橫臉躺下,一會護士進來給她打上針。我便跟她老頭聊天,他說他也是覓兒的,郵電的。又問我在哪兒,我說在美國。那躺倒的婦女便支起頭來看著我,問:“你在美國?”我點頭。我說你年輕時一定好看。她說現在老了,一身病。說她住這兒不遠,隻上午來打個針就回去;晚上我可以睡她那床。

 

母親喝了半杯稀飯,精神好了許多。一會要尿,尿盆放歪了,尿撒出來打濕了墊被。我便叫護士換墊子。護士答應了,可一小時過去了還沒人來,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沒人來 。這讓我光火。終於護士長來了,她說:我們建議你上個尿管子,這樣省你們的事。我說她又不是失禁,上什麽尿管子。護士長說現在沒有幹墊絮,要等。

 

下午大哥二哥和姐姐來了。二哥帶來人參雞湯,裝在一個巨大的塑料杯裏。又不禁對二哥二嫂失望: 那一大杯稀釋的湯,娘如何喝得下? 心想照顧病人要腦子,他們沒那個腦子。大哥說:你要他們給換間房,要讓他們知道你跟院長的關係。我說有房他們會換,不要太麻煩人家。他說他們知道那層關係待你肯定不同。正說著,一個頭戴小粉紅帽的小護士進來。大哥嘻笑著問:你一個月幾多錢?我吃一驚,忙攔他,他還笑嘻嘻的逼問。小護士說兩千多,她們都是護校畢業的。

 

門邊床上那人問我在美國幹什麽,我說賣綠茶的。哥便使眼色叫我別說。一會那人出去,大哥皺眉說:“要是當個教授當個官還說得一下。賣茶,有什麽說頭,說了人家瞧不起。”我沒理他,他就自己出去了。

 

一會我聞到一股濃烈的煙臭。醫院到處都貼著“不準吸煙”的牌子。聞到煙臭味我就惱火。昨天有個家夥站到病房門口的窗戶邊抽煙,我上去請他滅了,想他要跟我還嘴,我就動手抽他;好在他老實地滅了煙,知趣地走開了。這時我聞到煙味,便懷疑是老大在抽煙。我出門找煙源,看到老大背對我站在走廊另一頭的窗戶邊。他回過頭來看到我,有點慌張。我說:“你沒抽煙吧?”他說:“沒有沒有。” 他手上確實沒有煙,大概慌忙把煙丟到窗外去了。看他那慌張樣,我便不好說他,隻說:醫院裏禁止抽煙。

 

大哥叫我回去,說讓姐看兩天,說老一個人看受不了。我說我在時我來看。他們都叫我回去歇歇。我便隻得回去。我擔心姐姐不知怎麽搞,叮囑她每隔一個鍾頭就得幫娘拉尿,打針尿多,不然會拉到床上;教她用我剛買的大奶瓶喂湯,用小奶瓶喂藥;湯不能太燙,要先滴一滴到手背上試試涼溫;娘畏冷,要用那朔料瓶裝一半涼水,再兌上開水,放到被子裏,用層布隔著,不能讓熱水瓶挨著她,那會燙著她;有空揉揉她不能的手腳 ,要幫她舉舉手,彎彎腳;又教她哪兒去買稀飯等。姐姐說你放心回去吧,我又不是沒招扶過病人。交代完我便跟大哥二哥回去。

 

第二天一早起來,放心不下,想早點趕過去。這像是打仗,不能有半點鬆懈。他們都想母親早死早了。母親微弱無力,在這樣一群狼中,也隻求速死;不死將受折磨。讓她死很簡單:不給她治,她滴水不進,幾天就死了。幸虧我回來了。我恨所有想讓娘早死快死的,最恨的是大哥二哥。我相信父母壽命昭示著子女壽命;我想看到母親終其天年,看她能活到什麽歲數。

 

早上跟二哥說怕姐搞不清楚照B超的事,我得趕過去。二哥說你放心,她住過院,比你清楚得多;大哥也說,你在家歇兩天再說。我卻堅持要趕過去。

 

上午趕到醫院,姐說B超要排隊,她問八十六歲的老人能優先不,那照的人說不行。想是她們欺負姐是一個農婦。旁邊床上老頭說:這還得你,你姐搞不清。我慶幸我來了。姐憤憤地說:這是什麽醫院,哪裏都老人優先!我問娘怎麽樣。姐說她又不行,現在還不醒。我看看母親,心一沉,她臉色灰暗,叫她不應。昨天還好好的,怎又這樣了? 是不是真的心肺都壞了? 要心肺都出了問題那就完了。我惶惶不安,頓感孤獨無助。這時主治醫生進來。臉灰灰的,脖子上有道疤痕。姐說:哪有這樣的?八十六歲的老人都不讓優先? 我說:等會把她弄去,我看誰不讓她優先。這醫生說:你們不知道行情,照B超的太多了,天天排長隊。我想他不知道我跟院長的關係。就是我不認識任何人,要一個八十五歲的病危老人去排長隊做檢查,我都會找院長罵他一頓。我叫醫生看看母親。他望了望,說:B超你就等兩天再說,她這個樣子怎麽照? 說完就走了。我想他知道母親不行了,過兩天人就完了,不用查了。他這話讓我腳酸手軟,站都站不住了。

 

姐說:她又跟原來一樣。我慌了,忙去找主任。薜主任來了,看了看,說我去查查血檢報告。一會他過來,說:缺鈉,嗜睡;我們補充些鈉,沒事。他很鎮靜。我又心安了, 怪我昨天隻喂她稀飯。她若再能吃,定要喂些帶鹽的。姐也平靜下來,說:你要去找院長。我說我去看看。

我拿了單子去B超處。果然那兒排著長隊。我給了掛號單,那婦女便翻一摞單子,母親的壓在頂底下。我說:八十五歲的人不能優先? 她說:你叫她過來,下一個就讓她做。我說得等明天。

下午,母親醒來,說快活了。像陰天見到太陽,我又高興起來,叫姐回去,等我走那天再來。

 

夜裏坐在母親旁邊,看那吊瓶裏的水一滴滴滴下去,不知為何悲傷難過。每次母親醒來見我還坐著,就含混不清地說聲:“你睡啊。”讓我更加傷感。

 

 


第二天一早我便找了個輪椅,不到八點就把母親推去照B 超。B超室在另一棟樓的二樓。要下樓卻發現電梯沒開。問人為什麽不開電梯,說沒到八點。這服務也太差了,這得跟孟輝談談。我想連輪椅一起抱下去,試了試,不行,那樓梯很陡很高,萬一失腳摔了就麻煩了。二樓有人在那兒裝修,我便下樓問他們誰能幫我抬一下。問了好幾個,都搖頭,終於有一個滿身白灰的小夥子點頭。跟那小夥子把母親抬到二樓時我又累出一身汗。掏出十塊錢給那幫忙的小夥子,他像見了毒蛇一樣嚇得大叫說不要不要,轉身跑開了,我不能丟了母親去追他,隻得作了。

 

那門口走廊裏已站滿人,我把娘推到門口,準備去跟那守在窗口叫號的姑娘接洽。排隊的見了我,都築起一堵人牆要堵住我。“要排隊!天王老子也不準插隊!”“前麵的看住了。什麽都不講,都要排隊!”我忽然對歪頭糾腦的同胞心生厭恨,難怪姐姐沒照成。我說:“我老娘八十五了,昨天來過,叫今天來。請大家讓一下。”馬上話聲四起:“都得排隊,按號來。皇帝來了都不行!”“都按號,什麽都不講!”我運了運氣,活動了一下手腳,心想:這些蠢貨,文的不吃,要吃武的;誰要膽敢不讓我老娘先進我就要對不起了。我挨到窗口,那叫號的換成了個小姑娘。我說得讓我老娘優先。小姑娘說:“這都得排隊,不然亂了。”我恨不得一把揪過她,抽她幾個耳光,但隻說:“我昨天來過,那個女士叫我隨來隨照,單子給她了。”她便翻那疊單子,把老娘的翻出來,說:“你下一個就進。”“不準開後門!”有人叫。這時一個姑娘捂著肚子,頭發蓬亂,歪靠窗邊,對那喊號的女孩說:“能不能讓我先看?我痛得受不了。”旁邊一個穿身皺巴西服的黑胖青年也說:“求你,她痛了一夜。”那叫號的姑娘眼望別處,說:“你跟他們說。” 那胖子轉頭拱手對排隊的說:“求大家幫個忙,她這急症,讓她先照。” 排隊的都七嘴八舌,說哪個不急,不急才不來呢。看那姑娘痛得臉扭成一團,我便跟那發號的說:“讓她先吧。”後麵的一齊吼:“不準插隊!不準插隊!”我便堵在門口,要讓那姑娘先進,想誰先擠過來,我就把他揪住顛翻。許多人擁過來,想把那姑娘堵住。那叫號的姑娘卻叫娘的名字,我說:先讓她照吧。那小姑娘對痛得臉變了形的姑娘視而不見,跟我使眼色,說:“你別管。你的單子拿進去了,你進吧。”我隻得對小夥子說聲抱歉,推母親進去。小夥子便揚聲大叫:“怎麽社會變成這樣,人都沒良心!沒良心的人沒有好結果!”

 

裏頭有兩個女的,一個正拿著盒麵吃,一個給母親掃探。我問怎麽搞成這樣,大家都怨聲載道,院裏怎麽不想辦法? 那女的說本來有兩台機子,住院部一部,門診一部。住院部的人家不幹了,醫院去招人,有個學生答應來,後來又變卦了,嫌錢少了。我說那就多給人一點錢唄。那女的說,這是公家醫院,哪那麽容易;我都不想幹了,一天到晚沒完,有急診還得半夜爬起來,那點錢誰幹。

 

她看得仔細,完了出了三頁紙的報告,說:心肺都正常,腸胃正常,頸部略有積澱;總體情況不錯。我拿到報告,疑慮頓消,心花怒放!想馬上給所有人電話,告訴他們我母親內髒完好!大哥說什麽她心肺全爛了,是他自己心肝全爛了!我對母親大叫:“你什麽問題也沒有!”推她出門。那黑胖小夥子問如何,我說:什麽問題也沒有。他立時高聲宣告:“看到沒有,良心好的,老天爺看著呢!我就知道她不會有事!”

 

下午到菜場買了點鮮蘑菇和幹切麵,在路邊找個小館,掏出十塊錢,叫老板把蘑菇弄成湯,再把麵條下進去。弄好,用鐵缸子端給母親。母親不吃,我勸她。她被我勸得居然吃下去大半缸子。這是我見到她吃得最多的一次!

 

隻要能吃就好辦。吃多了就會拉,拉了就通了,通了就活了。先得讓她多吃。今天吃大半缸子,明天讓她吃一缸子!喂母親吃完,讓她尿完,我輕鬆了許多,便想出去走走。她也叫我出去走走。我便叫同房老頭看著,有事按鈴。

 

穿了棉襖出門下樓走到街上。下著小雨,有些陰冷。街道上不時開過一輛淋著雨的公共汽車,裏頭塞滿了人。這讓我想起二十年前在這街道上漫步的心境。那時整個世界都在灰暗的雨中浸泡著,我晃蕩在街上,像走在沼澤地的泥水中,想著那個姑娘,想她會在哪輛車上;天空、水流流的街道、濕漉漉的房子、雨流流的車子、匆忙過往的行人都灰暗陰沉,隻有她在發光放亮 …… 此時我看得到那時,那時卻看不到此時。如今那個姑娘早如鮮花入泥,那時她卻讓我傷心欲絕。那時我在二中代課。還有好友胡老師在那兒。二中離醫院不遠,該去看看他。她媳婦與我同村。那時他家就一間小房,門口擱個煤爐。天昏地暗時就到他那兒去,他們夫婦總是熱情款待我,百般安慰我,說那女孩是在考驗我,決不會舍得我;說我必會遠走高飛,出人頭地 ……。

 

找到胡老師住的那棟樓,卻記不清單元,隻好在樓下喊。他探出頭來,我便上去。他說他們剛送女兒去深圳回來,準備去嶽父家吃飯。他媳婦馬上給她父母電話,說我要來; 放下電話,說他父母非要我去不可。在二中時就到他嶽父家去吃過飯。胡老師說你一定要去,不然他父母要說你發了就瞧不起他們。我說我娘離不開人,他說你總得吃飯,他們的飯已做好,你吃了就走。他嶽父家離醫院不遠,我隻得跟他們出門。

 

他嶽父二十幾年都沒變,還是紅光滿麵, 嗓音洪亮。他是我們村裏的能人,孩子也有出息。大兒在縣煙草公司當總經理,二兒在下麵鎮上負責。他說他們弟兄倆正請電力的老總吃飯,要他們給四新的開發區架根線過去。四新是他侄孫。他大兒炎生跟我同過學。那時他高中畢業回頭來複讀初中準備考中專,可後來中專也得由高中考,他又隻得去高中;到高中複讀,高考又要考英語,他沒學過英語;讀來讀去就是考不上。他在家有空就抱著小說看。我說早知炎生不是等閑之輩,因為他好讀書。他說他們就隻有口飯吃,哪像你能見到世界。我忽然想到,他們家是地主,他們家現在在村裏又成為“地主”了:四新跟人合夥,把老廠那片地全包了,蓋了一棟百米長的六層樓;村裏的老婦都幫他打工。想是他們祖傳的經營之道還沒失傳,反倒發揚光大了。我說:你真有福氣,兒女都在身邊。他說:我想他們走遠,他們沒那個本事;也好,守在一處,熱鬧。

 

吃飯時他非要我喝點酒不可。我擔心母親,隻求快點。吃完,叫他們弄些菜湯給母親帶上,慌忙往回趕。下著雨,狹窄的街道上遍地泥漿。一出巷口,就見一輛出租車在小巷口拐彎。我要了出租車,直奔中醫院。下車飛奔上樓。一進房,老頭埋怨說:“哎呀,你上哪去了?她要什麽,我們聽不懂。我到處找你。” 娘說:“你哪去了?我要解手。”我忙扶她起來,上好盆。尿完,給她揩幹淨,扶她睡下。她說:“我漲死了!醫生好壞!好壞!”想是她要護士幫她小便,她們聽不清或不願幫她。我給母親蓋好被子,隻想說對不起,對不起。她還在危險期,得寸步不離!我卻出去快兩個小時。母親還在自語:“這裏的醫生好壞!”我說:我不該走。她卻隻怪醫生。我愧疚不已。

 

第二天下午護士長來通知我換房,那房就在護士站邊上,再給我們加張看護床。我謝了老頭的照顧。老頭大罵醫院,說來了這麽些天,打了多少針,不見半點好轉,他們搞不清是什麽病,就是給他一把一把的藥。他說回去了再死也不來這裏,這裏根本沒人管他,服務太差了。他服的藥跟母親的一樣。有味藥是本院開發的,叫“棄杖丸”,小圓粒,黑色,成分是天麻、黃芪等中草藥。要求每天三次,每次一瓶蓋。母親吞咽困難,得把這藥丸磨成碎末,化在水裏。可那小顆粒如鐵子,極難磨碎。我買了個專門的磨藥器也不管用,隻得浸在水杯裏,用鋼勺壓磨。磨碎一蓋子藥要花個把小時。我懷疑那藥已經過期。磨好,加了蜂蜜給母親喂,母親叫苦不迭,幾乎從未全喝下去。她長期未進食,我怕這藥傷她,也就不用心喂那藥了。每天早晚都有護士推車進來,說糊藥啊。那是三種黑泥膏,護士用小朔料片舔一點糊在膏藥上,貼到人的心窩、丹田和腳心,叫過個把小時再取下來,說這藥是中醫學院的一教授開發的。同房老頭說那有個屁用,不貼不貼。我說:這是好東西啊,沒有副作用;他聽了我的勸才貼。他說他要轉到西醫院去。但門邊床上那個患高血壓的退休幹部說他剛從西醫院轉過來,說那兒服務更差,把鈴按破了都沒人理;這裏一按鈴人就來了。

 

新房裏加了張矮床。護士長滿臉笑,孟輝過來時她也來了,說她才聽說這層關係,照顧不周,對不起。說墊棉絮實在沒有幹的,都靠曬,雨天就麻煩了,所以常拖好久不能換。

 

新病房裏兩張床都空著。隻到晚上才又進來一個胖胖的三四十歲的女人,紅光滿麵,話語不斷。說她不知什麽病,就是天天渾身發熱,臉發紅。說她是桃花鄉下的。她們剛做了新樓房,又買了輛農用卡車,以為這下該享受享受了,沒想到事就來了。去年丈夫住院花了一兩萬,現在她又來住院。跟她進來的男人又瘦又小,像個啞巴;他們七八歲的漂亮男孩在房裏跑進跑出。

 

隔天早上起來,問娘想吃什麽,她說:餜子。幾乎每天她都要吃餜子。我說好。讓她拉過尿後出門去買。先去菜場買了塊豆油皮,買了一點蘑菇,再到一個髒兮兮的館c餐,叫老板娘把那蘑菇豆皮做個湯。然後買碗稀飯和四個小包子自己吃。取筷子時見我前麵長得像二哥的老農手裏夾根煙,一口痰噗地吐到桌邊地上,一陣惡心,要翻胃,忍不住對貧下中農的厭惡,想轉身逃走,但想自己也是農民出身,便隻得也摸雙筷子。靠牆桌上攤數碟鹹菜,桌邊的不敢碰,卻忍不住那一碗鹹豇豆的誘惑,鏟了幾勺到碗裏,坐到靠門的桌邊。路邊有些車子跑過,灰塵揚起,比那煙臭好受些。

 

吃完,拿了湯,再到旁邊的攤子上去買餜子。看那麵餜丟進油鍋,翻滾著,滾成一大根。買了油條,和那湯一起端上來。扶母親坐起, 給她洗了口。拿起餜子,正要掐斷放湯裏泡,母親卻伸手要。我便給她。 她抓了餜子,一口咬下去,咬下一大截。我笑著叫:少咬點,那怎麽嚼? 她不理,用手扯斷,就用那牙根嚼起來。看她那津津有味吧嗒吧嗒嚼著,我忍不住笑,叫著:慢點,慢點。用手機給她錄像。她一口吞了下去,再咬一口,又大嚼,又吞。她一氣吃了一根油條!我高興得要叫! 她沒生命危險了!

 

要完全好,還得能拉。八九天她都沒拉過大便。一天夜裏她說要解大手,坐盆上半天卻拉不出來,隻得作了。隔天早上五點告訴護士說我娘想拉拉不出,護士說怎麽不找她們。六點她又要拉,我忙找護士,護士拿了點東西擠進去。我抱她坐到盆上,聞到臭氣,心花怒放!她終於拉出來了!她掙紮著拉了滿滿一盆。她要自己揩,我給了她紙。一會她滿手都是黃屎。我忙把她放到床上側躺著,她已精疲力竭。這才看到她臀部、盆上、褲子、床上,到處都是黃屎。我忙抓了一把衛生紙,把她手包住,把盆蓋住,慌張得不知從何下手。要擦,要倒,要換,要洗。我手忙腳亂。旁邊床上紅臉胖婦捂著鼻子,厲聲告叫:“你搞快點!我就怕這個味,我要吐! 怎麽不讓她到廁所拉!”我忍不住心裏罵這蠢農婦:老爺都不嫌髒,你還嫌?但隻說你把窗戶打開點。她坐床上不動,隻緊捂著嘴,像是要防誰抹她一臉屎。我想先把屎盆放一邊,先擦娘身上。那胖農婦卻大叫:“你快把那個倒了! ” 我隻得先去廁所倒那屎盆,那東西粘在盆底,倒不出來,隻好丟在廁所裏。先給娘擦。先用幹紙擦,再用紙沾水擦,但那紙一見水就化,隻得用毛巾。又沒肥皂,隻得擠牙膏代替。忙亂半天,終於弄幹淨,給娘換了褲子,換了床單,讓她躺好,我累我滿頭是汗。

 

累完,我心喜至極:她活轉來了!一切有如神助。如果我那個周日不回來,那天晚上我就將接到母親斷氣的電話;如果孟輝不來催我送娘上醫院,我走後不久,母親就會死在屋裏。多虧孟輝! 娘活了過來!

第二天上午哥哥姐姐都來了。我說母親完全好了,給他們看母親吃油條的錄像,說她拉了。大哥並無喜色,反而更加憂愁,說下來怎麽辦呢。我說讓她在醫院住著。我已繳了一萬二,還可住兩星期,我再留一筆錢,讓她住個把月。大哥說:“醫院最好少住。哪個來看呢?”我說你們輪流看。他又皺眉說:“上次我看了兩天回去病了兩天,輪到我,我得和嫂兩個人來看,我一個人哪看得了。”我不知哪來一股火,忍不住問:“你說她心肺都壞了,是哪個跟你說的?”他說:“是醫生。”我吼問:“是哪個醫生?叫什麽?”他咕噥:“醫生都這樣說。”我逼問:“你說那醫生叫什麽,我去找他!”姐便攔我,說:“醫生怕擔責任,都是往重裏說。出了問題他們不負責,治好了是他們的功勞。”大哥有些難堪。我看他有些可憐,便低了聲,說:“我出錢,你們出力。你們商量著辦。”

 

讓姐看娘,我叫二哥帶我去銀行取錢。老婆說她卡上的錢一周到帳。一周到了,我就去銀行試試。如果她騙我,回去就跟她辦離婚。試了那卡,行,一次可取兩萬。我心安了。先得交足住院費,已繳過七千,我想再繳一萬。錢不能給哥。去繳費,那收費的女的說,你到如今就隻花了不到六千,有醫保,大概你自己隻掏兩千多,還有四五千,你繳那麽多幹什麽?我說準備著吧。她說不用,我這是為你好。我說那就少交點吧,於是又交了五千,留五千給姐姐。

 

再就是給母親買些床上用品。上回回去恨不得把母親床上的破棉亂絮放把火全燒了;她現在用的被子發臭。到一個專賣店,買了全套冬天和夏天用的墊絮、被子、床單、枕頭,花了一千多。把那些扛到病房,交給姐姐,叮囑她把娘床上原來用的全丟了換上新的。

 

然後跟二哥去看看堂姐和隔壁細紅的娘,她們都在西醫院。得給他們點錢。母親病了,我才忽然想到有親人生病的人多麽需要幫助。點滴幫助都是雪中送炭,讓人感動。我從前去看病人都是空手,想從此凡是親戚朋友的親人生病,都要給他們點錢。

 

二哥領我先去看堂姐。堂姐每天一早上醫院打針,打完再回去。到了西醫院住院部,那走廊裏都躺滿了人,都吊著瓶子,病房門都關不上,好像大戰後或大地震後的醫院。堂姐躺在一間病房裏,裏頭有四張床,床上都躺滿病人,她旁邊床上兩個人頭對腳躺著,睡得正香。床那麽狹小,虧得他們瘦小。姐夫讓我在床上坐,說這裏連個凳子都放不下,兩人的病房放了四張床。我問怎麽不到中醫院,姐夫說這裏條件好些,醫生也高些,中醫院不能比。孟輝說中醫院的住院人次過去三年增加了三倍,我想這與國家的全麵基本醫療保險有關。一般農民不再像從前那樣得病就等死,重病都可來醫院;百分之六七十的住院費減免使醫院不再貴不可沾。這病房也不錯,有冷暖空調,衝南有個廁所,有熱水和洗臉間。給姐夫六百塊,他死活不要,最後接了。說明天來看老娘。出了門,二哥說他們又會把錢送回來。但我盡了心,感到寬慰,多虧老婆給了錢。

 

又去看細紅娘,我叫她舅娘。那住院部是棟十幾層的高樓。進到裏邊,我吃一驚。這比美國上好醫院都不差:地麵光亮如鏡,廳堂高闊堂皇,正中有巨大的電子顯示屏。真看不出這是一家中國落後地區縣城醫院的住院部。二哥說這是新建的。坐電梯到十樓,找到舅娘房間。這房間更高級一些,寬闊的病房裏隻有兩張床。舅娘靠在床上,暗黃的臉上露出笑,輕聲叫我坐。舅娘前年查出胃癌,做了胃切除;那時她還不知她得了癌,現在大概知道了。她隻能坐,躺下就吐。她還不到七十。我臨走,她說:幼再回來就看不到舅娘了。我說:哪會呢?我這才想起要給她照相。她說不照不照,我還是照了幾張。出來,舅送我到電梯。舅一頭白發,滿麵憔悴。我問:她怎麽樣?他說:不行啦,沒辦法,隻能拖,拖一天算一天,也拖不了多長。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下午到一店裏給母親買了個輪椅。原來以為小縣城沒這個,不想卻有個專賣店。那輪椅可以折疊,座上還有個活動板,下麵有個洞,可在座上方便;座子還可拆下來。又買了個拐杖;跟二哥說如果娘好了,就把這輪椅捐給醫院。

 

我手頭有錢,便想請幾個醫生一餐,叫孟輝決定請誰,在哪個餐館請。 孟輝說不用,我堅持,她也就同意了。餐館定在她常去的那個內部餐館。她不敢讓我們上外麵餐館,怕貴得沒譜。她請了她愛人、薛主任、主治醫生、護士長,還有一個管財務的戴主任。下班後孟輝約好他們在樓下等。戴主任最後來,說院長有應酬,不能來。我們便步行上餐館。路上孟輝說:“你這次回來老了好多,跟上回是兩個人。”我說:“歲月不饒人。”

 

席上我感謝各位醫生的幫助。薛主任說: “你那子欲養而親不在的心情我理解,你放心,你老娘絕沒有生命危險,我們會盡力往好裏治。” 戴主任跟我年齡相仿,是老家那種少不了的逗樂人。孟輝說他媳婦是個美人,參加工作時為男朋友定了三個必要條件:第一要城裏長大的,第二要身高一米七以上的,第三要大學本科以上的。後來卻跟了小戴:他農村長大的,身高不到一米七,中專畢業。 小戴說:那是緣分。他說起他小時的趣事。他初中畢業一天正在大路邊水塘裏遊泳,有人叫他起來問路。他便從水裏爬出來,光著屁股。那人問:“你曉得到戴新國家怎麽走?”他說:“曉得。”說著拿衣服揩身上的水,問:“找他做什麽?”那人說:“我們是一中政審的。”他把衣服穿好,說:“我就是戴新國。”那老師瞪大眼,說:“你多大啊?”他問:“你看我多大?”“八九歲吧 。你們村裏有幾個戴新國?”他說:“據我所知,這一帶就我一個人叫戴新國。”後來他上了一中,上了衛校。一年過年,老嶽父突然一大早來敲門,開門了,嶽父直挺挺地站門口,嘰哩哇啦說洋話。嶽父是英語老師退休。他說:“你欺負我不懂洋話,我們這裏可有懂的。” 忙去找隔壁的高中生,說:你來給我翻譯一下。那高中生跑來,老嶽父又說一遍。高中生說:“他說他這是最後一遍來給你們拜年了。"老嶽父說完直挺挺地走了,留也留不住。沒想到他說對了:他當年就死了。

 

我關心的是母親的醫療費報銷問題。小戴說:“你放心。不管哪個,隻要符合政策,我都是能給他們多報就多報!你娘的情況,百分之七十都會報。到時把證件弄齊給我就行。”席上喝了兩瓶酒。我擔心酒太貴。結帳才知隻兩百一瓶。共費一千多塊。

 

第二天早上接到細紅車到樓下的電話。我匆忙跟護士長、主任醫生握手道別,然後下樓。上了車,才想到沒跟母親道別。也許這樣好些。早上已跟她說了,道別總難免傷感。

 

細紅開輛雪鐵龍。他光頭發亮。問他娘到底如何。細紅說:“哎呀,快點死好些。”我像被他當胸打了一拳,心裏悶痛。我問:“你怎麽這麽說!怕給你添麻煩?”他說:“才不是呢。她活著多受磨。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死了快活些。” 我不知說什麽好。也許他有他的道理。

 

回家,二哥備了一桌菜。一會東風開車來了。吃完就去趕到鄭州的火車。忽然路上看到山間一片片黃蓬蓬的油菜地。拿出手機來拍照,那菜花卻晃晃地早過去了。

 

從武漢出發兩個多鍾頭就到了鄭州。見到嶽父母,倆老氣色不錯。 嶽母胖乎乎紅撲撲的臉上總是掛著咪咪笑,高興得像個小孩。她那團高興卻讓我悲哀。她有糖尿病;那孩子氣的自娛自樂已是老年癡呆症的症狀。晚飯剛吃完,她就坐到那按摩椅上,樂嗬嗬地享受按摩。那椅子發出哢哢的抗議聲。嶽父說:“你看,她又坐上去了。那叫聲不知有多討厭。她聾,聽不到,說她她也不理。說明書上說開半個小時要歇一會,她有空就往上頭一坐,坐上去就不下來。”

第二天一早我去趕火車,嶽母說要送我到車站。我說:你送我去,我得送你回來。她便和嶽父送我到門外路邊。我上了出租車,走出老遠,兩個老人還歪歪倒倒地站在路口招手。

 

 

 



嶽母要送我到火車站是想去看看那新火車站。那火車站的光亮豪華讓我吃驚。這是我見過的最美觀整潔亮堂的車站,比我見過的所有美國機場都豪爽闊氣。去廁所,牆上貼著“請勿抽煙”,卻有人蹲那單間裏抽煙,光亮潔淨的廁所裏一股煙臭。臨出門,我忍不住厲聲說:“廁所不準抽煙啊。裏頭抽煙的出來交罰款,一百塊。快點啊!”想一定嚇得那家夥馬上滅煙銷贓,龜縮裏頭半天不敢出來。

 

從火車站直奔機場。坐到飛機上,有些傷感,有些慰藉。回來時擔心趕不上給母親送終,這一趟卻把滑到陰世門口的母親拽在了陽世;我還是個有母親的人。

 

回到家,每天給姐和哥打電話。姐說要回去,醫院悶熱,吃喝都不方便。其實多花錢什麽都可弄到,但姐肯定舍不得花錢。把她囚在醫院不是事。我想最好是治得娘能自己能拄著棍子走路。問了孟輝,她說想治到走路是不可能了。我想讓母親能行走的唯一辦法是紮針,但給母親紮針的是個小姑娘,態度極好,但那用的電子針好幾根壞了,時常紮進去就不能振動。我問她怎麽用壞了的,她說就兩個,另外一個別的部門正在用。我問她是不是中醫學院實習的,她說她沒進過中醫學院。我不好再問。有時母親叫痛,想是她紮的不是地方,隻得未完就拔了。姐說不要她紮,我都不好意思。主任應該會紮針,但他太忙。讓這樣一個不大懂的孩子來紮針,母親恢複行走怕是沒指望了。孟輝說發病頭兩幾天的治療最為重要,我們耽誤了;一切隻能說是命定。我也隻能接受娘半邊癱瘓,隻願不再惡化。我想讓娘出院後先到家裏住幾天,去跟村裏人見見麵,然後讓姐把她接去。

娘回去住哪兒也成了問題。大哥說二嫂已把老屋弄好,讓她住老屋。聽說要娘住老屋,我心痛如揪。姑爺就是被表嫂放到老屋餓死的,村裏很多人要讓老人快死都是把老人趕到沒人住的地方去。大哥說這是二嫂的主意,她說新做的老屋不能作廢了。我說這怎麽行,在她家住兩天就到姐家去。大哥說:那你跟老二說,我說了沒用。我給二嫂打電話,說就讓娘在你們那個房裏住兩天。二嫂說:我們剛把她的東西搬過去;那個房寬,裏頭放兩張床;在我們這邊吃或老大那兒吃;不是說要讓她一個人在老屋住;剛整了她的房,你又不早說。要是不好再搬回來,那都好說;又說二哥馬上要走,人家天天電話來催。二嫂說得好像都是為了老娘好才讓她住老屋。我想二哥要走,住他那兒也確是問題,那就讓娘住大哥家幾天吧。跟大哥打電話,大哥說侄女的男朋友要來。我說來了讓他住老屋嘛。他又說大嫂不願意,你跟嫂說吧,老娘把兩個媳婦都得罪了,她們都不願她進屋。我說你跟她說,要我說什麽,她聽你的,再說這事不肖說得。他說那我叫磊跟她說,她最怕磊吼她。聽到這我難過又窩火。哥又說他上次看了回去病了三天沒起床。姐這些天也病了,她心髒萎縮,又搞感冒了,她沒敢跟我說。他在證明他是對的:把老人整好了,把後人拖病了。我叫他注意身體,卻難抑悲哀。

 

隔天給二哥電話。二哥說:“老屋收拾好是一樣。你放心。”又說:“老大說你要給姐錢,說姐要看娘是為了那錢,你把錢給姐,他就不管了。你別到處說你要給姐錢。”我說:“她看當然要給她錢。哪個看我把錢給哪個。”跟姐打電話,姐說:“大哥說我看娘是為了你的錢。”我說:“別理他。把錢給他們,他們看嗎?他們不看嘛。你看我當然要給你錢。”姐說:“幸虧你還給錢,要是沒人給錢老娘這樣就不管了?都說的什麽話。你別管太多。弟兄三個,一人看一個月,不看就出錢請人,都是看看就老了的人,曉得誰會怎樣,怎麽都這樣。” 我說:“算了,也不指望他們,就你吃點苦。”又叫二哥不要傳那些不三不四的話。大哥得空就想踩二哥一腳,二哥有個能說會道的媳婦,跟老大鬥智鬥勇,都想省事省錢。老娘住到家裏,別的不說,招待來看的人的煙錢就是一大筆。朋友安民在加州,說是誰照顧了父母,他就照顧他們,說他娘病了二哥二嫂不攏場,從此他跟他們斷絕關係。我對哥嫂都有些失望,但想不能就此不理他們。我若處在他們的位置會如何呢?

 

出院結算,娘在醫院住了四十五天, 共花不到三萬,我們付九千, 其他花銷大概也在此數。娘回家還是住到老屋。姐說收拾得很幹淨,娘不信這是她的屋,推她在屋裏轉了幾圈她才信了。姐說要跟哥說,他們一人一月掏四百,你掏一千,娘的錢跟娘走。我叫她算了,說錢我一人掏,你看。姐說,話要說明白,你不能一個人大包大攬。我說他們沒錢,他們能出力就出點力。

 

母親最後還是住到姐姐家。姐那兒有自來水,有太陽能,有冷暖空調,附近也有赤腳醫生,隨叫隨到。我每隔幾天給姐電話。姐說娘有時說不舒服,要打針,她便找人跟她打針。有時她抱怨痛,說不如死了,說這不好那不好,要回去。姐便低聲說有點難,說有點像姐夫病時。我很愧疚,又讓姐受二遍罪。聽病痛中的親人抱怨是最毀人的。我隻求姐姐把她當個三歲小孩,讓她抱怨,不要往心裏去。姐說有時娘能吃了,高興了,又有說有笑的,又讓我寬慰。我給姐準備了些錢,保證她可以過日子。

 

我時時想起我小時與母親相關的事。我懷疑大哥二哥多少會因那些事以為我也不想為母親治病。大約十來歲時我就怕跟母親一塊做事。她炒菜,我在灶下燒火,她一時罵我火燒大了,狂叫著撲過來在我頭上猛鑿幾栗鑿;我把火弄小,一會她又狂叫著說火太小了,撲過來,一巴掌扇我臉上,一把奪過火鉗,在灶膛裏亂攪一氣;舂碓,她在碓下撥米,她一時罵我碓踏高了,一時罵我碓踏低了,動動就撲過來打我一耳光。跟她一起幹什麽我都戰戰兢兢。吃飯時撒了點稀飯,她一筷子打過來;新鞋子掛破了,她捉住我一頓毒打;打了碗、打了壇子、偷吃了東西、跟人打架了都得挨死打。七八歲時,一個雨天,我們在屋裏玩。我頭上頂個壇子在屋裏繞圈跑,我扭動身子,揮舞拳頭,蹦跳起來,那壇子都牢牢立在我頭上。姐姐二哥都拍手笑。我越跑越快,越跑越歡,突然壇子掉地下甩碎了!娘尖叫一聲,我嚇呆了, 渾身打顫,動不了。她從織布機上跳下來,先去把門閂上,屋裏頓時黑了。她拿起紡錘,揪住我,亂罵著在我頭上身上亂打。打完我打姐姐,打完姐姐打二哥。屋裏哭聲震天。鄰居要來救命,推門卻進不來。母親罵父親,罵姐姐,罵哥哥,跟父親打架,跟村裏人打架,使家裏沒一天安靜。家裏的一切吵鬧災難都是母親引起。我就想要是她死了就好了,就再沒人打我,我再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膽。可是有回她跟父親打完架,跳到門前塘裏去尋死,是我最先撲下水去拉她,哭著和姐姐把她從水裏拖出來。有回她叫我帶兩根餜子放到家裏米缸裏,餜子叫貓叼走了,她死活說我吃了,往死裏打我。父親來護我,她又打父親。父親便跟她打了起來,從屋裏打到屋外。父親被人拉住了,她拿起鐵鍬一鍬殺到父親頭上。父親大吼一聲,要撲過去殺了她,我大哭著抱住父親的腳。第二天她躺在黑黢黢的房裏哭,說要弄根繩子吊死。我便偷偷把家裏所有籮筐上的繩子都剪斷抽了,藏到門外草堆裏。…… 沒有母親,沒人做飯, 沒人洗衣,沒人上被子;我沒鞋穿,沒衣穿。那時家裏常常沒米,母親卻要做出吃的來;有時有米,卻沒有柴火把米煮熟;下雨天,隻得到門前去找樹棍;樹棍透濕,燒半天都不著,著了也隻冒煙。娘要出工,出工回來要去做飯,夜裏還得紡線織布,農忙了半夜要起來去搶著扯秧多掙點工分;中午回來,飯做好了,她還得搶空偷著去撿穀,到地裏去撿幹死的紅薯葉揉了加鹽做菜。我病了,躺在床上,望著漆黑的屋頂,娘坐在床邊,拍著我,一聲聲給我叫魂:“幼兒啊,要是在墳上玩丟了魂,你要曉得回來啊 ,魂丟在哪裏就打哪回來啊--- ”姐輕聲應和:“回來了,回來了! ”那叫聲悠長悲惋,讓我在迷迷昏昏中流淚。…… 如今我也有了孩子,她們跟我對著幹,我煩躁時腦子便發懵要炸,恨不得狠打她們一頓以解恨;火烈暴戾在我血裏,也在我孩子的血裏。我談不上理解母親,原諒母親,隻是她是我母親。我這時跟小時一樣,害怕成了個沒母親的人。隻要母親活著,我就是個有母親的人;仿佛頭上有把傘,雨淋不到我;她多活一天,我生命的保護傘就多豎一天,那芟割生命的鐮刀就會晚一天掄到我頭上。

 

201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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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Dalidali 回複 悄悄話 堅持吧!
我三月去的芝加哥,可惜錯過了!
lilac_北美77 回複 悄悄話 四十八歲還年輕,尤其是男子,怎能這時就想到老呢?你的妻子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她還是很不錯的。我也是做生意的,華人做生意的的特點就是堅持。時間長了打出知名度,就穩定了。祝你生意日漸興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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